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摆过地摊了。一直以来,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低谷时期,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经历曲折,富有戏剧性,却不想让它成为包袱,或心理负担。该放下的就要放下,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是人生的几段插曲而已!在古代,做生意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地位的。士农工商,学而优则士。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学而优的。高中毕业后,出士没有做成,务农还是可以的。在正常工作情况下,小农经济的思想适合我。既无大志,也不想太张扬,生活过得去就可以了。
读小学时,有一年暑假,我与几位同村的同年哥到街口,为生产队卖熟玉米。卖完之后,大家围在一起,数着一堆一元几角的银纸,沒有一点占为己有的欲念。数到最后几角时,同年哥中的老大突然停下手来,说了句“我们买雪条食!"竟然得到大家的默认,没有人应和说好或不好。每条雪条记不起来是两分钱还是五分钱了。我们吃完雪条后,就回到生产队,老大把剩下的钱全部交给了生产队的财务。一条雪条,是我第一次摆地摊得到的实惠。为此,我心里还不安了好几天。
当时,在农闲时,生产队会允许社员搞一些副业补贴家用。织大萵和簸箕,是我们村的传统手工艺。以前农村里没有水泥路和水泥地,生产队的禾塘是用石灰和沙一起夯实而成的,一般用来晒公家的东西。个人舂了一些米粉等,只能用大萵来晒,可以放到屋顶的瓦面上,也可以放在簕篱笆的上面。到夏天,吃完晚饭后,家家户户的小孩子,会像推车轮一样,推动着大萵到大门口的空地上放下,躺在上面乘凉。我们仰望着天上的星星,讲着各种笑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大人把睡着的人抱回家里。有时,大人和我们坐在一起,给我们讲着他们听过的故事。结婚时,大萵是必备之物,新人在大萵上跪拜天地和祖先。新屋入伙,分家,大生日等喜庆活动,送的礼物离不开大萵。有点文化的人家,还会用洋红粉在大萵上写上吉庆的句子或古诗词。有一次小姨妈搬新家,舅舅送的大萵上写着陆游的《咏梅》,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在大姐的帮助下读完它。大萵的用处很多,每年的销量很大。我们一般利用街口的四九墟日,到西街摆地摊。这个时候,竹制品遍布纪念碑到横街仔这段路的两边。人们你来我往,熙熙攘攘,其热闹程度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描述。这门手艺在我们村传承了很多代人,附近的迎福里村,大江埔的班鼻坑村也有人织大萵和竹筛,但不像我们村全民参与,规模很大,有时外贸部门还来收购部分出口到东南亚或港澳地区。
我曾随父亲到街口西街卖过很多次大萵和簸箕。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好像是有意识地想培养我学做生意。父亲的言传身教沒有影响到我。我心里想的是读好书,读大学,做科学家,出人头地。摆地摊时我站在父亲的旁边,总是低着头,害怕见到学校的老师和班里的同学,特别怕见到班里的女同学。
我们村织的大萵以做工精致闻名,村里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会编织。但破竹削篾就不是人人都会。破竹削篾用的刀乸锋利无比,看着就有点渗人,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人。织大萵的竹篾的厚薄均匀光滑度要求很高。熟练的篾工用起刀乸来如行水流云,有时见他们闭着眼晴也挥动自如。一条两三米长的竹筒,在“沙、沙、沙"声中,不用半个小时,就变成一堆篾片了。破出来的篾片还要削光滑,这时的破篾人就要在一张小凳上坐好,摆好姿势,一只手拿着刀乸,刀乸上放一片硬竹片,用手把刀和硬竹片拿稳;另一只手拉着竹篾,并把竹篾放在刀和硬竹片之间。然后巧妙地运用双膝的内力开合拉动,把竹篾削光滑。熟练工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新手就麻烦了,光抓着那把刀就有点心惊。我父亲是行家里手,他织的大萵供不应求。亲戚朋友定做的大莴织好一大半后,还要放到阳光下晒几次,然后再用竹凿凿密实,有时密到盛水也不漏。这样的大萵可以用二三十年。这些都是手作功夫,质量可以保证,数量很难上得去。维持生活可以,发家致富是不可能的。看着父亲伤痕累累的双手,我有点不淡定。手艺虽好,我却无法全身心投入。在伤了几次手之后,基本上就不敢再掂刀乸头了。我只学会织大萵和合大萵,主要的破竹削篾一直无法完全掌握。这门手艺我注定无法传承了。参加工作后,我的业余时间用来学摄影,学画画,学写作。再有时间,就在房前屋后种一些兰草盆景。从此,再也不想破竹削篾织萵合萵和摆地摊这些事情了。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物价上升了,许多人下海了。第一批下海的发了财的同学急于开同学会,以证明自己的成功。那春风得意的样子,确实有点令人羡慕。而我,结婚后生了第二个孩子,受处分了,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我太太在吕田敎书,我在江埔的山区学校教书。三岁多的女儿跟着我,一岁多的儿子跟着太太。有一天星期六,女儿想妈妈了,吵着要见妈妈。我囊中羞涩,连买车票的钱也没有。无办法,只好把家中我最喜欢的两盆盆景,拿到街口大桥头外贸大厦外的路面上卖。很快卖了几十元,我就带着女儿到车站搭车上吕田了。这件事深深刺激了我。一元钱难倒英雄汉,贫穷的清高没人可怜。自此,我业余时间给学生照相,也要收一点工本费了。我曾在家中摆好画架画水粉画,就像当时东成路与中华路交界处,某药店墙上挂着的“夹江两岸千山翠,竹筏逶迤运输忙"的那种画。画好的画就拿到南荣商场前面的空地上摆地摊,收入居然比工资高。
我经济状况的根本好转,得益于吕田山上的兰花。我太太放学后,在当地向村民收购下山兰,到假日就带回家。我把这些下山兰分盆种植,有时会种到深夜两三点钟。到了假日,我把种了一段时间的开了花的兰花,用脚踏三轮车运到西街购物中心附近的街上卖。我种的兰花越来越多,最多时达到二千几百盆,是当时街口附近最大的兰花场,吸引众多的爱好者,包括顺德、中山等地的爱好者,也到我家来选兰花。这时,我已不到街口摆地摊了。一到假日,我家门前的公路上,会见到长长的车队,大多数人是来买兰花的。
我曾是从化第一届至第五届迎春花市的参与者。随着兰花行情的低落,我及时用稍低的价格卖掉大部分兰花,建起了第一座楼房,朋友说我建的是兰花楼。之后,我把业余兴趣又转到收藏古玩了。随着教师工资的提高,我已不再依赖摆地摊增加收入。随着子女读完大学出来工作,家里再也不用为钱忧愁了。
退休后,我开始了自己真正的爱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以前收藏古玩,因为缺钱,自己很喜欢的东西也会卖出去。现在收到喜欢的东西,再也舍不得卖了。现在我也常逛地摊,甚至到江门、韶关、广州等地逛鬼市,都是想寻找自己喜欢的古玩。如果找不到,我也不执着追求,随缘就市就好了。我常随自己心意行事,甚至把在地摊捡漏的有文史价值的东西捐献给博物馆。金钱万物,随身随心,最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以后,或者我还会摆地摊,但不会只为了获利。在地摊中广交朋友,寻觅至宝,追求生活的写意,追求文物历史价值的大发现,会比追求经济价值收获更高。再见了,地摊!我是会怀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