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众人仰望的云端落下,跌落在人人唾弃的泥沼中,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曾经历过,因而不能与她感同身受,但我想,一定很疼吧。
一,
“如云,快来。这里还有一道菜还没上呢,快快端至大厅,这可是老爷最爱吃的,千万不能怠慢了。”
“诶,来了来了。晓得晓得,我会小心的。”我用一旁的麻布擦净了手上的水珠,就把菜肴置于木案之上,小心而快速地向大厅走去。
我原只是个在大户人家后厨里打杂的小厨娘,本因资历不够,鲜少有机会可以掌勺做菜。恰巧府中举办一次喜宴,菜肴之花哨,样式之繁琐,口味之难调,因而后厨人手之稀缺,我侥幸得此机会站于灶前,有为达官贵人做菜之荣幸。
不想,我所做菜肴,被置于老爷桌前,又正好合乎老爷口味,甚得老爷欢心。宴席过后,老爷对后厨每人都进行了赏赐,而我,又被额外提点,有幸位于掌勺大厨之列,连月钱也比之从前涨了一些,这让我着实欢喜。
晚上回到下人房里,躺在木板床上,闭眼想了想,还是不踏实。又翻身下了床,从床底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样式简单,无花饰无雕刻,但它对我来说,却是个很重要的宝贝。
我悄悄打开木盒,里面全是,钱。零碎的银两,整齐的银票,一串串的铜钱,亮闪闪的珠宝。这些,都是我来到这里以后,一点点攒起来的,有的是自己的月钱,有的是主人的赏赐。而所有的这些,就是我以后的唯一倚靠。
我小心的数了数银票,清点了珠宝,没有多没有少。我又轻轻把木盒放于床底,趴下身子,把它推至最里面的角落。我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悬起的心又渐渐放了下来,我躺在枕上,不消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窗外的月轮皎洁而清冷,透过简陋的窗棂,进了房,落了霜。冷月如霜,照亮了熟睡女子的脸庞,右脸颊上,赫然蜿蜒着一道丑陋而醒目的疤痕。
二,
我又梦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未曾破相的自己,那个高傲绝美的自己。
我曾经也是家中父母的骄傲,是他们的心头肉,是村里公认的大美人。那个时候的我,虽还未及笄,但来家中找父母提亲的人,也总是排着队来,排着队去。
而我的父母,则是用他们那不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放肆而挑剔的打量着来者,一个一个的精挑细选,想要给我找一个上天入地的好人家。我只是躲在房中,绣绣花缝缝衣,在花开花落间,等着父母的安排。
还未等至我的喜事临门,家中却另有大喜。母亲怀孕了,害喜得厉害,总是喜欢吃些酸味之物。
那日,阵雨刚歇,父亲有急事便匆忙离家了,家中酸梅又已经食尽,我看母亲实在难受的厉害,一直在旁痛苦的直嚷嚷,便向母亲说道,“娘,我去山上采些酸梅回来,您且再忍忍,我很快就回来。”
日薄西山,天色渐晚,雨也在稀稀落落的下着,我却依然不见踪影。父亲回来后,见我还未归来,赶忙招呼众人,点着火把就往山上走去,想要找到迷路的我。
可是,摔倒在山沟里的我,已经不省人事。我找到了青梅树,摘了一些梅子就准备下山,绣鞋一滑,从泥泞的山路上滚落至阴暗的山沟,便昏了过去。
后被人救起,送至家中,又请郎中为我诊疗。虽性命无忧,只是,右脸颊被山中利石所伤,伤口之深,已见白骨,又因雨水之故,已经无法了。郎中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背着药箱走了。
以后的每个日夜,我都在家虔诚祈祷,祈求上苍不要如此残忍。只是当伤口痊愈之时,解开包裹的布,我看到的,却只有一条丑陋而狭长的疤痕。自此,我不再对镜梳妆,右边的发,永远的落下,厚重而严实。
三,
晨鸡初叫报晓,天还是灰蒙蒙的。
昨夜虽入睡尚早,但因所作之梦,太过扰人心神,加之睡觉有踢被之陋习。清晨醒来,神色恹恹,感觉全身都软绵乏力,但还是挣扎着从床榻起身,随意梳洗一番,就赶往后厨,和其他人一起准备今日所需所食。
站于灶台之前,右手持勺,左手调味,身边就是烧得通红的大火,但身上忽冷忽热,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一个不小心,滚油从锅中溅起,正正落在我持勺的右手之上,烫,疼,这就是我的唯一感受,锅勺被“砰”地砸在地上,引起众人注意。
