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神色木然的老人,我将一碗浊黄的汤递给他,他抬手欲接,手指触碰到他的幻影时,我突然收回了手。
“你这一生可有什么后悔莫及之事。”
他怔愣良久似陷入了幽深的往事中。
“我欠了一个人。”
壹
一片的莺莺燕燕里袅袅婷婷走来一美妙佳人,满楼的笙歌乐舞自他耳中慢慢远去,世界里静的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伴着淡淡暖阳向他走近,再近。
他伸手欲拉她入怀,待双手两相交叠之际,眼前景象却是消弥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亭台楼榭,曲水流觞,而他正握着一双纤纤玉手,共画着一幅春景图。
如花美景,美人在怀,自是满心欢喜。不料怀中人突然不见,他惊慌着四处寻找,却见佳人已坐在屋内桌前,他欢喜不已到她身边坐下,只见桌前备着酒菜,全是他喜爱的,她将一杯酒递给他,清丽的眸中溢满深情。
“刘郎,你可愿生生世世与我在一处永不分离。”
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酒杯,只见她盈盈一笑仰头喝尽了杯中酒,他正怔愣不知所措时,眼前佳人开始口吐鲜血,神色悲泣的看着他,继而股股鲜血自双眼流下,“刘郎,我们不是说好永不分离的吗?你为何抛下我一人。”
“不,华浓!”
刘子期从睡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昏暗。
“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惊醒了守在边上的人。
“子期哥哥你终于醒了,可把姨母担心坏了。”
刘子期的神智被身旁人拉回了现实,才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没死?”
他的声音里透着不可置信,继而便陷入痛苦中。
“我居然没死,那么华浓呢?”
俞婵被他醒来的喜悦充斥,显然没有听到他近乎呢喃的询问。
“我去告诉姨母。”
刘子期虚弱的躺在榻上,看着眼前女子渐渐消失,心里想的却是梦里那个娇艳如花的女子,泪水渐渐湿了枕畔。
刘子期的醒来使这个小小宅院笼罩多日的阴霾消失不见。刘母喜得连称:菩萨保佑。次日便在俞婵的陪同下,去城郊处的普惠寺还愿,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丫鬟仆人好生照顾少爷。
傍晚刘母从普惠寺赶回时,却见府上丫鬟仆人个个神色紧张惶恐,待刘母在去往刘子期房中的路上听管家一一禀报后,吓的几乎晕死过去,幸得身旁管家眼明手快,赶紧将其扶住,才免了瘫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还好她只是一时惊吓过度,失了方寸,待片刻清醒过来时,也顾不上责骂下人疏漏,连忙加快步子赶往刘子期房中。
榻上的人面目比昨日更显苍白,一张儒雅俊秀的脸半点血气也无,隐隐的透着一股死气来。
刘母急急赶来,却在开门后的刹那挪动不了脚步。
刘子期此刻正陷入昏睡,刘母在见到他的那刻泪水才洇洇流出,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孀居多年,独自抚育儿子长大,一颗心早已练的坚硬,处理宅内事务手法强硬,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轻易将她压倒,却独独对她的儿子半点法子也无。
透过窗牗上的光线一点点昏暗下去,直至屋内漆黑一片,刘母就那样坐在儿子的榻边,丫鬟仆人也不敢进屋点灯,屋内静的没有一点动静。
刘母坐在那儿,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看着榻上之人,神思却陷入到了久远的往事中。
很久,寂静中有低低的呻吟声传出,慢慢的,这声音变大,隐约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人挪动身体的动静。刘母从沉思中惊醒。
“期儿,你醒了!”
