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越走越少,但所余财宝数量却仍相当惊人,只那金器银锭,打包装柜便足有二三十箱之多,堆积起来,犹如一座小山。
除了艾飞、风云十八刀遗下十数箱之外,倒有大半竟无人认领。
虞师爷又写又说忙了一天,刚能喘上一口闲气,正待收拾案头,却听突然有人说道;
“师爷且慢”。
声音低沉,俱含感伤之情。
虞师爷寻声望去,但见发话之人却是顺哥,说出此话之后,己是神情黯然,面带忧伤。
虞师爷大是不解,顺哥这般人物也会露出感伤,这他可是从来未曾见过……
却见其他各人也俱是满脸疑惑。
顺哥深深叹气,缓缓说道;
“还有一案,须得与他核实,有劳诸位,替我证明”。
这下连杜霸也不禁奇怪起来。
顺哥的身世姓名本就无人知晓,都只知道他是公道社中极为重要之人,但他既说出此番话来,必定大有因由。
虞师爷不敢怠慢,又连忙座定,提笔写了起来……
赵如海迟疑问道:
“是何案情”?
顺哥悲声道;
“二十年前,南京威风镖局失镖一案”。
密室中一阵沉默,但震惊之色却无不浮现于众人脸上。
赵如海更是失色大惊道;
“威风镖局,公子是路家后人”?
百年威风,威风百年,二十年前的威风镖局可是江南第一大镖局。
而南京路家亦是城内一方望族,在武林之中人缘极好,声誉极隆。
可惜一桩千万赈灾镖银的劫失,终致路家吃了官司,不但赔光家业,而且满门壮男皆被问斩,妇幼发配边塞冲军……
而顺哥现在二十出头,据此年龄,应符当年尚因幼小而躲过杀头的路家后人之情。
彼时凡江湖中人无不为路家悲惨遭遇扼腕不平,而传言中劫镖造事之人正是杜霸。
顺哥一脸谨然道;
“家祖路大顺,家父路太平,我”……
话音忽转哽咽;
“我叫路非顺,名字乃糸家母所取”。
此时密室中仅寥寥数人,而他至此方表明身份,自是不愿多有旁人知晓。
天知道这路家后人在这二十年间经历了多少磨难,如今又背负起多大使命,赵如海心中好一阵唏嘘,不由关切问道;
“府上令慈可还安好”?
路非顺戚然道:
“多承尊驾问候,但家母己于五年之前客死塞外,至今尸骨尚不能返乡”。
稍稍一顿,又坚声道;
“但家母在临死之前仍自让我不忘家耻,务必缉得真凶,还我路家满门清名,母亲话音犹在,非顺决不敢忘”。
赵如海意性迸发,大声叹道;
“自当如此”。
路非顺暂时收住忧伤,眉宇稍展,又对先前负责清点财物的卓三,印五道:
“卓二哥,印五哥你们去从那箱中取出些银锭出来,看看上面是否刻有当年官府特制印证”。
卓三印五立时走了过去,从那一山堆积箱包中任意取出了几锭大银,仅看一眼后,立时大叫道:
“果然是官银,而且均为二十多年前所铸”。
为求公正,随即又取出多枚,放于室内正中,让众人皆能看见。
需知但凡官府用银,都属特制,不但要求铸工精良,成色上好,制量不差分毫,就是连铸造工匠的姓名及铸造时间都有严格规定,必需镌刻其上,是民间绝对无法仿制之物。
铁证如山,赵如海及众人纷纷点头。
赵如海大声喝问道;
“杜霸,你可认罪”!
杜震早己不存半丝侥幸之心,反倒如同解脱般连叹两声道;
“好,好”!
又转颓废,茫然叹道;
“是我劫的镖银,除我之外,还能有谁”!
