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刀

青萍凭借着连续三年,辅导的学生获得全国大奖的好成绩,以及一本被家长哄抢的自编教材,还有历年的研究成果比赛成绩,毫无悬念的获得了A市的青年教师标兵称号。A市的教育,在这个教育大省一直名列前茅,对一线教师的鼓励政策也一直执行很到位。一个青年教师标兵称号,绝不单单是个如到处都有的酒类奖项,而是非常受重视货真价实的奖项。获得该荣誉的教师,可以说就是全市教育界的旗帜。奖项四年一评,每次只评6名,按教师的实力说话,没有拿得出手的过硬成绩,公示这一关铁定过不了,人称是A市教育界的奥斯卡大奖。这一回,青萍居然得了这个奖,据说,是A市设立该项奖项以来的最年轻的得主。

青萍确实是年轻的,才刚30 出头,校园里的学生气都还没有完全褪尽,齐整的平刘海,高高扎起的马尾,鹅蛋脸上还有几分婴儿肥,一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出几分稚嫩的甜,还像个初涉社会的实习生一般。

青萍对教书,是真的喜欢。从十一岁那年,她就将做老师,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然后一步步,她就朝着这个方向走。高考时候,她的分数,选个名牌大学的热门专业绰绰有余,然而她毫不犹豫选择了清一色的师范类专业,每个志愿都是师范类。然后,毕业后,她分配到了A市的这所学校,如愿以偿,实现了自己的多年夙愿。

所以她当老师真是当得好,那种从心底里的热爱,让她对教育充满痴迷与钻研精神,还有因为热爱而时刻满溢的工作热情,让她身上仿佛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所以不几年,她的成绩就很快显现出来,然后良性循环,获得了更多展示平台与培训机会,于是有了更多的教育成绩与教研成果。

颁奖大会后,是市里领导出席的酒宴。青萍等6位获奖者,和市里主要领导一起坐主桌。青萍很自觉地坐在下座,却在落座后,被一位领导的秘书,强烈要求和邀请着,坐到了主座旁边的位置。主座坐的,是市里分管教育工作的副市长,姓师。

师副师长四十刚出头的年龄,年轻时应该也是蛮英俊一张脸,不过已经有点像在白酒里浸泡过的人参,带着点肿胀和虚晃的白胖,面上泛着点点油光,发沿线开始有了稀松的趋势,肚子也有点微微的凸起,一根放松了警惕的皮带,略略松弛地吊在肚脐的下缘。

青萍被安排在他身边坐下时,他着意地在她脸上多看了两眼,还没喝酒,已经带着几分潋滟的酒意。他端着酒杯,对她说:“啊呀,任老师这么年轻漂亮啊,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青萍的脸突然烧了起来,掌心微微出汗,学着一桌人端着酒杯,跟着他们一起碰杯,脑子里却一阵嗡嗡作响,耳边的声音都是遥远而虚幻的,只听到不知道多少年前,有个年轻的男老师,脸面清洁如雨后初晴的天,和她坐在同一个主席台上,就坐在她身边,轻轻低头对她说:“小姑娘,你的声音很好,以后适合做老师。”

那一年,她十一岁,作为县里的少先队代表,出席一次教师节的什么活动。而他,是县里的辅导员代表。主席台上长长两排座位,他和她坐在第二排的最边上。会议中途,他作为辅导员代表走到发言席讲话,之后是她作为少先队员代表发言。她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红色格子裙,是班主任帮她从班上另外一个女生那里借来的。裙子有一点点宽大,但是面料很绵软,袖口有一圈皮筋,做出一个荷叶边,是很美的款式。发言稿是她自己写好后,又经班主任改了的,改掉了很多地方,背起来很有点吃力,因为那些话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感觉有点怪怪的。但她一直是很乖的学生,所以极认真地背下来,极真诚地讲出来,仿佛那字字句句,真的发自肺腑出于真心。

然后,当她讲完后,她坐回座位,他向她微微倾过身子,半低着头,说:“小姑娘,你的声音很好,以后适合做老师。”

她没回答,紧紧抿着嘴,偷眼去看他座位上的名牌:师同贤。

她只知道,他是县城里某个学校的辅导员。

会议散席后,她跟着他一起走下主席台,走回自己学校代表队的队列里,然后转眼去看,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记忆里,他的侧脸线条很柔和,主席台的大灯从头顶打下来,他的脸上仿佛似有光。

那是少年时光里,他们的唯一一次交集。当然,后来她偶然从别的老师口里听到他的鳞爪消息:那个师同贤,人长得帅,被县委书记女儿看上了,成了县委书记乘龙快婿了……师同贤已经不做老师了,调去政府机关做领导去了……书教得好,不如人家人长得好啊……

师同贤是那个时候小县城的风云人物,他并不算得传奇的传奇故事,被小县城里的人们传播着、咀嚼着。

青萍从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师同贤。别人说到他时候,她也只是默不作声。因为他是个和她的生活没有半点关系的人。

