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双星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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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纪星)

无意中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决定来参加他的葬礼。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还是没能释怀,现在他死了,我是不是也该放下了。

没人知道我喜欢过一个男生,第一次见到他时只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很像季星。

六岁时,我爸妈离婚,我被扔到偏僻的乡下表叔家。表叔经营着一个大工厂,忙到常年不在家,没人看管的我只能到处乱跑。可某天邻居家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叫季星,听上去和我同名。第一次见她时便发觉她瞳孔的颜色比大多数人要浅一些,我因觉得稀奇而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被她不客气地怼了一句:「你看什么看!」

她双手叉腰,眉宇间流露着某种坚定的、毫不畏惧的神色,在这乡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神气的小孩,瞬间就被她迷住了。她眼睛很亮,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盯着看,因为这个没少被她追着打。

我们名字虽然相近,却有着天差地别的性格,她开朗我沉闷,她活泼胆大我小心谨慎,她肆意妄为我束手束脚。我因为表叔母的训斥闷闷不乐地跑出门外时,总能看到隔壁的她在爷爷奶奶的照料下开心快活的样子。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但我仍喜欢她身上那股劲儿,和她澄澈无畏的眼神,小小年纪的我总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追随她。

在乡下生活的那段时光是我与季星之间仅有的回忆,但一场意外夺走了她的记忆,也夺走了她脑海中关于我的任何碎片。

我们不过是跟往常一样,在工厂的空地处躲猫猫,那里有遮挡也够开阔,虽堆放着很多东西,人却很少。其实我俩都没少被工厂的工人警告过,但我知道季星很喜欢那边稀稀落落的小草丛,便总是偷偷和她一起趁无人注意跑到那附近玩。

工厂起火的那天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她喜欢躲,我便每次都让她先躲好之后我再去找她。突然的一声巨响使我害怕起来,我不管不顾地顺着季星还未躲好的身影跑去,我一心只想着与她汇合,并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完全没注意到工厂楼顶的火势已经蔓延,一件又一件不明物正从楼顶掉落。

她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找我时脸上满是担忧与惊恐,我知道她注意到了从我头顶上空不断下坠的物体。也许是被吓到了,我的双腿竟在那一刻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奔过来将我推开……她小小的身体虚弱地躺在地面,可我来不及哭泣和呼救便晕了过去。

不知怎么我开始变成左邻右舍口中的灾星。季星不在以后我彻底失去了伙伴,也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周围找不到愿意和我玩的朋友,我自此陷入了长久的孤独和对纪星的想念当中。我几乎每天都在自责,都是为了救我才让她身处危险,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对他心存愧疚和感激,更何况这个人是季星。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就是找到她。

表叔一家原本就看我不顺眼,正好被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将我遣返的理由,没过多久我就被父亲接了回来。

我以为自己按部就班地按照父亲的要求当一个没有污点的好孩子,就能获得他的一丝关爱。可是我又错了,他压根不在乎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是,我怎么能祈求一个曾经家暴母亲的人施舍给我爱呢。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地位和权力,我和母亲一样,都不过是他可以随意摆弄的物品罢了。

后来我不再听话,在家里处处跟他作对,在学校又频繁给他惹麻烦,我知道处于事业关键期的他不敢轻易对我动手,于是我便更加肆意妄为。我每天早早地出门,但就是不去学校上课,即使去学校也是找人打架,其实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我更多的是被人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能只是太痛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减轻这种痛苦,我无论逃课还是学坏,都没有用,反而让我在孤独压抑的情绪里越陷越深。某次意外的与陌生人之间的肢体冲撞,竟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开始寻找、追逐这种身体上的疼痛,以此来掩盖我心里的伤。

于是挑衅,便是我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学会的第一件事。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这种连续招惹是非的反常行为彻底失去了容忍能力,反反复复的记过处罚、开除转学给了我几近疯狂的爽感,却也透支了他的精力。我知道那段时间他的确很累,也许是因为不想我出现在他眼前惹他心烦吧。在高中阶段火速为我安排好住宿之后,我在学校的一切好似都与他无关了一样,而我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对他更为复杂的感情。

他是我的父亲,我再怎么混,再怎么不学好他都没有抛下我不管,同时我发自内心地憎恨了他很久,恨他那样对待母亲,恨他对我的漠视和毫不关心。我很不愿意承认这种恨中夹杂着我那卑微的爱意,这爱意可能并不是爱,这不过是我对永远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爱的轻飘飘的埋怨。每当我想要体谅他时,我就会想起母亲,于是我在很多个独自散发恨意的日夜,无数次成为了我的母亲。

