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为耳

我们都曾做过同样的梦,比如捡钱,弯着腰不停的捡,好多好多。

但我也曾做过无与伦比的梦,我梦见一个十分宽广深绿的大湖里,有一条龙游来游去,我躲在岸堤的草丛偷偷看它。半人高的绿草隐蔽又扎人,我藏在其中,我看到它又大又亮的眼睛,它在里面兴风作浪,我感到紧张而且兴奋。

我曾经长期做这个梦,几乎是同一个梦,大概不同的夜晚产生的区别,仅仅在于是大湖还是深潭,龙的颜色是白色还是青色或者黑色。

但我已经有好久没梦见龙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最后一次梦见它,就在新年的不久以前。在那个梦里,龙第一次是在地下暗河游来游去,我和一大群人把那暗河给炸掉了,我们放掉浑浊的河水,走进幽深的地洞,最后得到一堆萎缩的如同死螃蟹蜷在一起的龙皮。

我没有撒谎,真的,那天我在梦里曾听到龙的哭泣,像牛嚎一样。那次我和那一大群人消灭了龙,那也是我所有的梦里,第一次没有看到龙的样子。我醒来的时候有一些怅惘,我很明白,而今往后,我再也梦不到龙了。

六个月过去,我果真没有梦见龙,连那些关于藏匿龙迹的大湖深潭暗河,也一并消失了。

我所有的故事,都要从这个梦消失以后说起。

后来我失眠了,我于深夜坐在床前不悦,周期性梦龙的间断,使得我恍惚觉得生命中某个最重要最默契的朋友丢失了。我的心无处安放,我想找回一点点什么。

七月份的天气刚刚热透,我的同事说我这几天消瘦了许多,他不怀好意的问我是不是女朋友过来度假了,挥霍过度。我没搭理他,只是微笑摆摆头。

上午时有一个例会,不是太重要。我忽然肠胃不适,去了一趟卫生间,例会开始,我迟到了将近二十多分钟。我从没迟过到,但领导并不因为我初犯就消停了怒气,他问我干嘛去了,我说上厕所。他又说开会你上厕所?你不打声招呼?我实说事发突然,没带手机。

恰巧那天他也不爽,领导觉得我在跟他抬杠,我们差点吵了起来。等到中午吃饭时,几个同事开玩笑,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嘀咕,说我是被女朋友吸干了整巴适了,搞得魂不守舍。

我很生气,但想想算了,懒得理他们。我趴在办公桌小睡了一会儿,可是耳朵里充斥着他们关于八卦、化妆品、电视剧以及男女趣闻。以前我也习惯了的,偶尔我也加入,可我今天莫名其妙有些反感。

我把头埋在桌子上,盖了一件旧衣服,闷声闷气表达了让他们小声一点的期望。那几个同事一哂而过,远离我几张桌子笑嘻嘻说平时也没见你怎么正经,这几天天天和女朋友巴在一起还假兮兮了。

等到下班,我又因为财务报销的事情和领导大声争论了几句,我愤怒而不乏仓惶的离开了办公室。下楼扫码,打开小黄车想早点回去,有两个同事看到,尖着嗓音调谑我:

“哎呀这么急急忙忙要开着豪车回家了?”

我回到家,忙忙碌碌做了一顿饭,做饭两小时,吃饭五分钟。刚刚躺下想看点无聊的都市剧消磨时间,又接到领导的电话,说有个方案必须今天加班弄好,限时三个钟头。我在电话里沉默了三十秒,最后还是笑笑说好。

方案弄好发给领导,他并没有回复。倒是早前给了我一个邮件,让我弄好按地址发过去就可以了。我把邮件发了,收到对方的自动回复。然后关掉了灯。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关死手机,睡了好好一个懒觉,中午的时候才去公司。我进门的时候领导正准备骂我,直到我交出辞职信的时候,他惊疑了一瞬。

我就这样突然离职了,但毫无辞职的快感,没有觉得自由或者快乐。卡上只剩几千块钱,其实苦恼。

接下来我连着在床上度过了三天,但并没有睡得一个好觉。这种漫长的空闲让我无所适从。

我爬起来,洗漱干净。买了一张火车票,然后备下两只强压手电筒,两个充电宝,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上了去往遵义的路。

纯粹是一时冲动,想一个人走一走长征。我被自己这个伟大的念头震惊了,一时仿佛觉得生命的意义就指靠这个念头,就指靠这趟行程了。

我来到了遵义,但很快就后悔了,我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我到达遵义后,开始导航徒步去赤水。最初我雄赳赳,可是进了山就逐渐泄气了。

这里山很密,到处是水,白天都阴森森的,山路上人又少,瘆得慌。

“要不,就当是来遵义旅游了一趟?过两天回去吧?”