她只是,从十一岁那年,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定了型,是做教师。

师范最后一年,她从B市的大学,来到S市的一所重点高中实习。学校对他们几个实习生表现得很热情,为他们举办了一个见面会。见面会在一个小型的会议室,他们几个实习老师被安排在回字形会议桌的一侧坐下来,另一侧的校方领导位还空着,靠中间的位置上,摆着的名牌,上面写着:师同贤。

上大学后,她就在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事情了。小县城日渐开放,形形色色的人物登台,师同贤的辉煌或许已经是被人习以为常,或许是已经不值一提,总之,她再没有听身边的谁说起过他。

校方领导进来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中间,已经隔着了12年的光阴,但她一眼认出了他。他的脸,比在记忆里的黑瘦了些,成熟了些,其他的,似乎竟没有什么变化。侧面的线条上,在鼻子中间,微微有一点驼峰般的小小凸起,显得鼻子很高很挺,还有几分稀薄的阴郁。

后来她知道,他是作为市里的后备干部,下基层来锻炼的,在这个学校不过也就待个半年,到他们实习结束,他也几乎要同时期离开这里。到这里来,大概不过是为他辉煌的仕途,做一个加油站。

高中里的教学节奏很紧张,每天晚上都有晚自习。学校是寄宿制的,学生们基本都住校,晚自习和白天一样,教室里都是满满腾腾的学生。青萍被安排一三五的晚自习跟班,另一个实习生被安排在二四日三天。学生周五傍晚陆续回家,周日傍晚陆续返校,所以周五的晚自习人相对比较少,跟班老师有时候可以走开一下。

实习了有一个月左右,一个周五的晚自习,青萍因为例假,在冬天夜里的教室里越坐越冷越坐越冷,肚子也隐隐作痛。她于是起身,返回学校给他们几个实习老师安排的宿舍去,打算泡杯红糖姜水下来,也给自己加件衣服。回宿舍要走过一个很长的回廊,廊上灯光幽微,那回廊上的穿堂风,在冬夜里居然有着聊斋剧里的呼啸声。她记得有人跟她说过,这所学校所建的地皮,在很多年前,原是个荒坟场,建校时,还有建筑工人从脚手架上掉落当场殒命的,所以学校的中央喷水池,其实细看可以看出是个隐秘的八卦图形,用来镇风水的。她家在农村,从小听过的神怪故事不少,身边的女人更经常说起,女人身上来那个时候,是威光最少的时候,最要忌讳去不干净的地方走,以免被什么东西上了身。这样想着想着,她直觉后脊梁骨寒气更是一阵阵往上蹿,小腹部的疼痛也越发严重了。

这时候,她前面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一步步向着她的方向走过来。那个黑影,手里还提着一个球形的东西,晃晃荡荡……

青萍的第一个感觉,那是一个鬼,提着一个人头,正向她逼近……

这中间的记忆,是有一阵空白的。她再次有知觉,是在学校医务室的床上。医务室值夜的医生,和师同贤一起陪护在她床头。她才知道,刚才自己在廊上晕倒了,是师校长助理送了她来医务室的。

值夜的校医帮她去开处方单配药去了,她看着病床前的这个男人,突然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但她嘴唇翕张,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出她嘴唇干裂,起身帮她去倒水,然后扶着她坐起来喝水。

喝了几口水,她冲着杯子问:“刚才是您背我来的?”

其实她心里想象的画面,是偶像剧里她被自己的白马王子公主抱着焦急冲进医务室的样子。但是那样的画面又怎会可能呢?于是语气落在一个“背”字上,似是求证,又不落痕迹地期待着被否定。

他笑笑,说:“是额,你可不轻呢。不过,是不是减肥减得呀?怎么会晕倒了呢?女孩子,不要弄得自己太瘦,对身体不好。”

她没好意思说刚才自己撞鬼的幻觉,脸上便不自觉地一阵阵红红白白:“那个,师助理,我以前就认识您。”

“哦,是吗?”他依旧温厚地笑着,像是面对一个小女孩的神气。

她突然对他这样轻描淡写的神气愤怒起来,抬起眼直视着他,说:“我十一岁那年,教师节的庆典,您就和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您对我说,我以后很适合做老师。现在,我已经快做到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决绝的意味,仿佛跟谁在赌气,又仿佛想跟谁证明什么。他显然被她的语气有点震住了,也有点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大概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对另一个生命个体产生过这样大的影响,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复她。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结住了,幸好医务室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和青萍一起来的实习生秀娟冲进来,后面跟进来拿着处方单的校医。

他们的对话自然就终止了,他顺理成章将青萍交托给秀娟,然后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地看看表,说:“哟,快九点了,我女儿没有我陪不肯睡的,我先回去了。”

实习期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三个月的实习,剩下的两个月,她只远远看到他几回,偶尔在校园里迎面遇见,他也只是仿佛不记得那个夜晚一般,清清淡淡和她点个头,端着点官架子。校运动会,实习老师一起在操场边为参赛的学生做后勤服务。同来实习的有个姓朱的男生,一直绕在青萍左右献殷勤。师助理来巡场,仿佛无意地走过她身边,说:“我看小朱这男孩子蛮不错的呢?”青萍嘴角牵出一个斜斜的笑意,说:“师助理原来还关心这些,太操心了吧!”

