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1

谛  听

“嘿,慌什么呢姑娘。”

忒窄一道儿,赫连蒂娜跟店家擦了下肩。

风,吹动店内的小挂件,铜制的“叮当”脆响。紧接着如玻璃弹球般的人声,拉拉杂杂。

“哎,她哪家的?总见。”“这条胡同当间儿的,古耳咖啡馆店员啊。”“那家。”“当年古耳咖啡馆的许老板可是个厉害的角儿。”“当年都呆在当年了。”“怎讲?”“当年厉害的如今全都歇菜了。”“噢。”“那姑娘?”“赫连乔的女儿!”“他呀。”“不认识。”“装吧你就!”“真不认识,倒听说过。”

赫连蒂娜跨出小店门坎,风从斜插的街口扫起来,阳光倾泻门廊,恍惚时光也踌躇。不远一家新开的茶馆,几个说书人正开讲。一响板,一高喝,一串词儿顺溜蹦跶,声腔顿挫,渐次扬开。

“话说,这六耳猕猴化为孙悟空,诸天人众不能辨,二人打打闹闹到了阴间地府,十大阎王也不能辨。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遂让谛听出来,谛听乃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着的通灵神兽,能通过听,辨认世间万物本质,尤善听人心。谛听伏地,须臾对地藏菩萨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问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地藏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

铜制的脆响,又是连连几声,赫连蒂娜一激灵,愕然回头,目光在刚跨出的小店里搜索。

这家小店,专售佛、道两家的神像、神兽像。摆件、挂件,大小不一,以铜制品为主,不少还是做旧的,连地上几处犄角旮旯也堆得满满当当,拥塞不堪。在东南角偏高处,有一片小窗,一缕阳光投射,空中的粉尘悠漫开去,光影则碎碎地打成圆棱形的光斑,洒落在柜台面儿上,几十件挂得密实的小铜制挂件被光斑点燃似的,周身亮闪闪。它们不是风铃,虽小却沉甸甸,风吹不动,更不可能发出声响。可明明听到的清铃脆响又打哪儿来?赫连蒂娜的目光锁定在那排小挂件当中偏左的,“谛听”身上。细看,就会感受到它那周身光润细腻,动态十足,身姿微妙,连神情都活灵活现,铸铜精雕的水平可以了。光点在它身上跳跃,倒像它也在跳跃,赫连蒂娜的目光就在这小巧动感的周身闪耀中不能拔出,情不自禁叹为观止。店里的老板随口说,“嗨,喜欢就拿去。”赫连蒂娜没回应。

她,又望向了胡同的一线天,墨蓝色的云翻涌腾挪。天上好像有位了不起的画家,正泼墨而就,一幅幅荡气回肠的水墨画,正漫天渲染。

一片翎毛悠悠划着8字弧在她面前垂落,赫连蒂娜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已掉落在地上的翎毛的根部,竟还有暖意。灰青色带着紫光的翎毛,好看极了。瞬间,赫连蒂娜的心头涌上五味杂陈。

一个多月前,赫连蒂娜在一本书里看到,人的意象,如果在脑海里重复多遍,并且越细致越好,那么这个想象的物或情景,就会神奇地真实地展现在眼前。赫连蒂娜有意无意地开始了这个“实验”。她闭上眼,想象一支翎毛,在阳光的包裹下,轻盈飘落。它的每一根毛在半空中翻卷舒展,无不惹得她内心深处,泛起微澜。那是她自己的“创造”?她的身心都与那翎毛一起抖动——翎毛的色泽在阳光下变幻,微紫的灰青色,几根毛还有点杂色,略泛白。颜色微妙变幻,无法用画笔呈现。越是这种无法表达的细微,越让她激跃不已。她睁开眼,蹲下身,拨弄地上的翎毛。落入灰尘和泥点的部位——在那奶白色的羽根处,点染了几处细碎的灰墨色泥点。

声浪重新推涌而来。店内的老板正与熟人感叹:“拆不拆迁的,姆们不指望啦。什么事都说不好现在……嗨外地人乌泱乌泱的,说个话费劲着呢。仿佛一夜间哪,闷个觉起来,就不知自个儿身在哪儿了……”老板吐沫星子直飞,但面庞柔和了许多。先前那股子拧巴劲儿没了。他咧开嘴露出满口茶渍的黄牙,对赫连蒂娜说:“得嘞姑娘,你都来看这谛听挂件多少回了,今儿个我高兴,只收你两成怎么样。”

赫连蒂娜怯怯地说,“噢再,我再想想,不是特别需要。”

笔越细越好,选最细的0.1针笔,人的思维完全沉浸在纤细的笔触中,缠绕,缠绕,怎么走也是走进去,走进深处,再也走不出来……

赫连蒂娜一直生活在胡同,她的内心却有另一条胡同,笔下的胡同。

随笔游走,堆满杂物、废品,地面像马蹄踏出的坑洼,一畦畦的沙砾,大风起,飞沙走石。抬头看不见一片完整的天,电线如网,如鸟窝,布满天,缠紧了视野。围墙的砖没码齐就砌上了,几个窟窿眼用水泥随意糊上。一些门篓子,私搭房,二层斜顶子阁楼,线条歪七扭八,胡同越来越窄巴,骑自行车的会不了车,一个人都得侧着身子。两边的垒砖小仓房,像榫卯卡进了大杂院,逼仄昏暗。孩子们却无比兴奋,是另一种开阔——迷宫。

八十年代的孩子是热闹的,他们奔跑,简直是狂奔,天真又有些嬉皮。铅灰色的天空里,回荡着他们脆亮的歌声:“乌鸦当空叫,骷髅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弦我就跑,轰隆一声学校炸飞了。”未来的“胡同串子”集结,他们拦截了她,在她脸上抹一把泥,在她白球鞋上甩一坨炭素墨水,在她漂亮的衬衫后背上用圆珠笔写上歪歪大字“我是傻Χ”。

黑子哥会跑来,哄散那些臭小子们,拉着她的小手,把只顾哭泣的她送回家。

妈妈的声腔粗粝,“那黑狗子不是什么好货,这么小就发情了,得离他远点儿。”

小赫连蒂娜对细微的声音格外敏感。越是微小的声响,越叫她窒息。妈妈的话,她还听不大懂,但总不觉心一抖,沉落深渊。一定没好话。妈妈从不说好话,尤其在低微的声腔里。

黑子哥被整条胡同的人嫌恶,大伙都叫他黑狗子,一个有娘生没娘教的野孩子。胡同里的单车零件,八成都是他拆了偷去卖了;他到小卖部就随手拿东西,从不给钱,追到他家去要,家里的大人也混账,抵赖不付。赫连蒂娜的爸爸不止一次当面警告黑狗子,离姆们家蒂娜远点儿。黑狗子从不回嘴,但神情里总透着不屑,还趾高气扬,一副欠扁的模样。赫连蒂娜才八、九岁,怎么看都是一朵无比鲜嫩、美不胜收的花朵。

“她发育是不是早了些。”赫连蒂娜小学还没毕业,爸爸就不无担忧地跟妈妈嘀咕。这话送进小赫连蒂娜的耳根子里。于是,她不知不觉中就变得谨小慎微,一个动作都不敢多做,一个字也难从她嘴里蹦出来。她给人感觉是愚钝的,怯懦的。她严格地把自己装进了套子里,经历了整整六年的灰色中学,无声的承受着“早熟”而肥胖起来的身体。她又听到妈妈带着粗气地跟爸爸说,“女儿不会成狐狸精吧,我可没那基因。你呢,哼,不都说女儿像爸爸嘛。”爸爸怒怼:“扯上我干嘛?你女儿肥成啥样儿了,不是你的基因?你真成神经了。”妈妈不依不饶地拌嘴,“我神经,你操蛋。自个儿什么德性自个儿不清楚?”

马克笔流出了墨汁,滴下来。虚影,远景。中景里的自行车、三轮平板车、电动车交织粘稠,窗底下一堆大白菜。大杂院里码了半身高的蜂窝煤,晕染黑了一整块墙。天空被铁丝线划成好多豆腐块,挂上从二环以里,国营老店扫来的廉价衣。

不想听到一丝响,赫连蒂娜却捂不住那钻空子的声音。冒着烟生火的噼里啪啦声,烧水壶发出的尖哨声,铁锅盖被水蒸气顶冒儿的噗哧啪哒声,甚至人撒尿、打嗝儿、放屁……都不能轻饶了赫连蒂娜脆弱敏感的耳膜。赫连蒂娜用马克笔,统一用了沉重而漆黑的硬线条。浓黑里把这些毫无意义的声音掩去,消遁。在蒂娜的世界里,画的世界里,安静会儿!

声音在夜里,更像头猛兽,如电锯般将人从头到脚劈开。她不觉惊醒,枕上是一滩湿冷的泪水。声音如海啸,正全面击溃她的神经。那些永远冷漠而粗暴的声音,让她感觉快死了。可是,她并没有死啊,不得不被迫,在这无尽的声音漩涡里挣扎。

很小的时候,赫连蒂娜就去过医院。儿研所的大夫说,“这孩子的耳朵构造也没什么特别的。长大了或许就跟普通人一样。很多病症都这样,只有孩子才会得,大了自然消除。”于是,她期待听力减退,成为正常人。她期待着能在懂事之前,期待着青春期之前,期待着父母离异之前……希望一次次破灭。一次次再无生希望!

“哎哟喂新鲜嘞,十年不画画了,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柯敏红一嗓子,震得赫连蒂娜的耳膜直立。

柯敏红是赫连蒂娜的发小,也是这家古耳咖啡馆的店员。在所有店员中,柯敏红是唯一知道“赫连蒂娜”全名的人。所有人都叫她蒂娜,有时候洋起来,还叫她Tina。古耳咖啡馆的女老板许晓红,跟蒂娜的爸爸赫连乔在一个胡同里长大,但许老板早发下话来:“你们家的姓氏够怪的,念起你的名字也太麻烦,这姓能省就省了吧。”赫连蒂娜对此无所谓,大家似乎也对他人的姓氏没兴趣,从没想过要问起。

这会儿,店里还没来客人,店员就基本跑光了。

只有咖啡师,果果,在阁楼上的员工更衣室打盹儿,赫连蒂娜则坐在客座上画画。柯敏红刚从旁边的炸鸡店回来,两手空空。柯敏红说,“正减肥。”蒂娜不解地看着不足百斤的红红,问,“那你去那边干嘛呢?”红红不满地撅着嘴说,“闻个味儿,不许啊。”

柯敏红把蒂娜的画拿过来,忽然爆出如铜豆撒一地的笑声。赫连蒂娜有时会在这样的声线里蒙圈儿,为什么能跟柯敏红这样一个成天咋咋呼呼的人“蜜”在一块儿呢?还能持续这么长时间?是命运的捉弄?赫连蒂娜最不喜欢声音,尤其最恨人说话的声音。柯敏红偏偏从小到大都是个名符其实的话匣子,兼大喇叭,话多,声音则又脆又亮,极富穿透力,连轻笑一声都如洪涛咆哮。柯敏红拿着赫连蒂娜的画,不停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振得赫连蒂娜的整个耳窝子都酸疼了。柯敏红说,“娜娜呀,没想到哎,平时你都不拿正眼瞧的人哎,怎么能画得这么像,真神了!”