我这样问自己,纠结中磨磨蹭蹭进到了苗寨。

当我站在绿油油的梯田前,我神清气爽了。

木质的房子,露出黑旧的颜色,湿润的浸着水的石板路,以及脆嫩嫩的芭蕉叶,都显出与世隔绝又蓬勃的生机。在我进村以后,此起彼伏的黄狗狂吠。

我不太礼貌的抽了一根村民屋檐边的空地上,用来让黄瓜藤蔓爬上去的竹竿,驱赶着毛色土黄,尾巴上还有一段白点的大黄狗。

主人们从木门后探出了身子,“吱呀”一声,我看到了缠着头巾,一身蓝色衣服的古朴样子。啊哈,原来并不是想象中的满头银饰。

我像他们表达了借宿的愿望,开始都被犹豫的拒绝了,我也不好纠缠。继续问,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不太放心的答应了。

我当晚就在他们家住了下来,大爷也回来了。他们一家姓覃,有一双儿女,在外打工。我晚上就睡在他的儿子儿媳的卧房里。晚餐很丰盛,炖的土腊肉,煮了些黄瓜,扁豆,还有一大盆鱼汤,酸汤鱼,很酣畅。

我实在太累,早早睡去。我上床时两个老人还在看电视,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打电话,大爷好像是劝儿子放心。我心下好笑,若是完全放心怎会打电话告诉儿子呢,不过他要是不放心,也不会让我住宿吧。

想来真有些矛盾呢,我笑笑侧身睡了。

不过却睡得不甚安稳,许是老两口的儿女长期不在家的缘故,棉被潮湿得紧。睡了一会儿我像是躺在水蒸气里,黏黏糊糊的,翻来覆去到凌晨才真正睡着。

我八点多起来,大爷大妈却早已经生火煮饭了。怀着一种局促尴尬的窘迫心情,我洗完脸坐在了饭桌上。一面极真诚的道谢,一面接过了饭碗。

吃饭间下起来暴雨,覃大爷咒骂这天气烦人。我却有些小人心思的怀疑大爷是因为下雨了我没法走,要继续待在这里。

大暴雨像是白居易的诗:

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透过木格子的窗户,看到那雨瓢泼倾盆,把外面的玉米、稻谷浇得歪歪扭扭的,像是一不小心就要瘫下去。

覃大爷有些焦虑,抽着旱烟抱怨这背时的雨。

然后我见他提着一把直背的柴刀,从门后搬过来三根青皮竹子。他坐在小板凳上,把青皮竹子搁在膝盖上,用柴刀剖开。又笨又厚但其实十分锋利的柴刀,将竹子剖得又细又韧。

他那样子让我想起了爷爷,我把用来讨好他家黄狗的肉骨头全撒出去,主动请缨。说老爷爷,您让我试试,我在家会做这活的。

我们相互推托了一番,因我实在想找一点事情缓解白吃白喝的尴尬,表现得很坚决。他终于把刀推给了我。我接过柴刀,刀刃轻轻按在竹子根部的那端,手一拍,刀像裁布一样划开了,竹子发白的内里被剔掉,不厚不薄,就是编制一切筐筐篓篓的篾片。

覃大爷对我的手艺很满意。我年轻手脚快,没多一会儿就干完了。他把篾片拢整齐,开始织筛土的细筛子,我认得,就和他聊了起来。

我们从筛子聊到我爷爷,我的家乡。言语一多,自然气氛就熟络了。至少我觉得熟络些,晚上吃饭时不会很尴尬。我见大雨飘洒,有些地面渐渐浸湿。那是屋顶的瓦片破碎或者被猫扒开导致的。

我遂又执意上楼帮他们止漏。我上楼时看到地面放了几个盆子和大碗,这是接水的,我就笑了,这多像我小时候经历的呀。我驾轻就熟捡过几片瓦在手里,遇到漏的地方把手过去,轻轻的弹,轻轻的挪,调整沟瓦和脊瓦的位置。

