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和先生长谈过的,只有我一个。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谈话,那是在戏团后台,一个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当时我急匆匆的去还他的拐杖和礼帽。
在那天我知道我换了一个老板,先生买下了戏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下这个草台班子,他说他对艺术不惜重金。
我一直都不承认,我这点雕虫小技哪里算得上艺术。在意料之内制造的冲突不是艺术,顶多是一门手艺,他们知道我要被打,被扔,被糊一脸奶油,这一切虽然在平时难能看见,但在戏台上反而会无比合理,这当然不是艺术。
真正的艺术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创造出绝佳的冲突,那是一种超出了理性和感性,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带来的冲击。
在这样的艺术下,你会感受到成长,感受到敬畏,感受到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在被这样艺术的冲击后,你会忘记过去,成为一个新的人,重新开始。
先生很敏锐,也许他早早看出我对这种艺术的追求,我愿意为这种冲突做任何事。他让我好好准备,他对这件事好像很上心,他说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成为这次冲突的一部分。
我一直想和先生多聊两句,但每次他都说完就走,而且总是时不时就要抛出几个奇怪的问题:
——你是谁?
——那么你认为我是谁?
谁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呢,我想我当时的回答一定很巧妙,不然先生不会总是找我聊天,还总用一些打趣话来结束交流,比如:“但愿你的屁股今后能承受更多的戏弄。”
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和他在一起时从不觉得他高高在上,我猜的话,即使他在贫民窟也一样的自在。
我见过他在工地和工人一起吃喝,他甚至可以谈论施工工艺,笑着对某位工友说他搅拌混凝土的手艺还得练练,谁谁谁绑扎钢筋的技术在他的年代根本进不到工地。
他好奇心旺盛,还跟我学了飞牌和抛球的技艺,学得有模有样。
总之,我认识的先生和外界的先生是两个人。
街上有人对我嗤嗤的笑,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因为我走路的姿势,我肯定又下意识的变成了小丑的状态,我可以摆动胯部,让胯部的力量带动两只脚行走。
笑吧,笑吧,如果能让你们多注目一会。这样的表演,可是看一次少一次,卓别林这样的艺术家,也是这样走路的。
我用鸭子一样一摇一摆的样子终于走到了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路人越对我嬉笑,我的内心就越抗拒,但是行为上却越要去迎合,去取悦他们。
先生安排的演出不久就要开始,每次临近演出我就格外上心,会在几天前就提前进入表演状态,比如演出是在晚上8:00~10:00,那么前一周的晚上8:00~10:00我都会让自己进入小丑的状态,做些和表演相关的事,不管这个时间段里我有没有演出。
现在我取下礼帽,换上小丑帽,对着镜子看看还算健全的牙齿,用黑纸抱住两颗门牙,这样观众在远处看起是不错的效果。
然后还是老样子,给自己化一个开到太阳穴的大笑脸,这样有一个非常大的好处,无论在演出时我是痛得多么撕心裂肺,观众看到的永远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
我在脸上涂上厚厚的粉,再用眉笔化上夸张的眉毛,大多数时候我会把整个眼周涂黑,这样可以遮挡眼神的缺陷,我的眼神有问题,镜子中的我分明是看着自己,但是两颗眼珠却看着两个方向,涣散又猥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锻炼出绅士那样专注的眼神,先生说我已经有了那种眼神,我不太信。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堆假鼻子,红、橙、黄、绿、青、蓝、紫,然后在假鼻子上画上一个个笑脸,我看着它们,不由得笑起来,它们就像是我的观众。
我站起来,由于喝了一些酒,膝盖很痛,不过我对自己身体系统的开发颇为得意,你看,我还能在膝盖不弯曲的情况下,迈着大步,将脚踢成直角快速的走位,同时还能保证同手同脚。
我还能技术性的摔倒,不需要借住外力,我就可以用最省力的姿势撞向地面。在骨头还没有如现在这样僵硬时,我甚至可以借助摔下去的反作用力快速弹起,进行下一个笑料。
现在不行了,我爬起来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候疼痛难忍,我会像小狗一样四处爬行,直到疼痛退却,天啊,幸好我脸上有一张笑脸。
先生对我提及过下一次表演,他会把自己想见的名流全部邀请,这几天,我脑中一直在编排的表演流程已经基本成型了。只用等到月圆的那天。
窗外有湿润的味道。
要下雨了。
我静静看着天空:
“中秋,我的最后一次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