有为我包扎伤口的大娘,有接替我继续炒菜的大哥,还有为我向管事求情的小妹,他们,都是好人,对我很好,给我温暖的人。我想,就算是我的父母,如今也不会如此心疼我吧,毕竟,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破了相,嫁不出的废人。何况家中已有另一位招人疼惹人爱的心头肉了,我又算得了什么。
管事让我回去好好休息一天,暂时就不要干活了,月钱是照算的。我才拖着软绵乏力的身子,又躺回了硬邦邦的床榻,迷迷糊糊又睡了回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暗,精神也好了大半,房里的其他人还未回来,我披上一件秋衣,就去后厨找她们了。看到她们还在清理收拾,便让她们先回去,我负责善后,并再三强调我已经没事,已经好了,她们才相继离去。
我慢慢地收拾着,清理杂物,整理食材,把一切都打理好了,肚子“咕咕”一叫,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未曾进食。从橱柜上取了一些面粉,想要煮碗面条来充饥。
面条的香味,在沸水的蒸腾之下,显得更为浓郁,我咽了咽口水,又加了几根柴,想让它早些好,我也早些吃。只是,面刚刚端上桌,上面撒了一些葱花,还卧着一个煎蛋,虽然样式简单,但对于饥肠辘辘的我而言,这无疑是一道美味佳肴。
只是待我取来木筷,我的面,却已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在我呆愣间,对面之人却是狼吞虎咽,把面吃了个精光。
四,
我有些无奈,这人将我为自己准备的吃食吃完了,那我吃什么。更可气的是,他吃饱喝足后,打了个响亮而清脆的饱嗝,以证明其吃的满意。
面已经进了别人的肚子,多说无益,叹了口气,我又转身,继续奋战在灶台之前,准备再煮一碗面给自己吃。
“小娘子,不用再煮了,小爷我已经吃饱了。”从身后传来的是令人极其讨厌的声音。
我甩了甩沾于手中的面粉,转过身瞪了他一眼,难得有脾气的回了一句嘴,“这位壮士,深更半夜前来此处,吃了别人的食,坐了别人的椅,还如此大言不惭,想来你的脸皮也是可以堪比城墙。”
“小娘子甚是牙尖嘴利,厉害厉害。但要懂得,如今世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娇软示弱易得人心。小娘子再如此这般,就要好好当心了,万一嫁不出去,岂不是难堪。”
“干卿何事。多管闲事。你这登徒子,深夜前来,定是图谋不轨,还不快快离去,小心我报官抓你,把你关入大牢。”我抄起手边的笤帚,就一阵乱打,将这毛贼赶了出去,看他在墙头之上飞跃几番,就不见了踪影。
人虽不见了,但其狂妄的声音却还回荡在这深夜的庭院之中,“哈哈,想抓小爷的人多了去了,就是太没有本事了。今天我先走一步,小娘子,我们来日再叙啊。”
他的声音被守夜的家丁发现,上报给了管家,而我也将昨日之境告知管事,老爷连忙派人清点府中贵重物品,幸而不曾有物丢失。只是有一下人在某处院墙之上,发现了一枝梅花,红色的蕊白色的瓣,这恰恰却是著名大盗“一剪梅”的专有记号。
传闻只要哪里发现了这梅花,哪里就会丢失宝物,不管是王亲贵胄,还是深宫后院,只要他想要的,就没有偷不到的。这次,他要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五,
全府戒备森严,人心惶惶,气氛压抑,老爷还专门请了高手来看管府中宝库。只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人来,也没有物少。
大家都觉得太过紧张,也许只是一支普通梅花,代表不了任何,而那晚的人,也不一定是那所谓的“一剪梅”。所以,守卫渐渐少了,而人心,也慢慢松了。
我也在房里准备睡觉了,这几日又是询问,又是炒菜的,着实累的厉害。只是刚一躺下,却看到了房梁之上的黑衣人,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那是一剪梅!我刚准备出声,就被一瞬间来到身边的他捂住了嘴,再也无法发声,之后等待我的,便是无尽黑暗,我被他打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顾不得自己被带到了何处,让我惶恐的是,右边被挽起的秀发,以及那道丑陋疤痕。没有铜镜,我不知该如何解这发髻,我举着双手,笨拙而努力的想要拆了它,想要让头发落下。
门边的珠帘被人掀起,有人进来了,我慌忙用双手捂住右脸,将头埋于秀被之中。我的人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让我看清了坐在床沿的他,我的手依旧固执的放于右脸之上,不敢露出丝毫。
“求你了,帮我把这发髻解开,我不喜欢绾发,你让我的头发披着好吗?”