屋内很快有盏盏灯火亮起,郎中也很快被请了进来。在被告知刘子期暂无大碍后,刘母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通明的烛火映出屋内的人一片喜色,却独独榻上之人一脸的苍白,眼神空洞的看着头顶的帐幔。
刘母禀退一众下人,屋内瞬间恢复安静。刘母看着如木偶般躺在榻上的儿子,心中一阵苦痛,随即是下定决心般,狠了狠心。
“期儿,这事为娘本不愿告诉你,但见你一心求死,也不得不说了。”
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
“那绮红楼的露华浓没有死。”
床上之人空洞无神的眼转了转,慢慢有情绪喷涌而出。
“不,不可能。”
刘子期眼神直直看着他的母亲,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松动的情绪来,但很可惜,刘母迎着他的眼神里除了丝痛色,未有其他。
“在你们相约赴死的第二**仍旧出现在绮红楼。”
刘母心中一狠,继续说道:“都说婊子无情。想她绮红楼的头牌姑娘,岂会甘愿随你这穷酸书生赴死。”
“不,她不是那样的……”刘子期激动的想要挣扎起身,却是大病在即,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又重重的跌在榻上。
“一切不过是诓你的,我的傻期儿,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除了为娘是事事为你考虑的,再没有其他人了,你就那么狠心要抛下为娘,为了那水性杨花的女人去死吗?”
说着刘母便泫然哭了起来。
刘子期心下空的厉害,又见母亲哭的悲痛,连忙安慰。
贰
绮红楼是金陵城里无数达官贵人有钱公子哥的流连所在。绮红楼的头牌姑娘露华浓更是相貌才情无人可及,无数人为了见一面露华浓不惜倾家荡产。
此刻刘子期就站在绮红楼里,看着满楼的莺莺燕燕,却独独没看到心里日思夜想的人,他的心里涌出些喜色,是的,他不信,不信曾经山盟海誓过的人会骗他。
欢喜过后,他的心里有了释然,更有了决断,他要去找她,黄泉路上怎能让她孤单一人。
他抬脚欲往出走,人群不知为何,突然热闹起来,人人争抢着往前冲,刘子期大病初愈,被人撞的几乎要跌倒在地,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看向那人群拥挤处时,如遭雷击。
那个与他花前月下,说要永不分离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衣裳华美,容颜娇丽,哪里像是几日前与他一起饮过毒酒的人。
他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出了绮红楼,脑子里乱哄哄的。
是了,她露华浓是绮红楼头牌,如何会看得上他无钱无势的软弱书生,一切不过是骗他的,而他居然都当了真。或许她早就厌倦了他的纠缠,一同饮毒酒自尽,不过是她寻的摆脱他的法子。
刘子期一路跌撞着朝家走去,一会笑自己可笑,一会又放声大哭,行人如看疯子般看着他,他却恍若未觉。
“可悲啊,可悲,想我刘子期堂堂男儿居然会被一个女人戏耍,险些抛下一切,为她甘心赴死。”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叁
金陵城中与刘家相熟的人都开始啧啧称奇,一月以前,那刘子期还是个无所事事整日流连烟花场所的落魄书生,一家人靠着刘母强撑着一家布纺,生意惨淡,勉强维持刘府生计。
而一月后,刘子期就像变了个人,开始学着打理起了自家生意,烟花巷柳之地也是逢场作戏,除了生意应酬,从不过多流连。
刘子期以往被母亲逼着每日读书考取功名,如今放弃文人酸腐,做起生意来,却出奇的有天赋,刘家布纺在他的经营下生意日渐好转,一年后已开了分铺。
街坊四邻,生意往来客人都夸他年少有为,前途必不可限量。这些刘子期都泰然受之。他变了,一年之前,文文弱弱的书生如今不过一年变得独当一面、沉稳内敛。
刘母很是欣慰,很快便为他与俞婵定了婚事。刘子期也欣然接受,没有丝毫不悦。
俞婵很快便嫁了过来,不到一年便有了身孕,孩子生下后是个男孩,一家人都很高兴,刘子期自然也是高兴的,此后做起生意来,也越来越顺遂。
刘家很快在金陵城里站稳了脚跟,米铺酒坊开了一家又一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绮红楼里的头牌在这几年里也是换了又换,已无人记得当年绝艳殊丽的露华浓。
刘子期也在商场沉浮中变得深不可测,有时连他的妻子也有些惧怕起他来。
肆
就在他已快忘了曾经他的人生里出现过一个叫做露华浓的女子时,她找上了门来。
来人是个一身粗布麻衣的女子,却不是露华浓本人。刘子期一番应酬归家时已是亥时,被下人搀扶着正准备进府时,一女子从旁边暗处突然冲了上来,直直跪在了刘子期的面前。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刘子期的酒意被她的突然出现,惊的去了大半。他只一个抬眼,门房小厮就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饶命,这女子从今日一大早就守在府门口嚷着有急事要见您,我跟她说了老爷不在府上,也将她赶走了。如今冲撞了老爷,是小的的错,请老爷责罚。”
这些年他是愈发威严持重哪里还是多年前那个软弱可欺的书生。
刘子期面上浮起淡淡笑意,却不达眼底。
“哦,姑娘找刘某可是有事?”