赫连蒂娜忙抢回自己的画,她一“狮子头”,大脸庞,拧着粗眉很有气势。可在柯敏红看来她不过是只纸老虎,不拿她当回事儿。赫连蒂娜面露凶相其实也非恼,只是同感惊奇罢了。她连自己画了什么,都不是那么清楚呢。定神一看,连呼出的气都吓退了半截。

近景,0.3针笔,男孩的面庞,眉眼纤细凹深,鼻梁挺直,轮廓瘦窄条儿,留海,西瓜头发式,身姿线条挺而韧,比例恰好,小倒三角,微凸微凹,精微细腻,完美。怎会如此准确地勾勒每一个节点……蒂娜一时无措,不能面对,颤微地呼吸,又生怕引来某些误会。她必须搞清楚。再次面对笔下已经画出的这个男孩儿,他以挺韧的线条身躯,倚在工作区的板台后边,正神情酷酷地与她对视。他身旁是一条延展的咖啡操作台,脑后是几块拼接的小黑板,写着菜单和各式咖啡及价码,身后还有水槽、水龙头、陈列柜。

这个男孩百分之百可以确认,他就是郝志东啊!郝志东是古耳咖啡馆一打杂的,柯敏红当着小郝的面敢说他是“打酱油的”。小郝不知道是脾气好呢,还是年纪尚轻,确实没实力,心虚,反正大家爱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从不拌嘴争辩,只一味地默默“奉献”。

柯敏红笑就笑在这里,赫连蒂娜惊也惊在这里。赫连蒂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画他,而且能画得如此——“神妙”。今天,真邪乎了!不,是这几天来都……一个小挂件谛听发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翎毛降落在自己脚边了,还有这画……蒂娜看到柯敏红做出性感地咬唇动作,就在意料之中爆出了讨厌的声腔,“你,中、老年妇女呀?哈哈哈哈……”赫连蒂娜的头皮炸了。她把画纸狠狠揉成团儿,随手一扔,只见郝志东那张俊朗的脸冲着她,刚扔出纸团的那只手吓得一抖。蒂娜回过神,立马儿扑身伏地,拾起纸团,狠命撕碎,才一弹一跳地跑开了。

柯敏红连笑不迭,像颗跟踪导弹,环绕立体声效。郝志东则永远是不温不火的,富有磁性而带亮彩的音色,问红红,“她怎么了?”

赫连蒂娜推开一扇如意门,绕过一道影壁,穿过加盖的杂屋,钻进一个合围的小天井。东、西厢房是厨房和洗衣房,正房才是卧室,楼上是私搭的斜顶子阁楼。蒂娜就在这里租住了七、八年,夏天都住阁楼,入秋搬下来,跟房东调换。因为,楼上夏天热;天凉后,一楼就冷了。

蒂娜一进阁楼,瞬间汗珠子砸脚面儿。她看到满地满桌满床都是自己的画,一想到刚才唯一的好姐们儿怎么怼她的,就心酸不已,懊丧的情绪像头猛狮子,在这间“桑拿房”里疯狂乱撞。蒂娜的泪水止不住,力道又极强,一大颗一大颗的滴下来,“吧嗒”直响。蒂娜稍稍平息了情绪,坐直了想……其实,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赫连乔好像听到点声响。

从窗户,从墙根儿沁进来,像淌出的地下水,脚一踩,透心凉。胡同弯曲折叠的墙角,一片扑棱扑棱闪动的叶子,在光影里时明时暗,时绿时黄。漫叶连枝间透出了赫连乔年轻的模样,一蹁腿蹬在二八大杠自行车上,紧着后座,就坐上了一位身姿娇俏的美人。胡同里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在他俩身上,像舞台上的聚光灯。那何等风光,那是青春的风光。

五十八岁的赫连乔,刚端着豆青色的小瓷杯盏,搁在唇间,唇齿浸没在茶香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听到的那个声儿,不过是自个儿的叹息。他“呼噜呼噜”将温热的茶水吸溜儿下去,将整个身子舒泰地躺下,摇椅摇了摇,从旁边的茶几上顺手拿把折扇,扇了扇。

这平房不过十平米左右,终日不见阳光。唯一的好处就是夏日清凉,喝口热茶也无需装空调。这里冰箱自然是没有的,搁不下。标准的双人床一放,一张瘦人宽的明式老榆木高花几一摆,还有这张躺椅,这房间再站一个人都转不开身。重要的家具还有,床上的几案,当餐桌,也当书桌,现在叫做电脑桌。赫连乔是一定要在早晨七点半之前,在这几案上摆好两小碟不重样的咸菜,喝一碗棒子面儿稀点儿的粥,切两、三片城内老店排队买上的戗面儿馒头,再敷一层红红的王致和腐乳,品那滋味,就等同于面包配咖啡,面包片上抹一层果酱或巧克力酱的西洋早餐了。吃过饭,搁上又大又笨,还总落满了灰尘的老式IBM手提电脑,开始写他的“大作”,或者先看会儿片子静静心,养养神。倒也不全是黄片,赫连乔自认为他还是个有素养,很自律的高尚人。另外,床头的简易衣架,一个长拉链,就拉上了他的所有行头。

家虽简陋,但保持了一贯的整洁。单身近三十年,他为自己良好的生活习惯感到骄傲。另外,他可不觉得自己是个糟老头子,这词儿永远跟他沾不上边。他还那么仪表堂堂,还有得讲究,有得精致呢。虽说北京的爷,着装向来质朴,但从里到外那都得叫人舒服。就是呆在家里,瞧这一身子松快,干净利落里也透着些飘逸。他像个老文人,还沾点儿文艺气息。谁能想到,这有模有样的老爷子,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较早一批下岗的工人。此后,他也没多大长进,一直处在找工作,没工作,工作落空当中。他没个正经营生,全靠国家一点微薄补助,时不时还得求老父老母的接济,是“啃老族”的前辈。

赫连乔皱起眉,窗外院子里的水龙头滋出的水声,冲劲忒大。大姐的尖嗓门儿,穿透了隔墙,闹心。“哎哟喂新鲜哪,这么静!”赫连乔微闭双眼,从鼻子里哼出话来,“您今儿个又上哪儿去?找我闺女?可那是我闺女。”

“你还记得自己有个闺女呢。”大姐的调儿在底气中攀升,说:“就你,哎,成天介的打油飞半点儿不着调,有个当爹的样儿吗?快六十的人了,这辈子算废了,可别再祸害你闺女了,她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大清早的,给爷上眼药呢。”“哎,我可给你提个醒,姆们兄弟姊妹可有六个,动家里一块砖试试,姆们都跟你没完……”

“甭吓唬我。哼什么兄弟姊妹。”赫连乔心想,什嘛玩意儿,都他妈不像一个娘生的。平时这些亲兄弟们都不搭理,搭理你准没好事儿。一个个的,倒都跟那猴崽子是亲近的一家子呢,精得只有算计别人的,哪轮得着我来祸害他们呀?赫连乔不想跟老姐姐费话,只择那最紧要的说,“跟我闺女套近乎,还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甭费那劲,她打小儿就是个杵窝子,不会跟人打交道,还神神叨叨的……”

赫连乔摸了把脸,擦了擦头皮,一想到这唯一的亲闺女,又开始烦。蒂娜都三十大几了吧,哎哟喂,这时间啊,他妈的真催人老哇。你这老赫连,就这么打混过去啦?

赫连乔只清晰地记得那年深秋,一片血红的叶子,在那灰墙根儿,裹着一层透亮光,颤抖着,抖得格外性感。黄昏时分,莉莉就来了。莉莉一进门,二话没说,一屁股坐在他的床边,嘘寒问暖。“听说你生病了,工友嘛总要关心的……”这么小的室内,占满了她那白色的肉团。她把外套脱下,紧贴身的是粉白色的保暖衣。出汗了。她继续说:“我也有些不舒服,但还得坚持不是,为了四化建设……”她凑近,一股香皂味道。她那巨大的乳房,似蹭到了赫连乔的高鼻梁,俩人瞬间尴尬地僵住。但,莉莉很快以笑化解。她好像就在这一笑之中“成长”了,老练了,动作轻,声音稳。她在他耳边低语,直叫他缩脖子。她轻喘着说,“我胸口也总是疼,要摸,就知道了。里边好像长了个东西。”她说话喷出热气,把赫连乔的耳根子烘得热乎乎的。她的手搭着他的肩,下一子扑倒在这个一米八二健美男子的身上。

过去了很多年,赫连乔为自己做了总结:他是个心软的男人。他对自己没有意志力,对他人也没有抵抗力。莉莉就成了孩子的妈,而他,永远失去了那个坐在他单车后座上的美人,艳子。

跟莉莉做了六年的夫妻。六年啊,时间他妈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跟这样的母夜叉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赫连乔不禁叹喟。对这个前妻,他实在没有一点好印象。

“她是你闺女,不是你仇人,怎么就这么不待见她呢!你损我们也就罢了,损你闺女,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娜娜多久没回家了,我说,这正常嘛!等你大限了,看谁来给你吊丧。”

“少来咒我。”赫连乔似挣扎般地吼起来。

“用得着我来咒?明摆着。”姐姐甩出这句“威严”,震荡了整个小天井。

大姐走了,一时静得可怕。赫连乔又吸溜了一口茶水,叹了口气,哼几句京剧唱腔。老忘词儿,原本还唱得挺韵味儿的,卡壳了,不免遗憾。

走出门,散散心。赫连家的大门也是如意门,这如意门里却并不如意。

赫连祖上是有名的御医,给清朝的皇帝瞧过病,家境相当殷实。不过到赫连乔这一辈,没一个从医的了。其他兄弟姊妹都出去住楼房了,只剩下赫连乔和他大姐死磕在这儿,一直把二老养老送终。赫连乔和大姐一家分别占了一间房住着,大姐占了最大的一间,她的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早搬出去单过了。大姐夫短命,不到五十就去了,可恶的大姐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占定的位置不挪窝儿。还有一间最小的房被大哥占作仓库,另一间原本是小赫连蒂娜的,现在租出去了。租金由大姐把着,还跟六个兄弟姊妹们分,分到赫连乔手里的钱就不多了。赫连乔就觉得,大姐总跟他过不去。他,难道不是这些兄弟姊妹当中最可怜的吗?但在大姐眼里,他是最可恨的。嗨,笑贫不笑娼嘛。大姐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是见钱眼开的。有钱,您打个屁都是香的。这些人,那可真是,眼里揉不进一个“穷酸”啊。

最近,赫连乔的心思有点活泛,行为也不免有点燥动,这一切都被“克格勃”的大姐侦察到一二,便立马儿汇报给其他兄弟姊妹。他们总是瞒着赫连乔聚会,商议如何对付赫连乔。

赫连乔永远忘不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他跪在院门外求他的兄弟姊妹们。女儿蒂娜才七岁,在她奶奶房间里一个劲地哭。

正值深秋,中午汗湿了衣衫,晚上就着这湿衣冻成了霜。大姐把赫连乔堵在门外,只将小娜娜一把拉进屋内,并叫大姐夫把他的所有行李包裹往院外扔。最终还是老母亲发下狠话,才让他“移步”到这间最差的厢房。一住就这么多年。

赫连乔那天是跟邻居打了个照面,聊起邻居的一间房,由房产中介托管,卖掉了,得了一百多万。赫连乔莫名地,内心的激动冲了脉象,心思顿然开阔。几日来脑子里止不住地转,多久没这么失眠了!但很快,大姐就夹枪带棒地警告,你赫连乔可没权处置姆们的房子,蒂娜的房间也不是你的。