也许我不该求助一个刚刚绑架了我的人,但这一刻,裸露在外的疤痕,让我想起了所有我努力遗忘的不美好,我不想要再看到别人眼中的厌恶,也不愿再听到他人的嘲讽。现在的我,脆弱的只想要找回自己保护壳,然后安静的躲起来。
“没事的,你这样很好看。真的,你相信我。现在的你,和以前一样,还是很美。”今日的他,不同于当初的他。之前他高傲自大,狂妄而不可一世,如今却是温润如玉,给人以安定之感。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的惶恐减了几分,对于他所说之言,虽有几分疑惑,但也不再顽固抵抗。
六,
他拨开我覆于脸颊的双手,取来一把小铜镜,“你看,你这样,很美,不是吗。”
曾经蜿蜒在右脸之上的丑陋伤痕,如今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株傲然挺立的寒梅,绽放于我的侧颜。原本清丽的容颜,因这寒梅,竟平添了几分孤高气质。
“谢谢,我,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还可以,再见到自己,还可以这么的美,真的很感谢。”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半边熟悉半边陌生,但不管是哪一边,我终于不再丑陋。
“小事一桩,如果可以,我愿天天为你画梅。””
“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出来,你不是要偷宝物的吗?”我有些不敢去揣摩其背后含义,低下头躲避他的如炬目光。
“逗他们玩呢,肖府的那些东西我还看不上眼。对我而言,真正的宝物,就是你,所以我把你偷出来了。那晚的面很好吃,那晚的你,很泼辣,但也很真实。以前的你太过懦弱小心,顾虑颇多,谨言慎行,那不像你。”
“你怎么知道……”以前的我,真正的我。我悄悄咽下到嘴的后半句,“你以后要去哪,有何打算?”
“我呀,就是个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随遇而安的小偷,到处偷偷宝,打打架,赏赏月,喝喝酒,走到哪算哪。”
他突然将我下巴轻轻勾起,让我看着他,随后冲我邪魅一笑,“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走。小爷我可是有很多钱的,保管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不愁吃不愁穿,让你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有什么条件,莫名其妙对我这么好。”我承认他说的让我有些动心了,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他本来就是个盗贼,但倘若他真的别有用心呢。
“没什么条件,只是想要加个期限。”
“什么期限?”
“我想要,你跟着我,一起走过这一生一世,甚至走到这奈何之桥,我们都还要一起走下去,让这孟婆鬼差都无可奈何。怎么样,不过分吧?”
他趴在我耳边轻缓舒慢地说着这些话,我不知是因他在我耳畔的热气,还是因他的深情话语。他说完以后,我却是红透了双颊,将自己再次埋入锦被之中,这次,却是因为羞涩而非恐惧。
而身后之人,一直望着躲入被中小女子,眼神宠溺。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因为这一生还很长,他也会给她足够的时间接受,因为他深知她的惶恐与不安。
七,
一个人,从众人仰望的云端落下,跌落在人人唾弃的泥沼中,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曾经历过,所以不能与她感同身受,但我想,一定很疼吧。
曾经的她,是那么的美,让人见了就不能忘怀,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之貌”,也许就是这般吧。因为我就是那个愿意用城池换她的人,如果我有的话。
我也曾经踏过她家的门槛,向她提亲,只是家境贫寒的我,很快就被她的父母赶出家门,而在临走前的回头一望,我看到了坐于窗边的她。
寒冬时节,各种寒梅都在枝头争艳,却在她的抬头转眼间,失了颜色,她粉嫩的脸颊,竟比窗外的红梅还要娇艳几分。那年寒冬的红梅,我不曾忘记,红梅树下的她,我也始终未曾忘怀。
后来我离开了,独自上山,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就想着要有很多很多钱,这样才有资格娶她,后来又想着哪怕她已经嫁做人妇,我也要把她抢到怀中,用钱或者动武。为她,不择手段。
只是我回去以后,她却已经不见了,在村里人的各路说法间,拼凑出了她的过往。她破了相,在外成了邻里唾弃的丑女,在家成了父母厌烦的废物。
她的家门从门庭若市成了门可罗雀,没有人再来提亲了,她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赔钱货。父母有了儿子,她就成了丫鬟,在家一刻不停的做着家务,在外洗衣打水,还要忍受别人的欺凌和刁难。
后来,她离开了,带着半边永远落下的发和一道永远不褪的疤,未留下只言片语。
幸好,在一个平常的大院里,在一处不经意的小厨房里,在一碗热腾的汤面中,我没有错过她。
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时常来到肖府,不曾惊动他人,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她,随后,带她离去也只是想要将她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希望她可以重回原来的自己。
我想,与她一起浪迹天涯,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有她的笑颜作伴,此生不再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