“菱花奉姑娘之命,请刘老爷见她最后一面。”菱花说着声音渐渐哽咽起来。
刘子期玩味着她嘴里的话,“最后一面?”
“你家姑娘是谁?”
他实在想不起几时认识过这么一个姑娘。
“露,露华浓。”
刘子期的脑中翁的一声随即炸开,经年旧事走马观花般一一在眼前掠过。
“哼,我刘子期可不记得何时认得一个露华浓。”他面色铁青,抬脚便走。
菱花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哭求着道:“姑娘就要死了,她说无论如何,求您见他一面,有些事她要当面告诉您,否则她死不瞑目。”
刘子期怔愣着,脑中拼命回想,却如何也想不出那个人的面容来,不禁觉得好笑起来,他在心中恨了她半生,却原来连她长的是什么样子都已记不清了。
“也好,我就去见一见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等刘子期浑浑噩噩的跟着菱花走过无数阴暗巷道,站在一处破败小屋前,才突然惊觉过来,自己为何要在大半夜去随她见一个多年前害他差点无辜陨命之人,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已站在了这里,一间狭**仄的屋内,昏黄油灯照出榻上形容枯槁的妇人,一脸的苍白倦怠神色。
刘子期在路上想象过无数再见她时的场景,有愤怒,质问,但此刻他内心出奇的平静,仿佛眼前躺着的是一个与他无关之人。时光消磨掉她姣好面容,而今她容颜粗陋。他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静静看着她,没了曾经的爱,也没有了恨。
菱花忍住哭腔上前轻轻唤醒榻上之人。
她虚弱的睁开双眼,借着油光将他上下打量,良久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来。
“姐姐看上的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刘子期茫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冷冷开口:“听说你要见我,如今见到了我也该走了。”
“姐姐泉下若知她喜欢的是这样一个畏缩怯弱之人,不知作何感想?”榻上之人语气幽幽飘进他的耳中。他终于忍无可忍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刘公子便耐心的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伍
露华浓从七岁时就被卖到了绮红楼,初进去时,不懂规矩,吃了很多苦。
与她一同卖进去的还有她的孪生妹妹,那时的露华浓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干瘦似枯柴,老鸨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们姐俩,便随意打发他们去了后厨帮忙。
后厨的活虽辛苦,但好歹有个地方,不用四处颠沛,吃的虽不好,但也能果腹。
时间很快,露华浓便到了十三岁,十三岁的露华浓已隐隐透出些姿容来,半生烟柳的老鸨是何人,很快露华浓便从后厨被调了出来,开始与楼里的姐妹学习歌舞,她知道这意味什么,但为了妹妹,她没有怨言。
露华浓十四岁时正式在绮红楼挂牌,十五岁时已是绮红楼的当红头牌,但无人知道在绮红楼的腌臜后厨有个与她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她将妹妹每日刻意装扮丑陋,生怕被旁人发现。
露华浓在十六岁时遇上了一个名叫刘子期的书生。
那是第一个遇上她眼底没有贪婪之色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穷书生本是没有机会见到她的,但因着他的一个友人,他也有幸一睹佳人风姿。
一桌的人争相着想要灌她酒,只有他一脸不安的坐在那里,欲阻止身旁的友人,却又讷讷未言。犹犹豫豫,一点也不似大丈夫所为,那时的露华浓这样想。
一杯复一杯的下肚,满座的人都醉倒了下去,只剩下在场两个清醒之人,刘子期与露华浓。
刘子期惊讶的看着面色微红却还清醒的露华浓,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话。
露华浓心中嗤笑一声,“过来扶我一下。”
刘子期诚惶诚恐的扶起露华浓,一回房她再也支撑不住跑到痰盂处吐了起来。
她吐的昏天黑地之时,身后突然有一双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不同于女子柔弱无骨的手,那是一双男子的宽厚手掌,隐隐带着些颤,又带着些暖,她心中一动,人就昏了过去。