就这样,我连带着母亲那份脆弱的爱和深重的恨,逐渐走向扭曲的道路。


从乡下回来后我仍念着季星,可命运就是这么古怪,高中之前我不曾获得过一丁点与她有关的消息,即使转了那么多次学我也没发现过一丝她的身影。

我以为自己就快要将她遗忘了,但在高一下学期的某天,我在教师办公室的一本名册上找到了她。季星的名字出现的那一刻,我脑海中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再次准确无误地被唤起,我确定自己永远不可能会忘记她。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与我相同的开心和激动。我站在她面前时,她只是迷茫地询问我为何挡她的路,原以为她是没认出我,所以我不死心地继续纠缠了几回,可换来的却是她眼神中不断蔓延的困惑和无奈,于是我才知道,她早就不记得我了。

可我还不能接受她生命中不再有我这件事,我也试图用行动唤醒她的记忆,或让她重新对我产生兴趣也好,我们重新成为朋友也好,怎么都好,我就是不希望我与她之间像陌生人一样疏离。

我没能做到,因为我太害怕她讨厌我。如果她由于我的过分靠近而对我产生厌恶的感觉……那我也只会更讨厌我自己。

那天下午,我自暴自弃地走出校门,一头扎进我遇到的第一群混混当中,开始了我不断找打的行为。实实在在的一拳,又一拳,接二连三地拳打脚踢让我逐渐开始上瘾,我持续对揍我的人进行着言语上的攻击,目的就是为了激怒他们,从而使我获得更痛的体验。

原本我只是累了,躺在地上休息而已,可我的一动不动似乎引发了骚动,我闭眼倾听一个无辜被抓来的爱多管闲事的家伙夸张的台词,说实话还是挺有趣的。

这个「救」我的人就是刘澈。

我见到他的那天,其实就已经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情绪,我那时还不能分辨这感觉是什么,只是傻傻地被那双和季星无比相似的眼睛迷住。我分明反复提醒着自己他不是季星,不是季星,他是个男生……可他真的太像了,他的眼神,说话时的表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稍显可爱的动作和神情,都太像季星了。

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我完全招架不住,然而更让我无所适从的是,他是我的室友,唯一的室友。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男性动心,这感觉让我羞耻、无地自容,可他却大大方方对我承认,他喜欢男生。我本该对这一切都感到恶心才对,可我居然没有任何排斥的情绪,竟还偷偷地在心里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喜悦感,或者说安心感,还是应该说庆幸。

他不是季星,但却和季星一样勇敢,一样大方自在。我总是容易不自觉地将他当做季星,可我清醒地知道,他不是她。每当我在他的热烈奔放之中感受到自己对他不断加深的那份情感时,我心中的纠结便会多一分。

我在绵绵不绝的纠结当中喜欢上了他,并在此过程中认定自己是个罪恶的人。本以为季星在我心中的位置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取代,可刘澈的出现击碎了我原有的执着和坚持,也重塑了我对性别、取向等事物的认知。

这些都没什么,我最该意识到的是我与刘澈之间的感觉,好像以极快的速度将我推向了一个近乎疯狂的牢笼,我对他的喜欢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已经到达了病态的边缘,但我在他面前却还要装作一个正常人,尽可能不露出马脚,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马脚到底是什么,就算露出马脚又会如何。

我也害怕,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我只是在不断揣摩他的心思、他的喜好、他动作行为背后的想法,按照他喜欢的、他想要的状态与他待在一起。我不记得是怎样开始的,我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带着那份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战战兢兢地守在他身边。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离别的悲伤就开始在我脑海中预演。我不停地骗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


我的腿是被父亲打坏的。那天他喊我回家吃饭,我当时还挺开心的,甚至问过刘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当晚在饭桌上,我爸提出要送我出国,我不愿意,他怒气冲冲地指责我在学校里乱搞,我不过反驳了几句,就遭了一顿打。印象中这是我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病痛。

殴打原本是他威胁我出国的手段,可当时我满脑子都只有刘澈,我不想长时间看不到他,那是我生命中仅有的宁死不屈的时刻。可真的太痛了,与以往的痛不同,或者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觉得挨打是一件多么痛的事,一个小小的骨折竟能让我彻夜难眠,痛不欲生。