赫连乔甩开这如意门,不远处又是一扇如意门。胡同里的如意门可真多。同样都是如意门,有人如意,有人不如意。

赫连家的如意门,算得上讲究的。门楣上雕饰繁复,门指与两侧砖墙交角处做了如意形状的花饰,处处精细到位。过去的如意门,表明的是小户殷实之家,赫连家的这道如意门是很有代表性的。再往南延几家,也是一道如意门,就草率简朴得多了,几乎没有雕饰。只有那两扇门簪,瓦组成的线纹。但胡同里的老居民清楚,那才是这条胡同里有名的大宅院呢。

推开那道简易的如意门,暗藏的是一道广亮门。在解放前,被一个红色大文豪购买。后来虽归公有,但这家子人没挪窝,直到后来又重新划归私宅,产权重新回到这家人手里。这户人家最小的儿子跟赫连乔是发小,也就是红文二代。赫连乔小时候跟着发小进过这道门,如意门内的广亮门,豁然洞天。那始建于清末年间,三品以上官员的宅邸,自成一格,别有一番天地自然。九十年代成为国家保护的宅子,虽归私有,但不得动它的一砖一瓦,内部装修更要报批。国家每年还都拨款修缮。

人家怎么就不愁钱呢?看着北京城的房价飞涨,他们也没动过要卖那宅子的心思。人家早就搬出去住单位的楼房了,租给老外一家人,租金自然贵得咂舌。看人家,真是越有钱,越容易来钱,这世道可怎么说?赫连乔想到这,又是叹气,又是晃脑袋,走不动道儿了。

冲出“五花象眼”的如意门,赫连蒂娜在狭窄的胡同里,以超大圆乎的身体四处蹦跶惊跳。耳畔,已响起许老板每日的“必修课”,骂骂咧咧。“你丫的牛逼呀,都撒癔症了吧,谁他妈的在这里给老娘横着一道臭显摆的车!找人挪呀,你丫死绝啦!……嗨,这帮噶咋子琉璃球,都闲得五脊六兽你就找点儿事呀。要不要来叫丧呀!有口活气儿没有?都什么人哪,哈巴狗戴串铃儿呢,你冒充哪门子大牲口儿嘿!”

许老板走一道儿,骂一道儿。

咖啡馆离许老板,许晓红的家不远,走路不过数百步。可就这么短的路程,她不知已骂了多少回“春秋”了。赫连蒂娜一头一脸的汗淌着,也顾不上揩,绕过侧门,从后门进吧台。正猫腰从吧台钻入大堂,就跟许老板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对个正着。许老板敏感的鼻头一皱,迅速离赫连蒂娜远远的,但怒目圆睁,气势如虹,吼道:“都给我蹭棱子呢,磨洋工,坏嘎嘎儿。都二十大几了,还你,三十好几的老姑娘,白长岁数了?敢情赖在我这儿养老?他姥姥!当我聋子还是瞎子呀?你们是老了还是残了?”许老板伴着那炮仗般的骂腔,踩着一遛儿的尘烟,头也不回,眼也不瞅,青衣般纤手搭扶,缓慢轻飘扭摆,直上二楼,老板办公室。

许老板原本也是个美人,年近五十,美人的架子不倒,气质依然高调。只是,人到更年期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再者,还有件极无奈的事,生意的确不好做了。一个人哪能争得过命?就这两个原因,足以叫她一天到晚没个好脾气。

许老板爱呆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从中午一直到后半夜。每天吃得像猫食,由她指定的店员把她订的外卖送上楼。女店员一般没这个“殊荣”,男雇员中,咖啡师果果长得跟豆芽菜似的,许老板不爱搭理。唯有陈大师,明显是许老板的“爱将”。陈大师无论模样还是气质,都超出了他的年龄。陈大师跟赫连蒂娜的年纪差不多,但业务很强,拿了好几个证的咖啡师、调酒师和拼菜师;更重要的是,他有种不言自威的气质,简直能充当这家小店的“门神”了。

店里总得有这么一位爷。陈大师,一看就像是跟胡同里的老炮儿混过的,当年的小马仔,因为洁身自好,最终,或很快,就不跟那帮江湖混子玩了。所以,他见过世面,胸有成竹,眼里总含着笑意,却透着冷冷的杀气。作为一个女老板,这样的人是多么需要哇。在“打酱油”的郝志东没来之前,大伙儿都背地里叫他副店长了。许老板眼跟前的大红人,店里所有人都服他,公认的老大,二当家的。有段时期,许老板几乎只叫他进那间四季如春的小办公室,哪怕他很忙,许老板也会专等他忙完了,再叫他上来。不光是给她送外卖,还陪她坐会儿,喝喝功夫茶,一起将目光懒散地投向阁窗外的一片风景里。那惬意现在已变得微妙了,送外卖上楼的“殊荣”渐渐地,更多地落在了“打酱油”的郝志东身上。大家心里都犯嘀咕,但都不将这样的话说出口,连大嘴巴柯敏红也谙熟此道,讳莫如深。

今儿个,外卖还没来,许老板就直呼郝志东。大家便从忙碌中忽然静默了一下。大家继续做事时,可能太较劲了,有人忍不住发笑。这种闷在胸口的笑,让蒂娜有失重感。柯敏红突然拍了下蒂娜的肩,说,“这有点早嗨,许老板今天饥渴了?”这是个爆点,引爆了大伙儿哄然大笑。陈大师忽然一吼,大家瞬间石化。“不干活儿啦?”陈大师“啪”的一下,把擦拭蒸汽喷嘴头的白色软棉抹布,往水池子里一甩。再看陈大师,这一脸的平静,令人恍惚,好像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柯敏红压低声儿问赫连蒂娜,“嗨,听见没?”蒂娜一惊,顿了会儿,问,“你听到了?”俩人茫然又互瞪眼。柯敏红最后“嗨”了一声,说,“老慢拍子呢你。”赫连蒂娜匆匆应付柯敏红,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但是,她的确听到了些。

一开始,许老板直“哼哼”,大概长年的病痛,加上气虚导致的喘息。赫连蒂娜很久没这么专注聆听了,是不由自主的,被这些声音缠住。椅子脚擦地的刺耳声,一屁股坐下,一层皮革垫在真空中发出的“噗——嗤”声。喝水的声音——两种喝水声,一个吸着小紫砂茶壶嘴儿,老道、沉稳、享受,无做作,放得开,完全是尊者的姿态;另一个,喝瓶装矿泉水,年青、跳跃,有力地抓握塑料瓶的声音。打扇子的声音,拍着身体的某个部位。“哎,”许老板终于开腔,拖着长音,说,“好吗?”许老板惯常柔媚的声腔,激得赫连蒂娜浑身的皮,像被提拎了起来。对方只“嗯”了一声。是小郝的惯常风格,他说话总是能简则简。许老板的笑声轻轻扬起,是少有的温和态度,对陈大师都没有过。许老板说,“一年了,你还打算怎样?你妈多可怜,你不心疼?那房子是你的,干嘛不回去住?”郝志东发出“噼啪”轻拍大腿的声音,说,“我得住离上班近的地方。”许老板说,“你还要在我这儿呆多久呀?我嘛倒是对你挺满意的。可你一个出国留洋的,学的专业又不错,我是怕耽误你。我是看你妈的面儿……”

俩人的交谈又停了,各怀心事似的,都不那么容易再说出口了。许老板是愁的,这咖啡馆只在开张的头一年赚了,此后的好几年间,多多少少都是赔。她不得不在其他经营方面填补这里的亏空。她倒腾房子,又倒贷。其中,有郝志东的妈妈帮了不少忙。这份恩情自然是要回报的。可是,经营这样一个无底洞的亏本生意,她现在已经感到无比疲惫了。

许老板继续拖着气,说,“银行小职员怎么啦,总比这强百倍吧。不是还有风投公司要你嘛。闹归闹,可不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一个人,就甭说咱们女人了,你这还是个男人呢,前程最要紧了,这话不必我来说。”

“我觉着这儿挺好。下边还有客人呢,我得去了。”

“你这孩子,说不通是吧……”许老板又低语道,“你是在作践自己。我听说你,业余时间还上门去做按摩?咱北京爷们能干这个?北京爷可不懂得伺候人。是缺钱吗?下个月我给你加工资,……你,要真急用钱,我也可以先借给你。”郝志东又极简地回答,“不用。”

“你到底要怎么着?”许老板生气了,问。郝志东这才冷不丁回一句:“我提的建议您考虑了吗?”许老板气息不匀了,直楞腔儿冲出口,“那等于把我苦苦经营的实体店彻底放弃了。……我不跟那些不着调的人打交道。”郝志东说,“现在快递公司都规范了,你不也经常叫外卖?”“咖啡做外卖就变味儿了,你这小屁孩儿,哪懂!”

突然静默,俩人不再搭腔。

店里所有人都在做事,果果依次打开牛奶盒,轻巧的。活泼的柯敏红在给客人点单,说话响亮,机敏的。但,一个客人向果果猛击了一下,果果呆滞的眼神才被“点亮”,一个意外的遇见,是老同学的,差点错过。柯敏红一转身,面部立马儿呈现木然的表情,脸上不易察觉的细纹,网罗了她所有的寂寞无助。还有陈大师,沉迷于不停地做——柯敏红发飙,“喂陈大师,能不能不出错呀?我要的是拿铁,拿铁,这杯卡布奇诺,你自己喝吧。”

“干嘛呢你?”赫连蒂娜的耳畔边,响起了郝志东的声音,才发现他正蹲在自己身边。赫连蒂娜莫名的,“腾”地脸红了。郝志东竟可恶的还要问,“怎么脸红了?”赫连蒂娜白了他一眼。她忽然发觉,原以为自己已经开始警醒了,实际上,她只观察到了别人,却还是把自己忘掉了!

