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怀着怨恨，决绝离开芷江的多年之后，在湘西沅溪的一个小教堂，我成了一名修女。我穿着如墨汁染过的黑衣，在教堂虔诚地祈祷。
没有人知道，我所有的祷告都是一场赎罪。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圣经，我要我的良人，有着旷世才情的你，成为树林里的苹果树，结出甜美的果子。
我说我早已放下执念。可是无数个漫漫长夜，我辗转难眠，脑子里都是昨日有过的笑颜甜甜和丝丝温暖。
那是1904的一天，在芷江的暖暖阳光里，我出生了。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马泽蕙。
其实芷江的万里长空也照亮不了我，因为我是一名私生女，我的出生就是一场悲剧。
很多年，我像一株无名的蕨草，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倔强地成长。
我性格孤僻，目光清冷，皮肤像漂过的白布一样光滑。
那一年，是1920年，我16岁，结束外出求学，回到芷江。
我还是宅在家里，不喜外出。而哥哥，总会给我带来很多外面的消息。我爱他，他是我在这个世上相依为命的亲人，我们都是私生子。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一天吧，哥哥早早就回家了，给我带来了他朋友的书法
在打开卷纸的那一瞬间，我惊呆了。这么优美的书法，居然是出自一个18岁的少年之手。
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是沈从文，从凤凰来芷江投靠舅舅。
素来寡言慎行的我第一次有了冲动，我提笔写了一首诗，托哥哥带过去。很快，你也给我回了一首诗。
那首诗有着宿命般的名字——《爱情是个魔鬼》。
哥哥成了我和这个少年的信使。16年了，我的生命里，除了哥哥，有了另外的牵挂
每当夕阳西下，我都伫立窗前，盯着哥哥回家的路，只盼他早早归来。因为和哥哥一起归家的，一定有你的诗。
在哥哥的安排下，我们见了面。你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却目瞬如电，让我局促不安。
我羞涩地低下了头，听见了自己内心传来的四个字—在劫难逃。我满心欢喜，因为，我知道你亦是喜欢我的。
芷江，这个有山有水的小山城，承载了我和你的所有快乐。我们牵手，走过了芷江的大街小巷。
有人祝福我们，可是更多的人都是用怪异的眼光望着我们。你的七姨爹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私生女，给你介绍了很多名门闺秀。
我知道，世俗的眼光里，我卑微的身世和你的才情总是那么不相符。
面对流言蜚语，我无数次瑟瑟发抖。而你总会抓紧我的手，说你的眼里只有我这个白脸白身的女子。
你给我写了很多诗，你说总有一天这些情诗会成为不朽的作品，所有的人都会祝福我们。
你没日没夜地写，即使战火纷飞，八百土匪围住了芷江城，夜空里满是流弹飞过的光斑和呼哨，你也没有停止。
第一次觉得，我也是被上帝宠爱的孩子。我常常在庭院里拿着你的诗歌傻笑。那时候的世界是寂静的，只有上空的空气在缓缓流动。
幸福是有的，却总在弹指间，灰飞烟灭。
许久不见的哥哥找到了我，说拿了你的钱，在赌场输得一塌糊涂。我望着哥哥，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没有钱，这些钱是你母亲变卖了凤凰房产后的所有家当。
你无数次望着我说，要用这笔钱在芷江营造一个新家，做一个小绅士，写喜欢的文字，养四个以上的孩子。
我的哥哥把这一切撕得粉碎。
我泪流满面，却不敢去见你。芷江的局势更乱了，土匪已经进城了。
我带着你给我的所有诗歌，跟着哥哥去了乡下避难。
你的舅舅是芷江的警察所所长，我知道，你一定是可以平安的。
你的确是平安的。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决绝地离开了芷江，离开了我们说要生死相依的地方。
你走了，我却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那一晚，我枕着你的诗歌，睁着眼睛，默默流泪到天明。
16岁那年和你的相遇，如樱花细雨般美好。有着旷世才情的你，不畏我卑微的身世和世俗流言，来到我的身边，牵着我的手许我一世清欢。
从此，你是我的良人，我的世界朝朝暮暮都是你。我夜夜枕着你送我的诗歌入眠，梦里都是塞外牛羊，伉俪情深。
幸福是有的，可是他在彼岸，永远也开不出一朵花来。
我的哥哥欺骗了你，我和他相依为命，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所有的辩解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我不敢面对，却永远错过了你。
因为你，这座城变得温暖。因为你，这座城又成了寒冬。我怀着对你的爱一路颠簸流离。
我外出求学，却正值洪江军阀混战。我在去桃源的船上被绑票。那一场匪乱，让我少女时期对爱情的最后一丝幻想都消失殆尽。
我割腕，撞墙，我好不容易逃脱了土匪，我们却再也不能回头。
在你北上之后，你的诗歌真的成了不朽的作品，却没有人祝福我们。你还是我的良人，可我对你的爱却只能是隔岸观火。
你早已成了树林里的苹果树，亦有一个女子，欢欢喜喜地坐在你的荫下，品尝你甜美的果子。
那人不是我，她叫张兆和，你亲昵地叫她三三。
不同于我卑微的身世，她是名门之后，才华横溢，却隐忍善良。
你给了她很高的评价，你说自己行过许多地方的桥，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她。
求不得，怨憎会，苦别离。这个世间，有着太多的人是我们求不得的。
据说最好的爱是成全。我面带微笑祝福你们，内心却一片荒凉。
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
这两行字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丝温暖。
昨日种种，早已似水无痕。我心无所恋，大雨倾盆中，我找到了神父。我想，只有教堂才是我的最终归宿吧。
神爱世人，其实我不要神爱我。浮华岁月里，我日夜祷告，只愿神佑你一世繁华。
立秋了，夜已经很凉了，我起身关门，入睡。
明天，我还要早起祷告。
湘西小木鱼.2017.10.24
愿和你在历史长河中，寻找至纯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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