等露华浓从宿醉中醒来时屋内昏昏暗暗的,她喉咙干痒,欲起身找水,却见榻边一个模糊的身影,鬼使神差的她却不想惊醒他,又重新躺了下去,静静看着那人在黑暗中沉睡的身影,明明屋内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可她还是一直看着他。她不知道心里为何涌出些酸酸涩涩的感觉,想要哭又不知为何而哭。
她这一生受尽人世冷暖,一颗心自以为练就的麻木冰凉,却在一个黑夜被一双手轻而易举的化去。
陆
刘子期来楼里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却从不叫姑娘,只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喝酒听曲,但露华浓知道他每次都在偷偷看她,奇怪的是她心里并不反感,反而有丝隐隐的窃喜,她时常会在他来时慵懒的坐在靠窗的阑干处,轻打团扇。
她开始背着老鸨与刘子期见面,饮酒对诗,把酒言欢,十六年来她头次觉得人生活的有了滋味。这样花前月下,一来二去,两人便互生爱慕,许了终生。
刘子期开始谋划着要为露华浓赎身,将他娶进家门,但他的决定被刘母严厉拒绝,理由是刘家绝不可能娶一个烟花女子,更不可能掏出那么多钱来为她赎身。
绮红楼这边老鸨也是不甘愿轻易放她辛苦栽培的摇钱树。
两个深深相爱的人被重重世俗阻隔,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刘母派人将刘子期日日关在家中,不许他出门。绮红楼这边,老鸨见刘子期拿不出赎金,开始勒令露华浓重新接客。
等刘子期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时,佳人已是倍受折磨,于是二人相约赴死,生不能相守那死便在一处,蚀骨的毒酒穿肠而过,他们最后相视一笑,意识渐渐消弥。
绮红楼的当红头牌就这样香消玉殒,还是以这样决烈的方式,老鸨一阵气闷,却不敢让这个消息流散出去,若有人知道绮红楼的头牌死了,那她的生意如何做的下去?
她找到了露华浓的妹妹,李代桃僵,没有人知道露华浓已死,她的绮红楼依旧恩客往来,夜夜笙歌。
柒
“露华浓是我的姐姐,她已在十年前就死了。”
“你……为何如今才告诉我?”他的声音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
一阵清风透过门缝而来,昏黄的油灯微微晃动,带着榻上之人也咳了起来,很久她才平复住咳喘。
“你以为我没有找过你吗?”她苍白的容颜上有过微不可查的讥跷。
“可你认定是我姐姐背叛了你,我数次求见都被你拒之门外。如今我终于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你,也算是对得起姐姐的在天之灵。”
刘子期不知怎么回的府上,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回想往昔,只觉得这半辈子活的可笑至极。
他与她相识微末,她懂他知他,这世间有无数人信誓旦旦说着可为爱放弃一切,却只有她是真的做到从一而终,不离不弃,人们都说婊子无情,那么他呢?
油灯散尽,天色大亮时,仆人推开书房门,刘子期正躺在靠窗的榻上,眉目平和脸上带笑,仆人上前轻唤了声:“老爷。”
榻上之人没有动静,仆人大着胆子上前推了推,吓的当即跌坐在地,榻上之人身体早已冰凉一片。
终
“你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于她了。前几**已投了忘川河。”
面前的人身体微微颤抖,混浊的眼底有晶莹落下,落进那碗已经凉透了的孟婆汤,泛起阵阵涟漪。呜呜咽咽的声音萦绕忘川,引的后面一众鬼魂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我有些怅然,“刘子期,露华浓等了你十年。十年幽冥,日日忍受抽魂夺魄、不入轮回之苦,却始终没有等来你。如今她已不愿再等了。”
我将手里的孟婆汤递了上去,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却在触到碗沿时狠狠打翻了它,昏黄的汤水流进了忘川河里,他怔愣看着,良久,一跃便跳进了忘川。
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眼底好似出现了一幕相似的场景。
她日日漂浮在奈何桥头,问每个过往的鬼:可见过一个名叫刘子期的,那是她相公。
她在奈何桥头一等就等了十年,放弃转世投胎的机会,直至魂飞魄散也没有等到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