郝志东来古耳咖啡馆的第一天,她好像“醒”了一下。的确是——“看见”他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男孩像个中学生,背着双肩背包,站在门外良久,仰面瞅着古耳咖啡店的招牌。那脸庞分外明亮,亮得咖啡馆门前,这整条胡同都格外灿烂了。柯敏红显得异常兴奋,笑着,跳着,蹦着,甜蜜蜜地凑过去问他,“进来喝杯咖啡呗?外边好热的呀,里边凉快。”许老板也是少有的下了楼,她真像一根敏感的天线啊。许老板问,“干嘛的?”“中学生”特乖地走上前,带着青春洋溢的笑,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倾着上半身说,“来这儿打工的,我叫郝志东,您,许老板吧,请多多关照。”

许老板那倾城一笑,微微颔首,显出她少有的矜持作态。她回身上楼,示意郝志东跟上。赫连蒂娜就听到他们在楼上的简短对话。当郝志东报上出生年份时,不知怎的,赫连蒂娜忽然感觉室内的光线在明亮中惊跳了几下,倏忽转暗,一直往暗里走。她恢复了常态,处于惯常的沉睡之中。

大姑顶着她那招牌式的乌黑细卷蓬蓬头,猛地出现,正跟换上工作服的郝志东打了个照面。大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脚步未停,直奔到赫连蒂娜跟前,嘚呗开了。

“哟哎你们店里有位大帅哥呀,可惜了,端盘子的。外地的吧!瞧这小模小样的,跟你爸当年还有点儿像呢。男人长得太漂亮终究是祸害。……不过你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浪漫主义’立马儿转到‘实用主义’。三十岁之前嫁给你爸,三十岁之后改嫁一个五十岁小老头,这弯转得……也就你妈有这能耐,换别人,哼。瞧瞧你们许老板,年轻的时候那么标致的人儿,找了个外地的,还跟那人跑到俄罗斯去做生意,结果是赔了钱又折了老公,伤不起啊,现在还单着,没个孩子……”赫连蒂娜一直观察着陈大师,她真怕了大姑这张大嘴,赶紧说:“在工作呢,不能聊天。”大姑哪肯走啊,自打她四十岁买断了工龄,现在六十了,更无事可做,精力还好着呢,见人就爱唠嗑。

蒂娜没招儿,只好送大姑一大杯玛奇朵。尽管大姑是最操心她的人,但赫连蒂娜也是最烦她的。大姑满意地看着陈大师给她做咖啡,还不停地说:“蒂娜呀,去相个亲吧。”

大师眼没瞅过来,直接笑喷了。蒂娜憋着气,不做声。大姑又说,“娜娜呀,不是我多事,你也该张罗了。还有,回家吧,看看你爸。”

蒂娜把大姑推到座位上,说:“大姑啊,咖啡好了我端过来。”

赫连蒂娜要让自己忙碌起来,但她发现,她的活儿受到了阻碍。去盛冰块,有人已经掏过冰了;去整理空牛奶盒,那人正猫腰儿,一手压扁一打空纸盒,是叫人给他点赞吗?她去扫地,地很干净;她去收拾桌子,没桌子可收拾。蒂娜拧着双眉,烦透地“看见”那人。夏日有些晒黑的脸庞,掩不住清秀的骨胳。一张极好入画的脸,小块的多面立体。眼角与眉梢形成的精巧弧度,嘴唇线与翘鼻头构成的黄金比例。赫连蒂娜作为一名绘画爱好者,不禁有些超时地打量了他。而他也正盯着她……有种真空感。倒回去,第一次见面,小郝最终有些闷闷地说:“我叫郝志东,你呢?”赫连蒂娜原本是不搭腔人的,这次竟意外地回答:“蒂娜。”

这个世界,你过你的繁华胜景,我依旧是我的风雨飘摇。

六岁,大概有了听懂“言外之意”的能力。

八十年代中期,小面粉厂最先开始散播下岗的消息。妈妈刘莉莉是厂里的会计,所有人下岗,她也不会下,她跟厂长铁磁。就算厂子都没了,她还有机会升迁到粮食局去。刘莉莉在事业上总是一帆风顺。但感情,就成了她的痛处。爸爸从未断了跟初恋的来往。

那个初恋是极美的,因为没有得到,更显得楚楚动人,惹人心醉。

 “你爸你妈,匆匆忙忙,走进茅房,刚想点灯,掉进粪坑,为了拉屎,壮烈牺牲。”

孩子在怪叫,在歌唱。而她却在哭。

有人打呼噜,有人说梦话,有人呼叫,有人撒酒疯。胡同里的夜,如同人身上的毛细血管,千万条,不停的,芜杂的声音,不断挤压……

七岁的赫连蒂娜,独自跑出家门,更清冽的冷空气包裹着,窄长的胡同里,徐风盈盈。天空呈焦浓的墨黑。压抑的嗷嗷声。她害怕极了,却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她硬着头皮走下去,无尽漆黑的小路在她眼前漫延。

十九岁的黑子哥摸她的头,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吃。”她撅起嘴说,“我不吃。”她掉头就跑,黑子哥追上她,执拗地把冰棍塞到她手里。她舔着那凉嗖嗖甜丝丝的冰棍,听到不远处杂货店老板的嘀咕,“赊多久的账了,在这儿卖人情。”赫连蒂娜二话没说,就把冰棍扔到地上。

蒂娜深吸着冷冽的气息,推开一扇门。只有那里有一盏昏灯,让她感到一丝暖意。瞬间,她冻住了。她看到黑子哥手腕上,鲜血直淌,脸木木的,像一尊蜡像。

黑子哥刚从外地回来时,他更瘦得不成人样,像逃荒的,一身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又破又旧。他在外两年,实在是混不下去了。他回来,没人搭理。第二天,他就自杀了。

黑子哥的丧事办得很快,几乎没啥动静。人像落叶,像垃圾一样被清理走了。

不,记忆的时空错乱了。蒂娜在深夜独自出门是七岁,而黑子哥死去的那年,蒂娜已经十二岁了。蒂娜七岁那年,更为清晰的事件是赫连乔两口子爆发了大争吵,整条胡同的空气都痉挛了。刘莉莉的家人发现赫连乔跟他的初恋,跑到郊外去私会。刘莉莉大怒,要把整个屋顶掀翻了。

刘莉莉要求离婚,先要赫连乔交五万块钱的女儿赡养费。刘莉莉拿菜刀砍桌子,叫赫连乔深深的害怕起来。他不得不想方设法筹款。他把这间曾经的婚房卖给了小舅子。他没地儿住了,只好回家向老母亲磕头下跪,给所有兄弟姊妹说尽好话……

刘莉莉并未遵从离婚协议,没带上赫连蒂娜,自己倒不声不响地,玩起了失踪。赫连乔这才回过神来,这狠毒的女人是施计套他的房子呢,然后还把女儿推给他。小舅子说:“这孩子跟你姓还是跟姆们姓?”赫连乔一时无话可说。

十岁的赫连蒂娜对外声称,她已经听不到远处的声音了。但,因为她并不知道正常人能听到多远,能听多小的分贝,所以正常人能听到的,她也会说自己听不到。奇迹似乎真的发生了,恍惚起来,她可以“关闭”听力。沉浸在绘画中,在每描一笔中,她只听到内心的欢呼声。

但十六岁的她,让人感觉,完全是个迟钝、木讷,懦弱,还有些神经紧张的孩子。老师们都判定,她没什么灵气,过早的死气沉沉,老气横秋。再加上发胖。至于脸,还是有些惊奇的,像个印度女孩子。虽说肉嘟嘟的,但很立体。画画的老师和同学,还挺爱请她当模特的。但妈妈刘莉莉得知后,立马儿蹦上三尺高来。

当年艳子就是个野模。艳子,就是爸爸赫连乔的初恋。不到一米七的个儿,再漂亮也蹦跶不出一个国际名模来,做过几回商演,赚了点外快,又顶个屁用?不过是,摆开来让那些臭男人盯着她的肉看罢了。真够丢人现眼的!刘莉莉找到了优越感。

四十五岁的刘莉莉,终于登上了某上市集团财务总监的位子,好不风光。艳子却始终是个绣花枕头,一把岁数就更不中用了。

一对绣花枕,哪能做得了夫妻?自然是没做成,可也没料到,他们竟能一直粘在一块儿,都粘了一辈子了。这算怎么档子事儿?生活啊,不按常人推理着过。这让刘莉莉感到不能接受。年过五十的刘莉莉,终于慢慢咽下了这个不用常理出牌的现实。她说话的腔儿也变得和缓多了。可能因为气虚,一宿一宿的熬夜,精力大不如从前了吧。偶尔,她会在女儿面前碎碎念,“噢,他俩属同类,脑子都不够清醒,混日子,也被日子混,哼,跟着感觉走。”刘莉莉忽想起一句歌词,还有那调儿,就是很嬉皮,不觉笑起来,继续说,“他俩的命啊,都不怎么好,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作为有用之材的刘莉莉,无法理解那些废物点心。所以,当刘莉莉发现自己的女儿在做画模时,那个反应就可想而知了。

刘莉莉的眼睛绿了,晚上放红光。她把蒂娜带到自己家里住,还跟她睡一张床。每天晚上,刘莉莉会说梦话,呓语粗粝大气,叫人害怕。刘莉莉对女儿实施绝对管控,替她选了公共管理学专业,报的第一志愿是北京联合大学。高考时期,刘莉莉将女儿跟赫连乔隔离。除了上课,她跟女儿寸步不离,一直把女儿送进大学校门。刘莉莉的目的向来简单明确,手腕强悍。她宁愿让女儿变成一条虫,也不能让女儿变成个妖精。蒂娜跟那些画画的人疏远了,更准确地说,这个行业也远离了她。

其实最亲的姐们儿柯敏红,更有先见之明。上小学时,柯敏红就跟蒂娜说,“费劲巴拉地画画干嘛?你这现成的特异功能不好好利用利用?哎,你老妈单位的小金库密码箱,开锁密码能听出来吗?那,听得见我老妈给外头什么男人打电话吗?我只要成功截获一个,哎,我爸就给我钱。咱俩分呗。”初中的时候,柯敏红说,“你怎么就不能听见呢?还以为你是大仙呢,什么都知道的呀。我觉得你该训练下自己,说不定将来能去中情局,那可是铁饭碗。”赫连蒂娜瞅着柯敏红问,“咱们有中情局吗?”柯敏红翻了下白眼,说,“国家安全局总有吧。别以为我是个花瓶。我是花瓶,那也是古董花瓶,嘿嘿。”

唉。据说从前,从景山上望去,是森林里盖房子,大树合围四合院。开一扇窗,海棠花就飘了进来;推一扇门,竹林在风中欢呼着歌唱着。胡同里却是静的,一尘不染。那时再旧的宅子也不是危房,倚着假山,傍着人工水池,各角落放置水缸,红鲤鱼在游,荷花在开……郝志东在问,“哎,盯着树看什么呢?上边有鸟窝?”赫连蒂娜回过神来。柯敏红补了句,“娜娜这孩子啊,最近不对劲哪。”

赫连蒂娜却冲着姐们儿微笑,感觉很美好!

柯敏红睁圆眼,嘴也圆圆张开,一副被惊着的样子。

一到夏天,柯敏红总让赫连蒂娜感觉尴尬。在大马路上遇见,柯敏红就穿着家居那种三点式,不过是胸衣和裤衩有层层叠叠的花边,就敢招摇过市。赫连蒂娜惊瞪着她,她跟没事人儿似的,还毫无顾及地咋咋呼呼,“刚去了澡堂子,洗完又一身汗,白花了我十五块钱哎。那可是一碗面钱,你请我去吃炸酱面呗。”说着,一展臂,一扭腰,挎着赫连蒂娜,强拉硬拽地叫蒂娜请客去。三十大几的女人了,的确反常啊。她说:“女人到这岁数再不性感,那性感就完蛋了;从来没性感过的女人,那女人就完蛋了。”

她纹着粗粗的眉,眉上似裹上一层金粉,闪闪发亮。红唇线也纹了,红唇色做了一种特别的玫瑰红,洗不掉的。长长的假睫毛,黑黑的眼线框住眼形。还做了水光针,一脸像镜面儿一样光亮照人。一个字吧,“俏”。还得加一个字,“假”。柯敏红的头发也扎眼,黄灿灿一大波儿,惹得小郝都忍不住上手摸几把。

蒂娜转念一想,柯敏红的毛病是不少,但也有优点。就像拍照,都要选好角度,任何人都有美好的角度,在于你发现……红红尽管张扬,但也局气。买化妆品送的试用妆,她不是统统都拿给我嘛。还有,劝我别画画了,出去走走,找个会来事的男人睡了……话糙理不糙吧。她也有古道热肠的一面。

郝志东走了,柯敏红凑到蒂娜跟前,说:“喂,小郝盯上你了。”看到柯敏红显出颇意味深长的笑,就又不免叫赫连蒂娜反感起来。但,拦不住啊,柯敏红仍旧继续说:“刚才他占你便宜了,你竟然没反应。不能这么纵容他啊,以为他是谁呀。”柯敏红见赫连蒂娜一脸听不懂的样子,就来气了,说,“姐们儿,梦哪门子游呀。”柯敏红拍着赫连蒂娜说,“你安的是假肢吗?”赫连蒂娜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摸我哪儿了?”