住院治疗让我暂时躲过了出国,虽然那段时间我见不到刘澈,但我并没觉得会跟他分开。从夏天到冬天,我紧紧攥着养好伤后赶快与他见面的期待,再多再深的疼痛,我也扛了过去,一直到那次偶然的再相遇。

可我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我不喜欢他面对我时带着愧疚的情绪,我更害怕他会因为我的腿而同情我,这不是我希望的,我讨厌这样,我不懂为什么自己原本的计划总是会被打乱,我本应该修养好了之后好好站在他的面前,我们还能像之前那样……可是一切都变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敢向他诉说我的痛苦,我不想让他承担我的一切,我也害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变质。我只想让他知道,我还同之前一样喜欢和他在一起,我的腿一定会好的,尽管腿上的疼痛从未消散,也总是到来的很突然。

而刘澈,却突然地消失了。

我至今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再也没来医院看过我,那是我鼓起勇气才对他说出的一番话,难道他听过之后能轻易地做到无动于衷吗。

离开医院后的我第一件事便是飞奔回学校找他,宿舍里有关他的痕迹都早已被抹除得一干二净,我跑到校园,却发现他与季星站在一起,亲昵地聊着天。

没错,是季星,我也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隐约回忆起那张从他衣服中掉落的照片,那是一张刘澈和季星的合照,他明明说过自己喜欢男生,所以我从没将那张照片放在心上,只当那是好朋友间的正常相处。可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陷入了怀疑当中,并努力地想要自证当初的观点,为那个看上去陌生至极的刘澈开脱。

他变了,变得淡漠、变得冷酷。不管我怎么问怎么解释,他都只有一个回答:可我确实不认识你。

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如此荒谬,可它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事情进展得如此之快,我来不及反应,也压根没机会把控我自己。我只能感受到强烈的背叛和挫败,被抛弃的愤怒和隐藏了许久的悲伤终于在某一刻爆发出来,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无法像以前一样偷偷躲起来。

某个午后,我叫了几个街头混混,将刘澈堵在校门口,随后将他拖进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巷子,抱着他会对这一切感到熟悉的期望,我抓起他的领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我试图从他空洞的双眼中得到一丝可能的答案。

但什么都没有,我恨透了他那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愤怒中我一拳挥了上去。他猛地倒在地上,嘴角渗出鲜红的血迹,他刚要艰难地爬起,其余的人紧接着一拳又一拳,一脚接着一脚落在他身上,而我站在一旁,病态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的混乱让我感到紧张又刺激,尽管他很快就被揍得四肢无力,满脸是血,但我仍没打算罢休,那几个混混倒是先收了手,一个个怯弱地看着我。

我将其余的人驱赶,巷子里只剩下我和刘澈。

他躺在地上,我走了过去一把将他拽起,我清楚地记得他用虚弱的嗓音对我说:「你,这么有种,怎么不直接打死我。」

就是很奇怪,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特别在哪里,他的语气明明那么生疏,可我委屈的情绪就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伴随着莫名的心疼和提前到来的遗憾,我安静地落了泪。


最终我还是出了国。

在国外的这些年我将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治病、医疗方面,想起刘澈的频率已经从经常逐渐变为偶尔,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一直没能真正地将他忘却。

听说葬礼是在今天,直到今早我都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来。

好奇心促使我决定最后来看他一眼,我想知道自己在看到墓碑的那一刻,会不会有伤心的感觉。

来到目的地,我朝着人群走过去,但又不敢靠得太近,便只能独自站在角落。还以为这样就算参加了他的葬礼,实际上距离远到我连周围的人都分辨不出,就更不用说看到他的墓碑了。音乐响起的时候,一阵阵哭声传来,我的确没有悲伤,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只有他的死才算给我们两人的结局画上了句号,我这么久以来的努力与这一刻相比,仿佛都白费了。我早该明白自己其实一直没忘记他,从他表明喜欢我的那一瞬间,就注定只有他才能解开我身上的绳索。现在他永远真正的消失了,多年的负重倏地减轻,我大概只是变空虚,并没有变轻松。

转身离开现场的时候,我的脚步也似乎软绵绵的,感觉到不大对劲的我快速走向车辆,在即将打开车门的前一秒,我的胳膊被人用力抓住,回头一看,才知是季星。

她憔悴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哭过的泪痕让我回忆起她和刘澈过去亲近的画面,我有些痛苦地别过头去,可她抓着我的手却无比用力。

等到我总算能从过去中暂时脱离出来,看向她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个我渴求过无数次的熟悉感,终究又让我再次遇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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