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洛志伟半倚半躺在双人沙发上,百无聊赖逡巡两间不大但整洁温馨的居室。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他的房子,而是在岳父岳母的资助下他和妻子购买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很满意,至少要比乡镇里那种土炕通铺要好得多。
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男人,总觉得生活已然很美满。这说明他不贪婪,对什么都没有过于强烈的占有欲和追求欲。即使是打麻将,也是见好就收,只要有所收获就满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打牌就很少输钱。可他又不明白,这明明都是优点嘛,为什么妻子却总是说他小富即安,小农意识,不思进取呢?他曾比较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思考的结论是:妻子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有追求就必然有欲念,有欲念就必然贪婪。结论是,她是个贪婪的女人。
想到这,他竟兀自得意笑了。
因为这个结论多么符合逻辑,也多么符合现实。
他想,妻子喜爱穿着,美丽的女人都喜爱穿着。不对,应该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穿着。只是美丽的女人想通过装束变得更美丽,至少维持原来的美丽,不至于让美丽打折扣。而丑陋或相貌平平的女人,则想通过装束来遮掩丑陋或增添魅力。
他承认妻子足够美丽,美丽到足以令男人伫足凝眸。即使没有那些漂亮衣服,她仍然美丽。问题就在这里,朴素简约的美丽总比奢华繁复的美丽要经济得多,她为什么还要任劳任怨地去买那么多的衣裙呢?难道我们辛辛苦苦赚的钱,就是为了买衣服穿在身上给别人看?而且,只要她看好的一种样式常常一下子买诸多件,似乎要开时装分店,也似乎要买断。买来的这些衣裙堆积在衣橱中,一年竟穿不过几回。更多的时间,是由她一件一件地抚摸,一件一件地对着镜子比量,再一件一件地回归到衣橱中。那种珍爱让你无法理解,匪夷所思。
这不是贪婪又是什么呢?如果她是英国王妃,会毫不犹豫地把全世界所有的时装店都买下来。他坚信这一点。
贪婪,绝对的贪婪,无与伦比的贪婪!
然而,这仅仅是服饰方面,妻子的完美主义几乎贯穿到一切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之中。我当个经理不好吗?每天车接车送,既多赚钱又逍遥自在,可她却不依不饶地让我努力工作,争取机会再进一步,登上更大的舞台。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那么多的人去争夺一个职位,如饿狼扑食一般,你值得吗?官不是要来的,而是人家给你的。人家不想给你,你又何必自寻烦恼,自找没趣呢?还有她自己,幼儿园解体后到事业单位机关工作不是很惬意吗?竟然钻门盗洞地找各种关系疏通,去竞争什么部长,一个女人抛头露面混迹官场能折腾出什么名堂?什么理想前途、什么工作才能、什么出人头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一切的一切,都是追求完美,都是贪婪!
难怪佛教说贪婪不是好东西。
比如今天,明明玩的正起兴,手气正旺,却被她搅了局。打麻将有什么不好,收入个三百伍百的,还可以给你纳税,岂不是皆大欢喜。
唉,女人啊,没办法!美丽的女人有时就是一种灾难。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洛志伟爱妻子,也怕妻子。正因为妻子,他才得以融入这个家庭,这个社会,从一个农村小子摇身一变成为一家大市场的经理,更成为父母的骄傲和家乡人们心目中的成功男人。不仅考取了专科学校分配到城市,还娶了最美丽的城市姑娘做老婆,建立了自己幸福的家庭。他每每想起第一次携妻归乡的情景,都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亢奋。亲属、朋友、乡亲一拨一拨挤满了屋子,争先恐后地来看他领回来的美人儿,让他这个曾经蔫巴巴的普通农村青年无比荣耀,豪情万丈。
许多邻居母亲对正在读书的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也给娘娶一个这样城里的媳妇回来!”他居然成为激励乡下少年儿童立志勤学的方向和榜样。
所以,他也珍惜妻子,娇惯妻子。
当然,洛志伟也感激妻子。妻子明显要比他成熟得多,不仅在为人处事方面,也表现在政治方面。如果没有妻子及时提醒,并鼓动其父亲积极为他争取这个经理的位置,他现在仍然还只是个普通的技术人员。
一阵哗啦啦的钥匙开门声之后,女人迈进门厅。
洛志伟笑眯眯地迎上去。
“有什么好消息,硬把我从麻将桌上拽回来,严重影响了我和家庭的收入,这次必须免税啊。”
他常打麻将,欧阳若岫十分反感,但考虑到他既不吸烟也不喝酒,基本上无不良嗜好,而且,打麻将也不排除是一种接触社会,交结朋友和接近领导的方式,可以促使他更加成熟(欧阳若岫始终认为他不够成熟),便允许他打麻将,但约法三章:第一不能影响工作;第二随叫随回,不能影响家事;第三每次玩牌无论输赢一律纳税200元。
条件虽然严苛,但均有理有据,洛志伟只能答应。欧阳若岫还手书一份书面约定,洛志伟认认真真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不行呀,刚才在街口的小店里买了几样菜,等着你报销呢!”欧阳若岫换了拖鞋,把几样菜放到厨房里。
“好吧,看你态度较好,给你!不过,约定应该修改一下,不然你总是被你叫回来,还要纳税,实在不合理。”
“好吧,今天本部长心情较好,准奏。”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兀自笑了。
“别膨胀啊,多大的官儿,还准奏呢,天生的官迷!”