“肩头!”柯敏红做了个很夸张的示范动作。赫连蒂娜压着火,说,“那你被他揩油还少?”这几天,郝志东时不时地,把红红的长发大辫子拨来弄去,大家都看在眼里了。红红那次兴起,说,“别老摸人家头发,有胆儿摸这儿。”她像个女汉子,挺着胸,做出诱人的动作,鬼鬼一笑,挑逗地眨眼睛,还娇气地说,“手感特捧。”惹得小郝大笑,却着实后退了好几步。

这会儿,柯敏红的调子压不住了,说:“没搞错?我是给他揩油的人吗?我是无聊了,找他调剂一下。我跟你一样吗?别傻呵呵的了!”赫连蒂娜听着更憋气,但又无以应对。柯敏红盯着蒂娜说,“你要真被他盯上了,那可算完了。别怪姐们儿没提醒你啊!”

蒂娜依然不解地问,“他盯我干嘛?”

“来咱们这儿喝咖啡,一坐一下午的,都是些中年妇女,半老徐娘,搞什么文艺啦艺术的,都冲谁啊,冲你?冲咱们这猫屎咖啡?出咱们胡同,拐个弯不到百米就有一家星巴克。大家都心知肚明啊,全冲他,他的小脸蛋儿。有些客人还偷偷给他塞纸条,跟他加微信。许老板为什么器重他?这人鬼得很。哎哟我的糊涂蛋姐姐,刚才他是试探你。他会得寸进尺的。

“他能看上我什么?我不漂亮,又没钱。”

“怎么说你也是有宅子的人。”

赫连蒂娜一愣。柯敏红说,“哎呀我的奶奶,你家不是有四合小院儿吗?我知道,你就一间,还做不了任何主。可人家未必知道得那么全乎儿。你们赫连家曾也显赫过,不是?”

“我家显赫的时候,我爸都还没出生呢。”

柯敏红说:“你想想啊,小郝跟咱们许老板那么好,许老板都知道你的事吧,他不会通过老板……”

“为什么要谈论我?他们根本不会谈论我。”

柯敏红说:“小郝这人,深得很呢。他的事儿吧一个字儿也不向咱们透露,可是他一来这儿,就把咱们的事扫听个遍了,然后,锁定了你。”

赫连蒂娜一个惊愣,转而笑喷。赫连蒂娜懒得搭理柯敏红,忽而说,“你还是多担心下你自己吧,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跟那些胳膊后背全是纹身的家伙混……”

柯敏红惊诧地叫起来,“娜娜,我五年前就跟这些臭杂拌子闹掰了。你怎么突然提那么遥远的事儿了?”

一个男人,一个侧身进了古耳咖啡馆。他穿着白色短袖衫,休闲七分裤,长长的两条腿,宽阔的肩,轻健挺拔,似带着一股清凉的风。柯敏红立马闪出一道招牌式的微笑,跑到客人面前点单了。赫连蒂娜也内心一震,这位来客好眼熟。

是画的一幅画,而已。

那天,赫连蒂娜硬拉着哈欠连天的柯敏红,去了很久没去的国家美术馆。“很近啊,而且不要花钱买门票了。这种便宜不占,太不道德。”柯敏红迷糊地听蒂娜说着,迷离的一笑。

这里有许多展厅,就在一条长廊似的不大显眼的展厅里,有一位女画家的个展。她俩在一幅较大的油画面前站住了。“小郝,这是小郝。”柯敏红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顺着哈欠而出,像瞬间注入了能量,她的整个精气神儿都雀跃起来。

“我的个乖乖,我的个天,那半老徐娘浓妆艳抹的是搞油画的呀!哎哎还是个人物呢。看介绍……”柯敏红紧紧拉住赫连蒂娜的手,蒂娜的手感觉疼痛。“哇,姆们家小郝认识这么大的人物啊!哎,”柯敏红终于冷静下来,仔细看画,又有新发现。“怎么,跟你上回画的那张差不多呢,构图、笔法,可惜你撕了,哟那小郝的神态超级像。不过人家是用的油画棒画的啊……喂,姆们古耳咖啡馆会不会也能出名呀?……对了,得问问小郝啊,那半老徐娘的女画家是不是给小郝钱了?模特费呀,肖像权哪。她这级别的画家,该很有钱吧!我看小郝挺缺钱的样子,会不会被女画家包了……嘿如果还没有,我做个中间人怎么样?中介费你说我该抽——哎抽多少头合适?”

与柯敏红的兴奋劲儿相反,赫连蒂娜沮丧到极点了。回来的路上,蒂娜都没缓过劲来。一口气,差点儿就在半道儿上拖没了。柯敏红不住地笑话她,“你不会是,哎你怎么能看上那丫的?他一看就像个吃软饭的。”柯敏红看蒂娜直翻白眼,又叹了口气,继而问,“你到底怎么啦?”蒂娜打死也不说话了。

难怪自己永远也找不到位置!哪怕只是画画的位置。多少人画北京的胡同,多少人画四合院,多少人画当下的人物和街景;同样的风格,同样的格调,同样的素材,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想法。你再怎么努力,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下,你是影子,你却连影子的价值都没有,你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你画画有什么意义?别人依然是别人的世界,我的世界在哪儿?以为自己的笔可以建造一个自己的天地,没成想,都是复制品。

想到这儿,真快背过气去了。赫连蒂娜只好让柯敏红一路扶着,回到上班的古耳咖啡馆。

我还得活着啊!问题是我还活着!赫连蒂娜的心直打颤,思绪在挣扎,心情在抽搐……

她瘫坐在员工更衣室,一个人发着呆。赫连蒂娜原本是背着画夹出门的,来得及放回家去,鬼使神差地从中抽出一张画。最近画的,忽然想看看,但没来得及,搁下了……。

果果在阁楼上,把窗户打开。清风吹来,素写纸飘飘悠悠飞出窗外。这个白衣长腿男人喝完咖啡,从咖啡馆走出来,绕到古耳咖啡馆的东面,一幅画正好落在了他的脚面儿上。

他看到一幅用马克笔画的画,每一笔都很沉重,又很凝滞。来来回回的笔调在不断地磨擦。画的是像他这样的男人,画中的人物正从胡同的砖壁里冲出来,画面极富力度而有冲击性,画中男子的骨胳刚劲,他身体的一部分还是砖块状的……

他拿着画回到咖啡馆,问,“这是谁的?”

清晨,她心情不错!对着镜子,这个容颜,是爸爸给的。赫连蒂娜的五官甚至比赫连乔更饱满,更漂亮。赫连蒂娜看着自己,就想起了爸爸。

小时候,都是爸爸背着自己去看病的。爸爸只会做炸酱面和大拌菜,有一回,连续吃了三个多月的炸酱面,她都没吃厌,倒是爸爸自己腻了,带她去烤肉宛吃烤肉,她吃得特别香。

赫连乔骑着自行车,临时起意,奔向多年不踏入的那条不远的胡同。

天空里的飞鸽,让人振奋。他还发现了雨燕,已不常见到了。他打小儿就喜欢雨燕,一见到那些小家伙儿就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就像后来见到了艳子,感觉整个世界都奇迹般地变得美妙、动人起来。

她看到爸爸了。她正和一个帅气的大小伙子说话。他们就站在古耳咖啡馆的门外,一棵大紫槐树下。那小伙子正说:“你的画明天还要审,我想可能还得改一次……”她有些腼腆,不看那大小伙,话倒说得挺溜儿,“谢谢啦,这段时间您费心了。”小伙看着她,笑着说,“嗨,还跟我客气。”她一偏头,就看到了赫连乔,忙冲他喊了一嗓,“爸。”赫连乔莫名地一激灵,但很快就神情自若了。他下了单车,正在阳光里,冒着油汗。

赫连乔直瞅着那大小伙,是要把自己的尴尬转移,便惹得那大小伙子不知所措。赫连乔提醒蒂娜,“不介绍下?”“噢,”赫连蒂娜又变回了笨拙,说,“介绍下啊,——我爸。爸,——屈远。出版社的。”屈远客套地说,“叔叔好!我们请蒂娜给一部新书设计封面和插图,她画得挺不错的。”

赫连乔直楞地问,“不是北京人吧。哪儿的?”屈远说,“江苏人。”赫连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歪着脑袋开始了经验之谈,“嗯,好地方,江南有文化啊,出人才。”赫连乔用欣赏地目光瞅了下屈远,屈远谦虚地说,“嗨,也没什么。”

赫连乔又问,“江苏哪儿?”屈远显然不愿继续这话题,淡淡地说,“小地方的。”赫边蒂娜忙问,“有事儿吗?”赫连乔放松了不少,调动嗓门儿,还有点儿“油腻”了,说,“有事才找你?闺女啊,多久没回家看我了,今儿个我来跟您请安哪。哎,赶早不如赶巧。就今儿吧,小伙子一起来,到咱家吃面去,我做的炸酱面,问问蒂娜,永远吃不腻,嘿嘿。”

赫连乔似乎听到了胡同里传来的悠悠钢琴声。弹得真好,把夏天的早晨都变得清透极了。

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转变正在发生。他看着蒂娜,他发现了自己。他这张脸在老去,而青春的模样正在对面的女儿脸上熠熠生辉。他忘却了烦愁,忘却了不如意,忘却了那个特难缠又讨厌的孩子她妈。他只跟这个孩子是心心相映的。若大的世界,漫漫人生路,这个孩子带上了自己的基因,还会在这个世上,走得更长,更远。他的心窝子涌出了无限暖流。

赫连乔快乐地哼着曲儿,骑车继续穿梭在小街、胡同。看来,是他把人生看得太沉重了。

前几天他偶遇发小,那个红文二代,在护国寺小吃店喝豆汁儿呢。赫连乔给他递了一碟焦圈,说,“得配上这个,别怕油炸,喝了豆汁儿,吃什么都能解掉,吃什么都是好的。”

发小抬眼一笑,还是小时候那神情,温而贼。他们聊起来,聊了很久,特舒坦。发小还主动问起,“写剧本写得怎么样啦?让我也拜读拜读呗?我有点儿这方面的朋友,你的本子好,我帮你推荐一下!”“真的?”赫连乔意外惊喜,乐不可支。赫连乔想,剧本的结尾还不大满意。今儿个心情好,再看看自己的大作,再改改,改好了……嘿嘿,就有希望啰!