然而她的目光灼灼,总在有他的场合追寻他的影子,而他总似不知觉,只一意回避着她的目光。

实习期结束,他以个人名义,送了他们几个实习生每人一本书。送给她的那一本,是一本唐诗。书里夹着一张书签,书签那一页,是张籍的《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后来她有了第一个男朋友,有了第一次接吻。她想象自己是在那个冬夜的长廊里,被他抱在怀里抱进医务室,然后自己从他怀里醒来,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缠上去缠上去,他的头微微低下,像那一年,他对她说她声音好听,也是这样半低着头,然后他的唇落到她唇上,于是世界在他们周遭天旋地转星月轮转……那是她第一次的吻,那个吻她的男孩子,她后来模糊了他的容颜。她的记忆里,吻她的是师同贤,那个她十一岁爱上的面清如水的青年。只是,她知道,他和她,从来没有靠近过一分一毫。

若干年后,她听到一首歌,张靓颖的《想你,零点零一分》,歌里说:“那个时候我恨你是一个好人……”原来,她在心里恨他,恨她最后,第一个吻,没能给他,却属于了旁人。

酒宴的灯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打出一层虚幻的光。在一桌大腹便便的官员和中老年教师之中,青萍的青春靓丽被凸现出来。不时有人主动过来和她碰杯。她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让她很局促很紧张。坐在她身边的师副市长,显然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说:“小任,别紧张嘛,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放开点!”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点缓慢拖沓的节奏,有种未老先衰的腔调。她注意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看出点讯息,想知道他有没有一点记得她。但他看她的眼神,只是微眯着的,带着几分奇怪的意味。她觉得,他不是在看一个优秀教师,只是在看一个有几分姿色的酒桌上的小妞。她突然又在他面前觉得愤怒,她作为青年教师标兵坐在席间,却成了这些酒桌男人眼里的一个陪酒逗乐的花瓶点缀而已。

一个同席的老师,原来青萍实习学校的教导主任,突然举着酒杯来到他们旁边,举着酒杯说:“师市长,您看看,这多有缘分。您在我们学校下基层锻炼,那您记不记得小任老师,当时也在我们学校实习啊?我记得,她有一回晕倒了,还是您送她去的医务室呢!”

师副市长半眯的眼里,突然精光一轮,定神又细看了看青萍。青萍心里咯噔一下:他真的是不记得她,这个她爱了很多年的男人,真的原来早就忘记了她。可是,不记得了才好呢!那原本美好而酸楚的往事,在此刻却如钝钝的刀子割着她的神经,突然让她觉得万分懊恼,简直恨不得能拉过当初的自己狠狠扇上两个耳刮子才能罢休。

满桌都意味深长地望向他们,大家心领神会般的一起举杯:“缘分啊缘分,想不到师市长和小任老师还有这样的渊源呢!”“哎呀,小任老师要好好多陪师市长喝几杯!”

酒过三巡,师市长的身子微微向她倾过来:“小任啊,真没想到啊,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都没认出你来呢!”

青萍的身子僵硬着,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微微挪了挪,尽力避开他喷在她脸上的浑浊的口气,说:“师市长贵人多忘事也是自然的。”

师市长的手,带着一层密匝匝黏腻腻的汗渍,很自然又很突兀地轻轻覆上她的大腿,似乎无意地一面摩挲着,一面嘴里说着:“故人不可忘啊,故人不可忘!看来我们真是很有缘分啊,以后可要多多交流啊……”

那天回来后,青萍把床头柜上一直收着的一本唐诗,一页页,撕成了碎片,冲进了马桶……

又过了半年,带完那一届高三,青萍辞了职,到远方一个城市去了。临行前,同事们都表示惋惜,说她是个搞教育的好苗子。青萍笑笑,说:“做老师,是我小时候的梦想,现在突然觉得也不是很喜欢了,所以换个活法。”

人们都说青萍太任性,放着那么好的前途,放下那么辉煌的成绩,重新去开始一个未知数,太傻了。不过到底路都是自己走的,青萍并不很在意,那些声音留在远处也就听不到了。

后来,青萍从报纸上,看到师同贤的消息。他犯了经济案,被抓了。据说,东窗事发的缘故,是他的一个情妇,因为私人恩怨揭发了他。

师同贤的名字,便又被人们咀嚼好一阵,到最后慢慢也一样被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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