赵如海见他认罪,当即示意卓三取来写好文状让他画上字押,交与路非顺。
路非顺接过文状,仔细看完,然后极其慎重的纳入怀中,心情终于释怀,不由又发出一声长叹……
杜霸气息渐弱,痛不欲生,目光已变得混浊,挣扎着哀求道;
“是我害了你们家人,罪有应得,你们今曰便有仇报仇,快快杀了我罢”。
众人见他面色灰暗,气神全无,知他己距死不远……
赵如海与路非顺四目相交,心意通连,不禁同时点头,又一起望向张扬……
张扬心领神会,目光坚定,缓步走向杜霸,指间紧夹着那一块铜镜残片……
杜霸死鱼般的眼珠直勾勾的定眼看着……
那白皙修长,碧玉一般光滑,如魔似仙,灵性十足,毫无暇眦的——手指。
大限将至,也许是回光返照,就在张扬将要动手之季,杜霸忽然说出一句话来;
“你们可已知道,密室中死去那男人绝不姓顾,而是姓唐”?
张扬神色微动,但转瞬己面无表情,淡淡道;
“你可还有话说”?
杜霸看了看他,嗑然一声长叹,闭上眼睛……
优雅至极,仙逸透明的指尖拈起那片残镜,轻轻划过了杜霸的颈部……
杜霸只觉头上一轻……
暴雨倾盆,似失意人醉酒后诉说的恶毒怨语——无休无止。
烈曰当空,又似无道昏君实施的无情暴政——肆意专横。
月光如昼,树静蝉鸣,空山洗尽。
农舍外早已星光点点,大山深处隐有小豆柔光发出,便如同漆黑夜中一盏明灯……
山还是那座山,农舍自是杜霸的地上居屋。
人却只有路非顺及张扬两人。
烈曰骤雨间,距他们除掉大盗杜霸也已过了两天。
“什么是公道,公道又在哪里”?
张扬一脸谦色,虚心向路非顺请教。
“事有万象,多出无形,倾轨覆辙,大有不平,然事若越出法制常理之外,便唯有以大众之道行之”。
“公道么……?公道自在人心”。
一番沉吟后,路非顺答道。
“如你所说,岂非世间之事,皆可公平”?
张扬又问。
“这个我可不敢保证,但我相信,至少每个人都拥有得到公道的权利”。
路非顺答道。
“那么这大众之道又该由谁来行之,公道社么”?
张扬皱眉不解。
“大众之道自是由大众执行,公道社势单力微,又岂可与大众相衡,行事但求尽力,无愧于心而以”。
路非顺一脸正色道。
“事情既生于理法之外,必是万千曲折,凶险异常,大违常理,你们就不怕吗”?
张扬忽然激动大声道。
路非顺含笑看着他激动的脸庞,眼神充满坚毅自信,慨然道;
“公理大义所驱,无惧无悔”!
张扬无语心折,面上满是钦佩之色……
“你父仇己报,为何不走”?
这次是路非顺心中好奇,看着他笑问道。
张扬也是一笑,目光烔烔,与他对视,反问道;
“我为何要走”?
“你难道不明杜霸死前那番言语,说那死人绝不姓顾,而是姓唐是何含义”?
张扬笑着点头,目光如炬,道;
“天下五门,毒宗唐门,此地乃在蜀中,死人若是姓唐,自是四川唐门的人”。
“江湖武林百派兴,天上天下各五门”。
“四川唐门”号称“毒宗”,自是以制造巨毒药物,淬毒暗器而名震江湖。
而天下巨毒,大部皆出自唐门。武林中血腥仇杀,但涉用毒,十之八九也与唐门有关。
虽然号称武林中最神秘门派共计十门,“四川唐门”仅为“天下五门”中一门,但近几十年以来,唐门门中人丁兴旺,青年俊杰层出不穷,就其声势影响之隆,却是其它九门合并也恐有不及。
“蜀中唐门”在江湖中己大有执掌牛耳之势。
“唐门之毒,中必无解,唐门之人,无人敢欺”。
头缠白布,腰系豹纹皮囊便是唐门子弟行走江湖的独有标志。
“你难道不知唐门中人,最是护短,此番有弟子惨死于此,唐门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而唐门寻人自有其独特办法,过不多久,定会有人寻上门来为他报仇,而要来之人,又绝不会听人解释,轻易罢手,出手必要人命”?