屈远想去看看赫连蒂娜的其它画作。抽空回趟家不难。于是,赫连蒂娜带屈远上了阁楼,这里太狭小,顿时,俩人都汗流浃背。互相尴尬地笑了。屈远说:“唉,这么热,你怎么受得了。”屈远将目光投向赫连蒂娜满屋的画中。他还来不及惊讶,一个更大的惊讶又猝不及防地袭来,他看到了自己的画像。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蒂娜,眼神明显有些勾人了,但,迷茫和困顿缠住了赫连蒂娜的心。她是喜欢听这个男人的声音的,柔和的男声,像一片暖阳温着你的心,像一涌清泉涤荡灰蒙的情绪。当然,他的模样也好,气质也好,一切都很美好,但,她的心却不能跟着这些美好一起愉悦。他搂了下她,她忙说:“我下去拿冰矿泉水来。”

古耳咖啡馆里又闹腾起来。柯敏红对许老板说:“老板,我们都爱您。”果果也喊:“我爱您老板,要是给我加薪,我就更爱您了。”

许老板冷冷地说:“得,都把我当老人家爱戴了是吧。”

赫连蒂娜疑惑,陈大师怎么从始至终没个响儿呢?郝志东虽然少言寡语,但偶尔也有话的。“哟,客人来了,招呼点儿。”“喂喂喂,各位警醒点儿。”“蒂娜去哪儿了。”一般这都是陈大师的话,陈大师要是在,他哪能容忍别人说他的“台词”?

倒灌雨,柯敏红一声嘶吼,刺破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所有人惊愣。

屋檐流下的雨水迅速成了瀑布,从屋内向外看,好像自己住在了水帘洞。瞬间,地上的井盖儿冒着咕嘟水,胡同里成溪成河。大地发出沉闷又沉重的声响,却有股子承担的大气。许老板一旦发威,声音比柯敏红还要雄浑壮阔。她说:“我待见谁,不待见谁的,跟你有个屁关系,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今儿个,你倒给我掰扯清楚了。”

柯敏红和着阵阵雨声,毫不示弱,说,“凭什么呀,刚来一小屁孩儿,就把自己当这儿的主子了?老板,您是看上这小白脸了?人五人六儿的在我们面前装什么大尾巴儿狼呀。”

“你有话说话,骂什么人哪。”陈大师威严的声音,在雨声里响起。

“好,我就说事儿。送别人一杯咖啡,我们都得自个儿垫钱,怎么着小郝那么特殊?说给人家就给人家……”

“你把人家没喝完的咖啡收了,要不这钱你掏?”响起许老板冷厉的声腔。

“你就这么欺负人哪。我,我要小郝帮忙了吗?人家也没非要补一杯啊,只是说明下情况,我道声歉不就行啦?干嘛呢,他干嘛讨好那女的?他他他,他谁呀他……”

“讨好客人不应该吗?那位是常客,我们的上帝。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话?柯敏红,我待见谁都轮不着你。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来我这儿的?不是我的店做了你的保护伞,你早被那帮老炮儿煮熟了吃了。一个从来不讲规矩的人,哼,忘本也是料定的,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了。我告儿你,你在我眼里就是永远趴着的,起不来。”

“我自问我没对不起您呀,许老板。我谢您那时候救了我,可是,一码儿归一码儿。人也是会变的,您怎么就用老眼光看人呢?好,今天您戳我的心窝子,再大的恩情,今儿个我也得把话挑明了。我不是憋了一日两日了,这一年里,我就奇了怪了。我是,是为咱陈大师鸣不平。”

许老板大笑,年轻的店员们面面相觑。许老板瞪着虎眼,说:“哟,有陈大师做你的靠山哪,失敬失敬啊。但别忘了大妞儿,这店是我开的,我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都给我一边儿呆着去。”

许老板愤愤上楼,踩着木梯子生响。

柯敏红是猪油蒙心了,硬着头皮还要“撞墙”!还要说。许老板果然不能轻饶她,回身指着柯敏红,手指抖着,声调大变,突兀而凄厉,说,“你跟我叫板,就为了陈大师?小陈,是你指使的柯敏红?”

“不是。”柯敏红忙解释,陈大师却承认,“是,就是我的意思,也是大伙儿的意思。”陈大师的声量没许老板的大,声腔却极稳,他继续说:“小郝没这个权力。再小的店也要有规矩,哪怕您是店长,也得按管理条文来。”

“哟,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许老板斜睨着陈大师,凑近他一些,又直起身板儿对大伙说:“好,本来早就定了,今儿个我就宣布了吧,我升小郝做副店长。”

大家一片静默。

许老板感慨地说:“我老了,干不动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您是说,”陈大师这双虎眼比任何时候都亮,盯着许老板,说:“他将来就是我们的老板了?如果这样,我想借一步说话。”许老板说:“有什么话当着大伙儿的面说。”

陈大师的眼睛真会说话,阴冷的杀气正腾腾往外冒。他仍含着笑意,但似绝望的,更冷的笑意。柯敏红大叫起来,“行啦,够啦,得啦呗!”

许老板见陈大师半天没说话,便说:“陈大师,你也一边儿呆着去吧。最近没几个客人,你闲着了是吧!想另谋高就?别他妈以为这里少了你,就不转了。”许老板简单利落地收场,“砰”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郝志东一直低头不语,手边总有忙不完的活儿。柯敏红气不过,走近郝志东,不客气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把经验传授给哥几位呀。”

赫连蒂娜赶紧把柯敏红拉走。柯敏红哪里甘心,推开赫连蒂娜,又走到陈大师面前,低声骂道,“真怂。”大师不理她,脸色难看地扭过去。

赫连蒂娜再次强拉着柯敏红走到门边,悄声说,“干嘛呀,你出什么头呀……你这样要坏事儿的。”

“你们个个心里有话不说,我替你们说了,还怨我?”柯敏红吼着,又一声炸雷,真像柯敏红胸口怒火的扩音器。

早早下班,郝志东走了。大家把赫连蒂娜围住。

柯敏红鬼头鬼脑地冲蒂娜笑,蒂娜就明白了。他们所不知道的,现在,他们多么想知道哇!关于郝志东——丑闻——脏事儿——来历——凭借什么不堪的技量——捞到这么多的好处——包括店里的——店外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能听到。”柯敏红说。

“郝志东不说话。”

“他又不是哑巴。还有许老板呢。她总是话多,爱唠叨。快说,不然……果果会耍刀,陈大师会拆骨,你最好的姐们儿你最清楚,可以抹平一切。”

“我,我只知道一点点。郝志东的妈妈是许老板的老朋友,是银行的。本来,郝志东也可以去银行工作。他其实不缺钱,有房,可他不住,可能离家出走了……他,留过学,是在英国什么大学,名字我记不住。学金融的,好像他对这专业不大感冒,大概也就没学好。”

“在外头他干什么了?”柯敏红不耐烦地问。

“那些来咖啡馆的中年妇女,递纸条给郝志东的,是求约会吧。”果果也问。大家都见过郝志东跟一个中年妇女出去了。那女的跟他拉拉扯扯。他们对那个女的很有印象,开始,那女的穿着旗袍或卡腰的燕尾裙,最近几次出现却是穿得宽松,但也无法遮住肚子的凸起。是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需要钱来摆平?这种推测,幸灾乐祸,没想到如此令人开心!

赫连蒂娜拨浪鼓似的摇着她那狮子大头,说,“我没有留意,没有听见,不知道。”

“多关键的事儿啊,你竟然没在意?”

“什么是关键?对谁关键?”

大家无语了。“散了吧。”陈大师闷闷地说。柯敏红白了陈大师一眼。

胡同口传来潮涌般的声音,在杂音里,赫连蒂娜一下子辨出了熟悉的声音。

郝志东清亮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正和一个中年妇女说话:“我不做,已经完了。”

“我花的可是双倍的钱,以为这钱好挣?”

“那我再给您做一次?”

“开什么玩笑……。”

伴着小电动车启动的声音,郝志东说:“咱是上门服务,价格不贵,我的点评一向良好,凭良心啊……但手长在您身上呢,您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那位大婶气极败坏地大骂,“给脸不要脸。哼我才没功夫写什么狗屁评语呢。退我钱,你以为你是谁呀?还挑活儿。”

车停了一会儿,转而又启动了,有些不管不顾的。

郝志东骑着小电动车从赫连蒂娜身边擦过。没多久,郝志东又骑着一部大哈式摩托,向赫连蒂娜迎面驶来,停在她跟前。

“去哪儿呀?”郝志东问。赫连蒂娜不觉打量郝志东,还穿着那件店里的黑色T恤,西瓜头不再浓黑,而染成了一片富有光泽的棕黄色,显得他这张脸更有精神,更洋气。赫连蒂娜深吸口气,淡淡叹出一句,“去买面包。”

“上车。”

赫连蒂娜犹豫,原本想说,“不远,可以走的。”

鬼使神差,不觉总是听命于他。这原本不对劲,现在没功夫细想了。她从他的背后,时不时看到他那在黄昏里闪动的迷人侧面,真中了魔了。她问,“这么快换车了?”

“嗯。”

“怎么换的?”

“早想换了,我跟旧车行的老板熟,优惠了不少呢,喂,抱紧我的腰好嘛,不怕把你甩出去?”

俩人一起进了义利面包店,他就看着她选包面。他不禁问:“你买这么多?一个人吃?”

赫连蒂娜有点心虚地笑了,说:“我,早上吃得多。可以多买几天的。”

郝志东一根筋,说:“这东西最好当天吃完吧,放久了不好。你看这手工面包,保质期不长。你早上还得吃点别的,别光吃面包呀,最多一个就够了,你食欲很大吗?”

赫连蒂娜被问得很难为情。

她是要买一些,跟屈远去郊游的。她为什么不说出实情呢?为什么总在他面前难为情?

“义利面包店可有百年历史了。闻闻这香啊,哎,你尝尝那油纸包的,这才是最传统,最正宗的手工大面包。”郝志东显得很有兴致,边说边帮她拿这个挑那个。

赫连蒂娜拿起的面包,都被郝志东强行扔回了原处。她执拗地又拿回来,郝志东又把它们重新归位放好。一来一回,郝志东竟没心没肺地笑了,他可真无聊啊。原本无聊的,可赫连蒂娜为什么还是觉得有趣呢?还跟他一样欢笑起来。他,是把什么传染给她了?她问他:“你,还有事吗?先忙你的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噢,还真有点儿小事,送个货。嗯,正好我也想买个大面包,你跟我买一样的吧,然后我先送你回家。”赫连蒂娜皱眉疑惑地问:“为什么?”转而她又说:“我想散步、减肥。”

郝志东又笑了,说:“你?为什么要减肥?咱北京大妞儿,就该像你这样的,大气,壮实,哈哈。”

赫连蒂娜不禁拍打了一下他,说:“找死呀,敢在你老姐姐面前这么说话。”

出乎意料,郝志东搂了下蒂娜,轻轻在她耳根子底下说:“你是姐,但不老啊。”赫连蒂娜在他的声线里发蒙,耳根子痒痒。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又见郝志东那甜蜜灿烂的笑颜。

一个男孩这样子,能不惹事儿嘛。看着这幅美不胜收的景儿远去了,赫连蒂娜的心才刚稳定下来,郝志东又忽尔回头冲店里的赫连蒂娜喊:“喂,别买多啊,吃多了会积食。上班,胃不舒服就坏事儿了。对了,我搬家了,就在你隔壁。我每天送你上、下班吧。”

“得,我家离店才几步路啊。你快走吧,别磨叽。”

郝志东爆发爽朗的笑声,连“天边外”最后一丝光亮,也似在这瞬间融成了最暖的光团。

在通道的尽头,拐个弯,洗手间,双层门一关。赫连蒂娜还是能清晰地听见,屈远和他的大学同学在包间里说话。

老同学说:“这些年还是没有获得进京指标哇,读了研究生也不管用?”