见妻子心情不错,他高兴地揶揄。
她走进厨房,“官迷怎么了?当干部总比当群众好吧,另外接触的层面不一样,也能提高做人的档次。谁像你,整天跟一些麻将混子搅在一起,档次越来越低。”
“不对呀,”他走到厨房门前,“你说过打麻将可以接触社会方方面面的,怎么出尔反尔!”
“什么叫方方面面,你懂不懂呀?”欧阳若岫开始切菜,“层次高的哪方面呢?人家也不是不打麻将,你怎么就不找几个象样的人玩呢?”
“我的接触面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还能发广告:‘谁是处长局长,来打麻将!’”洛志伟感觉有些委屈。
“算啦,不说这个,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工作。”她用葱花爆锅,一股强烈的油烟升腾而起,“快打开抽油烟机!”
“我看你今天就是有事,而且是高兴的事。”洛志伟揿下抽油烟机的开关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倚着门看着她,妻子系着围裙忙于厨事的姿势和动作也很美。
“哦,不算什么好事,但挺开眼界的。”她向锅里放过调料,将锅盖盖上。双手在围裙上擦擦手掌,又擦擦手心。
“上午,我随章敏芝去胜利会堂开会,坐她的车去的,上车时你没看见那些人的眼睛,眼泡鼓得都快掉出来,很明显,嫉妒呗!其实,我想到了这一点,原本不打算坐她的车,自己坐公交车去,可章敏芝一定让我跟她一起去,还特意叮嘱办公室说,‘我和欧阳部长去市里开会,’瞧那些人的脸色,尤其是马钰,脸色阴沉,故意一眼也不看我,真让人瞧不起!”
“那个女人……她不是在组织部吗?怎么跑到办公室?”锅扑腾着,厨房里散逸着鲜美的鱼香。洛志伟一边问,一边蹙鼻子。
“是啊,谁知道她到办公室去做什么,反正她在那里。”
“不对啊,章书记不是力荐马钰吗?怎么还那样说话,这不是叫人难堪吗?”他有些疑惑。
“还不明白吗?她这样说是有意的,故意刺激马钰,让她更憎恨我。”她轻哼了一声。
“为啥?有些险恶呀!”洛志伟满腹狐疑。
“你真笨,没有脑子啊!为啥,为了孤立我呗,你看机关想进步的这些女人,那个不是围着她的屁股转,她是大姐大,听说蒋梅跟丁经理有那种关系,就是章敏芝从中撮合的。你想,我一个后来的,又没走她的路子,又不是她的党羽,又不太靠近她,她能不孤立我?”
“哦,没事,她也不过是个副书记,不能左右大局,不值得顾忌!”洛志伟见妻子说得有些凄凉,便安慰她。
“那倒是,我本来也不顾忌她,只是以后的工作不太好干,应该防备她掣肘。”欧阳若岫自言自语地沉思。
“什么车轴?这跟车轴有什么关系?”洛志伟不解。
“去你的,亏你还专科毕业,那是掣肘,拉你袖子不让你干好工作的意思,使坏的意思,什么车轴呀?风马牛不相及!”
“呵呵,”洛志伟被妻子奚落一番,多少有些尴尬,“明白了,夫妻俩说话,少用那么多怪词,口语要通俗易懂,这也是常识。”
“什么常识呀,你就是文化低,读书少。”欧阳若岫打开锅盖,轻轻翻动几下鱼身。
“你这样舞文弄墨的可影响夫妻交流感情呦!看来以后我和女儿跟你说话得抱着词典了。”他酸酸地说。
正说着,女儿洛姝推门进来。
“嘿,女儿回来了,正说你呢,有没有词典啊?”
“有啊,在学校书桌里呢!”洛姝是小学五年级学生,见爸爸问随口便快乐地回答。
“女儿啊,别听你爸胡诌,吃没吃饭?妈烧了鱼。”欧阳若岫一边朝盘子里盛鱼,一边问女儿。
“吃完了!”洛姝爽快地答,并打开电视。
欧阳若岫的父母就住在前面另一幢楼里,每天已经退休的姥姥姥爷接送她上学,放学后就常常在姥姥家吃饭。
一边吃饭,一边继续闲聊。
洛志伟套近乎问:“作为领导去开会感觉如何?”
欧阳若岫抿着嘴笑了,“当然不错,哦,不过也没有什么,当领导就是参加会议或者召开会议,再大的领导也不过如此。只是觉得肯定比每天都蜷在办公室里听人吆喝,像个使唤丫头似地好。”说完又感慨地补充,“安排人与被人安排是两种境界。”
洛志伟点点头,颇有同感。“我理解。”吃了几口饭,洛志伟又说:“现在上了一个台阶,以后就要经常跑局里、市里大机关了,可以自己调剂,不必拘泥于单位的作息时间,死守八小时。”
欧阳若岫正要往嘴里送饭,一听这话马上脸色一变,“那怎么行,最起码的工作时间要保证。像你这样,单位一天见不着影,早晚是个问题。”
说完,那种对丈夫的忧虑,又蓦然涌上心头,不禁眼眶湿润。便放下碗筷,扭头不理睬洛志伟。
女儿在外屋喊道:“妈,到‘新闻联播’了!”
见妻子生气,洛志伟便拉了拉她的胳膊,嬉皮笑脸地说:“现在都这样,谁还在单位里耗着,得了,去看新闻吧!”
近来,欧阳若岫有个习惯,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嘟嘟响了,洛志伟跳过去抓起电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