雨水不漏了!我在瓦下面听到水在上面流过,在一层一层的沟瓦边缘跳下去,我仿佛感觉它们连成了珠子,飞速的滚过去,瓦与瓦之间形成一面小小瀑布。细碎如银针落在瓷器上。

真好听啊,我心想。

覃大爷没料到我有这一手,十分欢喜。我糊了满手的灰,我也忽然有些欢喜。

我在覃大爷家住了三天,最后一个晚上,那床才没有黏糊糊的不适感,松软轻盈,我睡得很好。

帮他们修好了松动的电饭锅,跟着老爷子打过一回柴,看覃大妈杀鱼。走的时候他们一再的留我,我当时特别想给他们塞几百块钱。一来我确实舍不得为数不多的钱,二来我也有点怕唐突人家,手在兜里抓了又抓,终是忍住。

覃大爷送我出去,帮我赶狗,我不住的道谢,他反而感激我给他们添了不少欢笑。最后他叮嘱我一直往前走,在哪里哪里有村寨云云,我嘴上说记下了,其实并没有记住。因为我挺路痴的。

我找到下一家住宿地方时,几乎吓死,因为我一直走在山路上,一直没看到人家。天黑了我还在拐来拐去的茅草路里窜。我打着手电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上,四围没有一处的灯光,下过雨又没有月光,乌沉沉的。伴随一阵阵猫头鹰的叫唤,我一阵阵脊背发凉。

原来我没那么胆大!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走夜路请大声唱歌,我想唱,清了清嘴唇,发现我自己羞怯得很,唱不出来。我一急,诗句到脱口而出了。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天气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我于是渐渐充盈了,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树,也不再想象成蹲坐的鬼怪。大步流星的走,但脚步从一处坟前跨过时,我还是吓着了。

那是一座新坟,泥土都是新鲜的,湿润的,干干净净一粒草都没有。周围斜矗着几只花圈,一根白白的幡子插在坟头,在夜空里自由的飘。我刚刚背到“或为出师表”,我怔住了。

再也沉不住气,大喊一声有人吗,然后拼命的喊,“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边喊边跑。跑的时候我感觉后颈凉嗖嗖的,脊椎那一条沟收缩着,汗毛倒立。我跑过一片阴森森的林子。就看到了熟田。

稻子的清香,水田反射着我的手电光。我在小小的路中间跑过,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次让我寄宿的,却是一个风韵的少妇。我大笑的跑过去时,她正出来倒洗脚水。她有些胆大而主动的问我跑什么笑什么,我说我看到有人了,不害怕了。

那少妇又说你是外地人吧,我说是。我问她我能借宿吗?她端着盆子在门边站了几十秒,然后说好。她的脸在门口的白炽灯的照射下白而嫩,窈窕的身材靠在门边,除了有点矮,其他可算是绝佳了。

我内心有点羞愧于对她美色的估量。我整理了心绪,沿着水泥台阶一步步向她走去。进门后,才发现屋中只她一人。

她给我用开水泡面,端出盘子舀了好多五花肉。我吃的时候她就给我找洗脚的布鞋,她脚步轻盈,玉峰轻颤,我羞耻的起了反应。我想要不吃了面走吧,换一家寄宿。可是又想到这里民风坦荡,她一个少妇尚且不畏畏缩缩,我怎么能这样心虚呢?

我于是淡定的吃了面,然后和她交谈简要说明了原因。她是上过高中的,谈吐还颇文雅,我们坐得很近,只不过一张方形炉子,我们格在相邻的一角。我听她神采飞扬的说话,鼻子里嗅到一股股幽香,暗自感慨这样边角坐着可真有意思。又彬彬有礼,又不显得生分。

她的头发不长,眉毛很弯,鼻子很挺,嘴巴很小,牙齿很白,说话的时候欢快而俏皮,雪白的脖颈,再往下,我就不敢看了。当夜我睡楼上,她睡楼下。我一直开着灯,手里搬着一本带来的《万历野获编》,无聊的翻,不知什么时候才浅浅入梦。

我在这个村子没有逗留,天一亮便匆匆而走。作为回报,我临行前把那本精装的《活着》送给了她,我没有想过一个乡村少妇会不会对这样一本小说感兴趣。

坦白而讲这是一段渐渐枯燥乏味的历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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