屈远叹气说:“我们单位好几年才那么一、两个指标,都给博士了,还是应界的,就这也抢呢。咱们根本沾不上边。获国家大奖,国际大奖都没用。这个城市根本不需要艺术人才。真他妈还不如一理工科的大本生呢,会编个程序就能办北京户口了。”

“哎,你,前妻姓夏吧?咱们一界的?校花吧。怎么……还没办喜宴就……北京人?”

 “要是北京的就不会离了。”

“北京户口那么重要?……噢,对啊,户口都不在这,将来孩子读书可就愁啰。”

“所以嘛,人家干脆嫁国外了。”

“原来是你被蹬了呀!嗨,想开点儿。你这一帆风顺的,偶尔受点挫,当成长啦。”

“我哪里一帆风顺啦。”

“……真跟那北京妞儿交往了?北京女人倒也不错,长得,嗨也不难看啊,就是,哎,她年纪不小了吧,还那么胖,不会身体有什么问题吧,这个你可得考虑全面啊。”

屈远笑了,但赫连蒂娜听出那笑声里伴着无奈的叹息。

老同学说:“让她减减肥。”

“胖了这么多年哪那么容易减?再说,基因哪,怎么改。”

“说到底呢,北方女孩哪有南方女孩水灵?你说是不?”

“最重要的是要过日子,看模样就能活滋润了?”

“那倒也是,我看你倒真喜欢上她了。”

赫连蒂娜的情绪没有因此而好起来,反而幽幽的,往更暗影低处走了。她推开小门,站在镜子前的水池边,莫名心慌起来。她似乎看到一个人影,撞开道道黑幕。小多面立体的脸,带着温度,触碰到她的脸颊。她的心痉挛了一下。

赫连乔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他的发小坐在躺椅上,没那么惬意地躺下,而是费劲躬身往前坐。

赫连乔问:“您觉得……”

发小说:“也就这样了。”

“怎么着?”赫连乔的调门忽而微微窜高,有那不服气的声腔。

发小冷冷一笑,说,“乔子啊,咱就不外套了,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看了你的大作,我是一阵阵寒心哪。这,故事都不成串儿。你这还是家族史呢,我看……唉,人家可真没在你跟前玩虚的。我也是好说歹说,求了人家半天。不信?”

“我信你。可这卖故事有这么少的价吗?才,两万哪,我这花多大功夫啊,几十万字呢,才两万?我虽然是圈外人,可我前妻是在电影出品公司做会计的,给什么人什么价码儿,我也是了解的。”

“那你叫你前妻推荐去……那都是已经成熟的作品了。唉,你这是什么?还构不成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呢。……你,爱卖不卖吧。”

赫连乔一时接受不了,拉住发小,说:“不能再高点儿?你再帮我说说不成吗?”

发小连连摇头,直翻白眼,心里止不住骂,帮你这孙子,我还落一身不是了。

赫连乔看发小神色难看,手一松,发小就溜烟儿跑了。赫连乔喊,“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发小在窗外说,“那你考虑好了再跟我说吧。”

赫连乔低语,“打发叫花子呢。”

没成想,发小听见了。发小的脸凑到窗前,说,“那你就别卖了。”

赫连乔一时语塞,捂着胸口难受。

过了一阵子,听到单车的车轱辘“吧嗒”越过门坎儿,就进了这扇如意门。不一会儿,听见女儿在院子里说话。

“能卖掉就卖掉吧,干嘛跟人家置气?”赫连乔愣了一下,但还是低着头,接下话茬儿,说:“我可不能被人涮啰。”

“悠着点儿,爸,您又不是专业编剧出身,一辈子也就写了这么一个本子,没学历没经验,还装什么呀,人家肯给您钱,就够意思了。我听说有些小编,也就拿一、两千块钱做一件活儿呢,一年到头的还追讨不回来。”

“我是那些小编嘛,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饭还多。哎那个屈,屈啥来着的大帅哥,怎么不带过来?”

“带他干嘛呀。”

“你大姑可跟我说了啊,最近你跟店里一伙计走得近。姑娘啊你可别犯傻啊,我可提醒你,那姓屈的能帮你,人家搞那专业的,你又喜欢……”“我不能因为这个,就把自个儿给卖了吧。再说,他也好像没挣多少钱。”

“那小子总归还是有发展的,有个体面的单位,有盼头。那店里的伙计有什么盼头?有朝一日能当老板?像许老板那样?哼。”赫连乔重新坐上他的躺椅,喝口茶,说,“你爹这一辈子,始终是北京的爷,首先考虑的是怎么体面的活着,然后才是怎样体面地发财。你那位伙计,就谈不上体面哪。”

“他也是北京人。”

赫连乔犯了困,懒懒地说,“那倒是能吃到一口锅里去。北京的爷只会干大事,不会干小事。”

照常的一个大中午,店里没人。赫连蒂娜一身汗地跑上楼,一进员工更衣室,通透的汗彻底泻下。热得像火烧着了似的,她迫不及待,什么也没想,就把汗粘粘的衣服脱了,顺手将一瓶冰矿泉水猛灌下去,水又洒了一胸口。正忙着要解胸罩,这动作忽然停住了。

猛见郝志东也光着上身,站在衣柜边,呆愣愣地站着。因为汗而显得他的肌肤格外白亮而光滑。他那健美、紧实、精致的小骨架,真像是在——挑衅。他瞪着眼瞅着她——肥胖、松懈、下垂,巨大得没型儿,在大妈市场十块钱一件的胸罩,五块钱的三角内裤。

缓过神来,郝志东惊如脱兔般的跑掉了,忽而又折回身来,拿上自己的衣服,把门一撞,就听到他脚步飞奔踉跄下楼的声音……被单留下来的赫连蒂娜,慢慢涨红了脸,羞愧难当。

之后几天,郝志东没来上班。这不正常,让赫连蒂娜更感到心里不舒服。可是,谁也没有在意她的情绪。古耳咖啡馆出了些事,迎来多个检查。随后,是古耳咖啡馆的停业整顿。

不用上班,大家倒慌了,一齐聚在许老板家,听消息。许老板没精打采地说,“我们对外是说装修,实际上呢,大伙可能也知道,咱们经营状况不好。装修会做,但要在整顿之后。这个难关,我也想……嗨,还想继续做下去啊。”许老板觑了眼陈大师,眼神倏忽,猜不透。许老板发话:“你们先回吧,等通知。”

柯敏红追问:“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呀,总得有个期限吧。”

许老板叹口气,说:“你们要到别处去工作,我也不拦。我这儿至少得仨月呢,也说不好是半年。咖啡馆重新开张,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的。”

柯敏红嘀咕,“这节骨眼上,该死的郝志东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正在红红埋怨的时候,赫连蒂娜收到了郝志东的一条微信:娜娜,到医院来,我需要你的帮助。别跟店里其他人说,谢谢!

赫连蒂娜拧着眉,想,他病了?受伤了?真如大家猜测的那样?他在外头惹事儿了?

赫连蒂娜先是去了屈远所在的出版社。说是能领稿酬了,钱不多,但赫连蒂娜想,郝志东一定需要钱,不管怎样,表示下自己的心意也好,或许还真能解燃眉之急呢。

到了出版社的美编室,不见屈远的踪影。赫连蒂娜寻声走向后院的一个小花园。她听见屈远正对着手机,压低声音说:“当初二、三十万的房子现在能卖二、三百万了。我不是在筹钱嘛。把房子这么急地卖掉,划不来。”

电话那头的女人哭了,说:“你爸年纪大了,可受不了这份罪。你有点良心吧,你这做儿子的,不能为了钱,见死不救吧。这不是二、三十万的事,房子花了这么多,当初你结婚,还出国度蜜月,供你读研究生,花的钱……你没个数啊。我们至少掏了一百万哪。你爸双开不说还要坐牢。他那身子骨哪经得起这折腾?你这不孝……”

屈远挂断电话。他看到赫连蒂娜,闷闷地问:“来干嘛呢?”赫连蒂娜一时语塞,陪着笑半天才说,“想来看你。”

“不用上班吗?很闲?”

赫连蒂娜一时怯怯地看着屈远的脸色,半天,只好轻声告退。

当赫连蒂娜走出出版社时,屈远在后边喊她。屈远跑来,说,“娜娜,今天我心情不好……”

“知道。噢,没事,我先走了。”她赶紧这么说。

然而,赫连蒂娜又说:“你,那房子有一百二十平米吧,大三居呢。卖了这套可不只一百万哪,会剩不少钱的,赶紧再买套小的,现在只有房子升值最快。”

屈远看着赫连蒂娜,但,他没把自己的疑惑说出口,而是赶紧顺着赫连蒂娜的提议认真想了想,说,“我再买房的话,只能买地段更偏更远的了,而且非常小,不好住。”

赫连蒂娜说:“换个思维想想啊。你这套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买的?”

“我大学刚毕业,老爸给我全额支付的。”

“对呀,你现在呢?工作快十年了,有积累,还有公基金,可以贷款买房了,不失为一种理财吧。”

屈远想想,眼睛终于亮起来,比刚才精神多了。赫连蒂娜又说,“我们许老板跟地产中介的人很熟,她自己就有多处房产在打理呢,有经验。请她帮忙找个可靠又老练的地产中介人吧,关键要在短时间内把房子卖掉,还要卖个好价钱啊。”

屈远终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需要钱?”赫连蒂娜忙说,“哎呀,我要去上班啦。”

“等等。”屈远拉住赫连蒂娜,递给她一小打子钱,一千块,说,“不是来领钱的嘛,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她冲手机说,“喂,到底伤哪……”余光一瞥,她惊呆了。

他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没错,这栋楼是母婴保育部。

他们一起跟着一个护士,“啪啪”几个印章盖下,伴着几声叹息。拿着盖了戳,签好字的纸又继续走,一道道门,一条条长廊和通道,小窗口前,收费、打印、取票据……

她替他抱着孩子。那孩子太小,可是那孩子真乖。她害怕抱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抱着,心底里竟充盈着暖流,一颗母爱的种子在不觉中深根发芽,疯长起来。母爱的树冠茂密葱茏的覆盖着这个小生命。

小窗口里的人,问道:“你跟死者什么关系?”

“母子。”

“这孩子……你爸呢?这么大年纪了还生什么呀,又不是没儿子。喂,问你呢,你爸呢。”

“我爸跟她没关系。她爸在国外,吉尔基斯坦,说是飞机延误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赫连蒂娜眼里的泪水直打转,她为他难过。

赫连蒂娜很为难,不免嘀咕:“我可什么也不会呀。”

“这里的医生会帮你的。我请了保育护工,你只需要看着就可以了。我,得先把我妈……”他终于哽咽了,但很快振作,说,“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奔跑,不让赫连蒂娜看到他飙飞的泪水。

一个年长的女医生看了看婴儿的标牌,说,“这孩子多久没吃奶了,敢紧的。”

一个医务人员说,“奶粉还没……”

年长的女医生说,“干嘛喝奶粉呀,这里有这么多奶源。”

赫连蒂娜跟着年长的女医生,进了病房。十几个床位,每个床上都躺着一位新妈妈和她们刚生下的宝宝。她们正幸福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在育儿护工的指导下,孩子和母亲共同学习如何吃奶。

年长的女医生问:“谁能让这孩子吃口奶?”

