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恨弟弟一出生就夺走了父亲母亲原本给予她全部的爱。
大姐长她三岁,是个老实人,一针扎下去都不哼哼一声。
她人长得白净,嘴又甜,很会讨父母的欢心。
她骑自行车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父亲在后面扶着,她就像扑棱棱展翅飞翔的小鸽子。她记得大姐只骑过一次父亲的车子,还摔了一跤,父亲还揍了大姐一顿,吓得大姐以后都不敢碰父亲的自行车。
在她七岁的时候,她在家中的地位就被弟弟取代了。
她从来都没见父亲那样高兴,父亲笑嘻嘻地把弟弟举过头顶,弟弟在父亲脖子上撒了一泡尿父亲也笑得合不拢嘴。而且,弟弟的出生还夺走了她过年穿新衣的机会。因为超生,父亲给村支部交了五千块钱的罚金。
她恨弟弟,所以她经常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打弟弟。尤其是弟弟哭闹不止的时候,她就去掐弟弟大腿上的肉。听着弟弟痛苦的哭喊,她甚至能得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后来,她掐弟弟大腿时被母亲撞见了,母亲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那是母亲第一次打她,她的左脸火辣辣地疼。
当看到父亲回家时,她哭着奔向父亲的怀中,希望父亲能替她做主。
母亲告诉父亲她是如何掐弟弟的大腿,还把弟弟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腿给父亲看。
父亲并没有如她所愿把她抱起来,就像她小时候做错事情安慰她那样,父亲狠狠地斥责了她,还罚她不准吃饭,让她面壁思过。
她站在墙角,眼泪一行行地流过她的脸颊。
(二)
第二天,母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去小姨家。
在小姨家吃了午饭,母亲搂着她躺在小姨家的凉席上,她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醒来后,身旁早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
她哭闹着找娘。
小姨闻声赶来,抚摸着她的小辫子说,你娘要照顾弟弟忙不过来,你就跟着小姨住几个月。
她当时想,娘不要她了,娘把她送给小姨了。
于是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她哭喊着叫娘,拉扯着小姨的衣服。
她当时在心里想,娘啊,我再也不欺负弟弟了,你别把我送人。
小姨按着哭闹不止的她说,这孩子怎么不懂人话啊,你娘过几个月就来接你。
她仍旧哭闹,小姨急了说,你哭吧,哭累了就不哭了。说罢,小姨走出屋子,扔下她在炕上哭闹喊叫。
她是自己一个人在夜里哭着从小姨家跑回自己家的。
因为喝醉酒的姨夫骂了她,说她在家吃闲饭。
她就一个人从小姨的村子跑回了自己家的村子,几十里的路,就她一个人。她不记得路上摔了多少跟头,才看见自己家的大铁门,看见自己家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
她一把扑进母亲的怀里,哭着喊着央求母亲不要再把她送到小姨家,说自己再也不打弟弟了。
母亲轻轻拍打她衣服上的土,又从她的头发里挑出杂草,她看到母亲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多年后,母亲同她说起这件事,说当时心里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样疼,因为知道她肯定是在小姨家受了委屈。
(三)
上学后,她门门功课都是第一,而大姐却不是读书的料。所以,大姐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她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高中三年,她住校。父母给她的生活费只能允许她在食堂吃最普通的饭菜,她没有钱去逛街,没有钱穿漂亮的衣服。在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同学面前,她唯有把头深深地低下。
唯一让她自豪的还是她的成绩,这是她整个高中时代仅有的一点不容践踏的自尊。
除了学习,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阅读。当然,她没有买过一本小说杂志,因为没有钱。给她天马行空恣意昂扬阅读体验的都是来自同学借阅,为此她常常会被不知情的女同学嘲笑。
高考,她发挥正常,超过本一线三十多分,她想去上海读大学。
然而,母亲不同意她去上海读大学。一方面是因为上海的花销对于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有点吃不消。另一方面,在母亲眼里,女孩上大学也没用,反正将来都是嫁到他人家里去。所以,母亲逼迫她报考本地的师范。母亲说离家近,而且毕业后可以回县城教书,也能帮衬着家里。
她同母亲大吵大闹,甚至以绝食的方式逼迫母亲让步。
然而,母亲毕竟是母亲,女儿毕竟是女儿。
两人僵持了三天三夜,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让步。母亲甚至说如果她坚持去上海读大学,家里不会给她出一分钱的学费。
母亲让她彻底地寒了心。从这一刻开始,她恨自己的母亲。
九月份,她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坐着客车来到了省城的师范学校报道。
(三)
大学里,她开始给本地晚报副刊投稿,意外的是她的一篇散文居然登在了报纸上,她还收到了编辑部寄来的几十块钱的汇款单。
她当时高兴坏了,心里的千朵万朵的蔷薇花噼里啪啦地全都开了。她反复地拿出那张小小的汇款单,反复的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只有五十块钱,可是却足以让她感到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渐渐地,她的文章频繁地被刊登在本地晚报副刊,还渐渐地被一些大报大刊转载。
随着越来越多的文章的发表,她的稿费也逐渐增多,甚至不需要再朝母亲伸手要钱了。
她开始买一些漂亮的新衣服,书更是一摞一摞地买。大二的时候,她用稿费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母亲得知后,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没有良心,挣了钱也不知道帮衬着家里。
她知道母亲为什么骂她。
前几天,弟弟给她打电话让她在省城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
她当即就拒绝了弟弟,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她不想。
最后她还对弟弟说让母亲给他买,因为她知道母亲肯定守在弟弟身边听着他们姐弟俩说话,她就是故意说给母亲听的。
大学毕业后,她没有像母亲安排的那样回到县城教书,她通过考研去了上海。
母亲当然还是不同意,但是这次母亲没有办法威胁她了。因为她的稿费足以支付她在读研期间的所有费用。
她是坐飞机飞着去上海的。飞机票一千多块钱,那有怎么样呢?她付得起!
研究生第二年,母亲给她打电话,让她给考上大专的弟弟交学费。
她一口回绝了母亲。
母亲对她破口大骂,甚至扬言要同她断绝母女关系。
她在手机一头嘴角微微扬起,她在享受报复母亲的乐趣。
(四)
读完研究生,她又读博,完成学业后她回了母校省城师范大学做大学老师。
弟弟大四没读完就辍学了,不是因为没有学费读书,是弟弟自己把学费花掉了。
弟弟用学费在校外租房,和女朋友同居,还把对方的肚子给搞大了。学期末,学校给家里打电话要学费,父母才知道弟弟的浪荡行径。
母亲给气得半死,住进了医院。母亲没有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她听说后,立刻去医院看望了母亲。
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不恨母亲了。要不是母亲一直对她不肯帮弟弟出学费的事情耿耿于怀,她早就和母亲和好了。
母亲躺在医院的床上,脸朝里。
她坐在病床前,小心翼翼地给母亲削苹果。
她说,娘,你还生我的气呢。您老人家气性真大,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母亲一动也不动。
她又说,娘,弟弟的事我都处理好了。那个女生答应去打胎了,我通过老同学的关系也说服了学校给弟弟一张毕业证。
母亲听完后,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还算你这个丫头有良心。
她笑了,又说,娘,我有男朋友了,我们学校的一个男老师,打算来年结婚。
母亲这才把身子转过来说,你这个死丫头,有了男朋友也不对你娘说,那天领他上门让老娘我看看。
她笑着说,行。
然后把一个削得洁白如玉的苹果递到母亲手上,母亲接过苹果。
初夏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洒进屋子,她看着母亲银白的头发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