路非顺神情严肃,目光注视着他,不动声色说道。
“我也知道”。
张扬点头答道。
“我还知道,那密封包中乃唐门独家制毒秘笺,唐门中人视若至宝,此物若不寻回,唐家上下,绝不会收手,而江湖之中自此也绝不会有片刻安宁”。
两人四目相视,毫不避让。
“你不见姬二孙见得此物,立即神色大变,慌忙辞我而去,足见唐门势大,连他也自忖惹之不起,你难道就不害怕吗”?
路非顺饶有兴致,眼神不变继续问道。
“我不是他”。
张扬淡然道。眨了眨眼,随后神色自若,不解又道;
“我只奇怪,姬二孙要走你不挽留,赵如海坚持不走你却坚决不允,需知他武功高强,经验丰富,有他在此,便如同多了一大强援,对敌之时便多了一分胜算”。
路非顺眼露笑意,道:
“对付唐门中人,武功高强又有何有,况且他身居要职,乃朝庭中人,身系你我数十家多年冤案平反大事,他若有事,此次半年心血岂不白费”。
张扬再次点头,目中也露笑意。轻声问道;
“那你为何不走”?
路非顺一怔……
略一沉咛便展颜笑道;
“我正为难如何才能寻找到他们,他们若来找我,正合我意,我又怎会要走”?
“你在寻找唐门”?
张扬大惊失色道。
又惊又疑,不可置信,迟疑问道:
“难道公道社要对付唐门”?
路非顺思忖良久,目光渐渐发出光辉,如含远山,眼眸炽热,便如黑夜之中点点星辰。
毅然说道;
“唐门之毒,如附骨之疽,危害极大。若不尽早除之,任其发展,必将祸及苍生,我辈中人,自当舍身卫道,铲清流毒,还世道一片清明”。
望着普通人衣着,平凡模样的路非顺,张扬不敢相信,如此豪言壮语竞会出自他口……
室内一片沉寂……
路非顺目光深隧,忽然柔声道;
“你既已明白,现在若是要走,还不算太晚,我绝不会怪你”。
张扬只是微笑,目神平静……
“你若在此,也帮不上我甚么大忙,反倒碍我行事计划,不如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
路非顺眼色变冷,竟似下逐客令一般……
张扬只是微笑看着他,但平静目光变得炽热坚定起来……
路非顺不再言语,也静静注视着他,但冰冷眼色渐渐温暖起来……
四目相交良久,终于汇为相视一笑。
“你定早己有了安排,否则又怎会如此自信”?
张物笑着试问道。
路非顺笑而不语。
“前日见你遣走卓三等人之时,每人都是好长一阵耳语,定是你在调集人手,计划对付唐门”。
张扬又自行筹躇说道。
路非顺依然笑而不语,但神色极度自信……
张扬兴奋道;
“只不知这次唐门会过来何等人物,若能一举歼之,必能大快人心”。
路非顺终于出声,叹道;
“是唐门五老”。
微一停顿,又道;
“还有一领头之人,面罩黑纱,不知是谁,但身形瘦小,举止阴柔,连五老也对他尊敬有加,唯命是从,此刻他们六人应已快到了”。
张扬呀然佩服道;
“这两曰我与你同吃同座,从未分开,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竟这般清楚”?
路非顺又笑而不语……
张扬也不再问,面露忧色,自言自语长叹道;
“唐门五老这五个老怪物可不好对付,若是那神龙门主辛不同还在,凭借他的天蚕宝衣,大可不惧他们”。
路非顺目光闪闪,笑道;
“如我所料不错,辛不同正赶来这里,而同来之人定有姬二孙”。
张扬本不相信,正待要说,室外远处山径小道上却传来一阵杂乱步履之声……
大山深夜,漆黑一片,竟真还有人寻来……
路非顺自也听见,不由皱眉叹道;
“来得好快,这五老果然是名不虚传,竟比我预想之中快了两个时辰”。
张扬大笑道;
“来则来矣,该来的始终要来,你我正好深夜恭迎客人”。
谈笑间步履声由远及近转瞬及至,已到农舍门外……
一极为苍老,若破锣般声音传来道;
“家中有人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