没人答理。

年长的女医生一边巡房,一边不断地说:“你们帮帮忙,也是帮自己,奶是越嘬越有的。”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一、两个新妈妈愿意试试了。

“这孩子是吃百家饭的,不挑食,嘴力也很强,将来会有大福气的。”那年长的女医生是个专家,她叮嘱:“第一口奶很重要,能提高免疫力,小时候不容易生病,奶粉可做不到这点。记住,别老杵着,多跟这些新妈妈打交道。她们尝到甜头了,会争着让这孩子给她们嘬奶的。”

赫连蒂娜连连点头。

育儿护工终于到了,赫连蒂娜从口袋里掏出刚得的那一千块钱,护工接过,轻声说,“我带多少孩子了,你就放心吧。累坏了吧,去歇会儿,小家伙包我身上了。”

天色已暗,赫连蒂娜跟办完事的郝志东,在医院就近的一家餐馆吃饭。

赫连蒂娜把食物塞满嘴,油汁儿都淌到了嘴角,也不妨碍说话。她有点急切,说:“还没见过你妈呢。”郝志东把手机递给赫连蒂娜,手机屏上显示了一张中年妇女的美照。“啊,”赫连蒂娜惊呼,“是她呀!”正是大家都见到的,那个先前身材苗条,后来穿宽松衣都遮不住凸肚子的女人。

“她,为什么还要生小孩呢?但,她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啊。”

“她要真三十多岁,不成我姐了?”

“还真像姐弟。”

“我曾经恨她,可她现在没了,我就没办法……”郝志东拿筷子的手,用手背迅速揩了下那窄巴小脸。说不准是抹的眼睛还是嘴巴。

郝志东又扒了几口饭,说:“她非要嫁给一个温州老板,还不是为了钱?她真缺钱也就罢了。非安稳日子不过,非那么虚荣。嫁老板,做阔太太,有点姿色的女人是不是都有这梦想啊?那个老板呢,哼,一辈子就想求个儿子,我妈真是个二百五,果然不要命啊。那男的真不是个东西,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赫连蒂娜沉默了,以前开朗爱笑的他,好像变了。

“他们,没有爱吗?”赫连蒂娜轻轻地问。

“哼,那我可不知道。”

“那,你爸爸呢?”

“据说有张漂亮的脸,哪能浪费呀。在我五岁那年他就去了香港,听说傍了个富婆。总之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你爸也很漂亮呀!”

“我像我爸。他们说的,看到我就看到我爸,叫他们闹心,所以我就不跟他们来往了。”

“我觉得你跟你妹长得倒有几分像呢。你妹该像你妈……你不像你妈?”

“一点儿都不像,他们说的。”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呀?你没有判断力?”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不像我妈。但我,也不像我爸。他们是谁不重要了,对我无所谓,构不成事件。“

“噢。这妹妹你打算怎么办?”

“我养呗。还能怎么办?幸亏我还攒了些钱。”

“当初你为什么攒钱?”

“娶媳妇用呗!”

赫连蒂娜一愣,郝志东轻轻弹了下郝连蒂娜的脑门,说,“又梦游啦。”

赫连蒂娜说,“你有对象了?”

“没钱,哪个姑娘能跟我谈呀?”

赫连蒂娜说:“你可以去银行的。”

郝志东冷笑,说,“你以为但凡在银行都好哇?银行里不也有清洁工和保安!”

“你不同啊,留过学的。”

郝志东看着赫连蒂娜,半天才说,“我妈又不是什么领导,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看她这辈子就够了。一开始我就不愿去我妈的单位,一个要死不活的信贷部,为了找客户,恨不得把自己卖了。这种人生……我在国外没学到别的,就学到了最重要的一点,人要活得简单、活得洒脱。赚钱还要讲面儿,讲地位,中国人活得够累的。我不喜欢跟人打过深的交道,不喜欢那么复杂那么势利,那么尔虞我诈,那么斤斤计较。这些就是杂念,会毁掉所有的快乐,还有幸福感。我就是要简单赚钱,简单生活,要求也简单。”

“怎样简单?”

“跟媳妇窝在被窝里睡觉。”

“你左一个媳妇右一个媳妇的,媳妇在哪儿呢。”赫连蒂娜笑了,郝志东也笑了。

一上午的,艳子没个表情,也不搭话,只顾洗菜、择菜。赫连乔就问艳子,“到底怎么啦,谁又惹你了?”

俩们经常是这样,在一起吃顿中午饭,感觉过夫妻生活一样。但晚上,艳子是一定要回家睡的。

艳子说:“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最后一次?”赫连乔听不懂。

“咱俩,”艳子停下手中的活,慎重地说,“不能再这样了。”

“为什么?”

“我得活……”艳子的腔儿都变了。她还是那样,尽管五十岁的人了,还那么娇媚。她继续说,“我真是个苦命的人……”这口气,倒符合了老态的年龄。

“唉我知道。”赫连乔爱抚地拥抱艳子。

艳子抽泣着,推开赫连乔,说,“你知道什么……有人给我介绍了个男的。”

“谁呀,谁他妈的不开眼呀,不知道你是我的?”

“我是你什么呀,一个物件吗?唉,你这样我更要下决心离开了。”

赫连乔的心都碎了,喘不来气了……因为没钱是吧,人生最后一点得意,老天爷也要收走了。

赫连乔稳住了神,问,“你是爱上那人了?”

艳子摇摇头,却不说话。赫连乔感到头疼。“你说个痛快的。”赫连乔生气地吼起来。艳子哭起来,饭是真做不成了。赫连乔说,“得,出去搓一顿去,我把我那家族故事卖了,能得个两万,咱俩出去旅游一趟。你想去哪儿?”

艳子总算不哭了。赫连乔是有经验的,效果出来了。美人是要哄的,她开心了才美呢,不开心了,跟一般老婆子也没啥区别。

赫连乔心定了,摸着头,为自己开窍的想法开心不已。

郝志东给自己的小妹妹起了名字,小名叫喜果。出院最大的问题是喜果的奶源断了。那天,赫连蒂娜从医院回来,怎么也睡不着,就在胡同里溜弯儿。她发现一户人家门口写了一块新牌子:“走过不得大声喧哗,把钱钱闹醒,后果自负。”

钱钱是头凶猛的大狗?赫连蒂娜正在“后果自负”上不得其解。一个老人家推着小童车出门,声声叫着“钱钱,钱钱。”俩人相视,赫连蒂娜笑喷了。

“真漂亮啊小男孩吧,虎头虎脑的。”赫连蒂娜正说着,钱钱的妈妈出来了,一见赫连蒂娜就招呼上了。原来是老同学呀,怎么在一条胡同里竟没照过面?老同学说:“我刚搬来的。这是婆婆的房子,非要我们搬过来,说是好照顾。”

赫连蒂娜跟老同学聊到喜果,老同学说:“把孩子接回来吧,我的奶多得不得了呢。”同学又说,“你找个小时工就可以了,负责洗洗涮涮,我帮你们带孩子,哎哟,好像我生了龙凤胎呢,多好玩呀。”

赫连蒂娜把这事跟郝志东一说,郝志东赶紧送给人家一对大金镯子,表示感谢。

一天,赫连蒂娜和郝志东带着喜果在胡同里散步,遇见了陈大师。

陈大师骑着大摩托,如闪电,横在他俩面前。他歪着脑袋一笑,那笑意如从前一样,冷冷的,坏坏的。他说:“俩人在一起了?”赫连蒂娜很不好意思,郝志东却问:“你去见许老板了?”陈大师还嘴硬,说:“我干嘛去找那不痛快的?”郝志东凑上前,说:“你又不住这儿,许老板的家倒在这儿。”陈大师撅着嘴说:“我爱来这怎么着?”赫连蒂娜拍了拍陈大师的肩,说:“许老板是需要更多体谅和理解的。你是男人,多包容些。”陈大师沉默半天,脸色和缓了不少。陈大师叹口气,又看着他们,问:“你们现在干嘛呢?听说卖烧烤了,挣得不少吧。古耳咖啡馆还去不去呀?”“哟,这会儿又替许老板操心啦。”郝志东故意揶揄陈大师,大家都笑了。郝志东说:“得嘞,许老板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去的。那你呢?”陈大师歪嘴一个冷笑,不回答,骑着他的大摩托走了。

新街口北,一家火锅店门口,每天下午六点开始,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郝志东都支着个烤炉子烤串儿,每天的收入,除去交给那火锅店主的摊位费,能净赚一千多块。几个月下来,郝志东说,“养喜果就不费劲了,租间有阳光的房子,还能买部小汽车,带着喜果去郊外玩就方便了。”郝志东虽这么说,但他首先不声不响地,就给赫莲蒂娜置办了一台最好的苹果电脑,还帮她注册了公众号,上了一个网红平台。他鼓励赫连蒂娜画画,画有点意思的画,有故事情节的画。做好了作品,就挂在多个网络平台上发布,相信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其实赫连蒂娜已经想明白了,她在绘画中听不到那些烦人的声音了,不就是对她最大的收获嘛,又何必再索求其它呢。没有了索求,她又在绘画上重获了快乐!

喜果的爸爸出现了,不像想象的那么丑,那么恶,那么猥琐。他倒还有些风度,年长的沉稳,南方人的精明,极干净的面容。喜果爸爸抱着喜果,态度诚恳,姿态很低,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郝志东高腔一炸,“好像要把喜果带走的意思啊,门儿都没有。”喜果爸忙说,“这孩子原本就该我来养,不然,我还是人嘛。小郝啊,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还有你妈,我最对不起的……我是爱她的。”这男人哽咽了,眼里闪出泪光。

“少装,你没资格,不配。”郝志东气咻咻,抱着喜果往外走,不跟喜果爸谈。

喜果爸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赫莲蒂娜。赫莲蒂娜说,“他在气头上!您有什么想法?”

喜果爸爸又恢复了精明商人的形象。他抹完泪,平静下来,说,“我,都快六十了,没什么生育的机会了,另外就算生了,还要养,我哪还有这信心哪。通过这件事,我看出这姓郝的小子是个有良心的人,有担当,有情有义。他要肯跟我姓,在户口上能改,我公司一半的经营权归他。我在北京的胡同里也有一套四合院,也可以……”

“哎呀,您可想得真好啊。”

喜果爸的表情“冻”住了,有些难为情,有些尴尬。

赫连蒂娜便说,“慢慢来吧,有时候生活也会给些奇迹的,只要你努力。”

喜果爸深深地点着头。

郝志东拉着赫连蒂娜穿过整条胡同。

这个夏天,郝志东好像胖了,从侧面看有了些厚度。不过,总体没大变样。在赫连蒂娜想象的画面中,却是这样的——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肚子微凸,抬着下巴,趾高气扬。他撅着屁股挺着胸膛,手牵一个中年妇女,大葫芦瓢儿身材,在这新改造的,商铺连成了串儿的胡同里穿梭。

这没啥看头的一对儿,就在这朗朗当空下,生生不息。

赫连蒂娜跟郝志东说:“你跟喜果爸说,‘我们’带喜果。可是,你根本没问过我的意见。”

郝志东还是望着远处,自信满满地说:“别闹,媳妇,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谁是你媳妇?”

“你,就是你,你是我的,没得跑。”

路过的茶馆儿比往日热闹。说书开讲了,正说到,“那谛听可听辨世间万物之本质,尤善听人心。谛听俯伏在地,须臾对地藏菩萨道,这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问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言,佛法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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