四季的花

五年前的夏天,我背井离乡来到了陌生的城市,身边除了行李和梦想外几乎一无所有。

我那时候每天抽两包烟,白天在街上四处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晚上用一支总是漏墨的钢笔拼命写作,在劣质香烟腾起的烟雾里昏昏欲睡。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生活已经濒临困窘的边缘:不多的积蓄早已全部用尽而打零工所挣的微薄薪金自然是不足够开销,我也试着投稿,但结果皆是石沉大海。最后当我抬头望着租住房屋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时,脑海里不由得泛出一个不光彩的念头。

我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一家不起眼的小花店。它的店面算不上大,在这条店铺一家家往上垒的街道里它甚至都称得上寒酸了。而令我决定要在这里下手的原因则是这家花店年轻的店主,她端坐在椅子上,穿长度过了膝盖的裙子,看上去颇瘦弱。我在心里默默估量了一下,确定即使是失了手也应该不至于被逮住。

在沙尘飞扬的马路边我又抽了一根烟,考虑了一会后还是推开店门,店主看到了我但没有起身,抬头笑了一下柔声说了句欢迎。她比我想象得更年轻,眼睛漂亮得出奇。但她并不是坐在椅子上,我很快意识到下面的那是轮椅。

我被愧疚和怜悯钉在原地无法逃开,想要买朵花但太过清楚自己口袋里只有烟和零钱。

“你是为谁买花?好像挑了很久,需要帮忙吗?”她问道。

我所能做的只有僵硬地冲店主笑笑,胡乱编给她一个答案“我其实不想买花而是那本书感兴趣。”我随手指向书架上的一本植物图鉴,“这书可以买下来吗?”

意料之中的对方摇头拒绝了,她稍稍停顿了几秒,“这书我也挺喜欢的,买来也不容易,可如果你喜欢能借走,下周再还,反正我一直在这里,你应该也找得到。”

“你就不担心吗?如果我不还。”

花店主人开玩笑似的勾起嘴角,“我想应该没有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小偷,而且这书也并不值钱。”

我早已不记得那时是怎样像逃命一样离开那家花店的,那本书也始终没翻看过,但却不敢忘记书的封面上那一朵三色堇,纯白色的花瓣隐隐透着微光。

那一夜我好似烦恼全无一般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沉,然后第二天在清晨去了一家之前从未动过念头的建筑工地做工。

当秋天正式裹挟着凉风到来时,我的生活相比于之前已经有了不小的改观,虽然我的作家梦仍没有实现的可能,日子也称不上富裕,但得到了一份在报社的正式工作。那时候我已经戒了烟,用从这里省下的钱每周到花店里买一束百合。而我与店主也因此渐渐熟悉起来,我知道她姓林,喜欢风铃草,是在车祸中落下的残疾,对于这座城市而言也同样是外乡人。

等到了那一年的八月,雨水和路上的行人都减少了大半。而在一个月里唯一的一次雨天之后,街上的排水系统总会显得迟缓一拍,路面上积出一个个深深浅浅水洼。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周末,当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到花店附近的时候,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店门外手足无措的四处张望。

“我刚才就在猜你会不会过来,真高兴你来了。”她腿上盖着一块绣着铃兰的墨绿色毯子,衬得她更为苍白。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

“一面墙渗了水,书架就靠在那里,能不能帮忙搬远一点。”

这项工作并不是太难。我先把木质架子上塞得满满的书抽出来放到一旁未受波及的书桌上,这些书都是她的收藏,每一本里都夹着张印有手绘花朵的书签。我曾经借的那本图鉴里也有着一张,是深红色的扶桑在纸面上燃烧。

在我工作的当口,门外的店主告诉我之前这些工作都是由她的男友完成的,现在他到外地出差了,她也找不到别人帮忙的。我当时敷衍地应了几声,然后默不作声地把书又重新按顺序放回架子上。

一切结束之后,我谢绝了她请我吃饭作为答谢的建议,照例买了一束百合后准备离开,她不愿意收我的钱,又送了一盆蝴蝶兰给我。

“到春节的时候这花应该就能开了。”她说“是红色的,祝你仕途通顺,幸福美满。”

我朝她道了谢,无意间瞥见那面潮湿的墙上洇出的水痕像是盛开的雏菊,一个无言的结局。

在春节前的一段时间,我颇为频繁地每天查看那盆蝴蝶兰的情况,但却仍旧是毫无动静,倒是那家花店却悄悄起了变化。一日我照例去买花,结帐时店主却将那本植物图鉴一同递给了我。

“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没什么好纪念的,书就留给你了。”她用指节轻轻在桌上弹了一下,“他要调离这里了,我也一起走。”

我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她的男友身形瘦削,我曾远远的望见过一次,他在寒风萧瑟的街道上把自己的风衣披在她身上然后推着她慢慢走远。

最终我还是没有要她的书,只是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了,我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没有说出那个关于落魄且心气过高的青年和花店老板的故事。我至今仍不清楚最初她是否也或多或少的知道我的意图只是未曾点破,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而那时我已经在报社有了一席之地,手中也时常会握着些像当初的那个自己一样心怀梦想的青年所投来的稿子。

一个月之后我再去那家花店时,店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而那盆蝴蝶兰也是在春节之后才不徐不急地开了花。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一年之后我们结了婚。现在我还会时常在那条街散步,那家店已经成了家卖场,我也再没有见过她。

那盆蝴蝶兰早已经枯萎多年了,但我永远无法忘却它盛开时的情状,一种缓缓绽放着的绚烂。而我也知道,有一种花,枝叶缠绕在心底,四季常开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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