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ce to the end of love

我的儿子,我一直都确信他注定要做些伟大的事业。这份毫无理性以至于疯狂的信念在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的时候,便真正落实在了那块在门前外躺了十一年又是十一个月的门垫上,那块我们都从未洗过的,原本鲜红色的绒毛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那是二十年前的元旦,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搜寻着她的踪迹。我们约好了一起出来看烟花的,就隔着浅薄的申河,站在金山前的桥头。

我始终没有发现她,可是我又想要找到她,尽管那一点也不重要的。你知道,即便我错过了她,还会有无数个她的。

还有没几分钟十二月就要亲上一月的嘴巴,留给我的遗憾也只不过是没有把她弄到手而已。天空是漆黑的,没有月亮,我裹紧了羽绒服,紧巴巴的袖口藏不住我的手腕,我觉着冷,我厌倦了她。

我等了很久,可那个身影从没出现。我以为只要在车站等着就好了的;我们住得很近,所以大概会上同一班车的。我这样想的,所以在上车的地方等了一个小时;我还是这样想的,所以又在下车的地方等了两个小时,可那个身影从没出现过。

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对吧;凡事都有些代价的。这样的安慰却不是某种自责,某种固执的爱情;而这样的否定也不是那类痴恋者的执迷。我从未把她当做完美无缺的来看待,只不过她还没有显露出缺陷罢了。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当我搭上摇摇晃晃地走在土路上的5路车时候,她跟在我的后边。那时我只是觉得,原来在我们学校也有这样漂亮的女孩——而这样的想法其实的意思,也只不过是说,原来我们学校漂亮的妹子又被我发现了一个。当我走下那大巴,不经意间回头的时候,看到她也走了下来,我也只不过觉得跟她说上话的概率上升了三十个百分点。当我在候车厅坐下的时候,她在我背后三排的地方与我朝着同一个方向坐下了,而等了三个小时她也没有走,我便疑心她是不是在跟踪我——我当然晓得的,这是男人的错觉,可是正是这样的错觉才造成了浪漫的假象——而我们又上了同一班车,同一节车厢,紧挨着坐在一起——后面这个未免太巧了,其实只是坐在同一排罢了,我靠着南窗,她靠着北窗,中间隔着三个人。

咣当咣当走了一半,她没有睡,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我也没有睡,看着她看着的窗外的景色。终于忍不住了的我便想要上去搭话。

这种事情不管多少次,只要你看着对方,总是会有新鲜感的;有时会想起初中时候初恋的对象——她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孩,但是却很小只,乍一看是很可爱的模样;可是跟她说上话了才知道那副拘谨的样子只是诱饵,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她就像安康鱼一样在额头上挂着灯,皮肤上却满是沟壑——火车上的这个姑娘没有点着灯,反而更像是水族馆里的热带鱼,看见那斑斓的颜色,我觉得空气也像是被温热的暖流感染了疟疾。那种热切而跃跃欲试的激情生出战栗的恐怖,整个车厢里只有我站着,突兀在一排排绿色的座位和黑色的人头当中。像是打破了某种节奏,某种规律。

我一度对质数痴迷得很,应该是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们要把一百以内的所有质数都背出了,我背到了1549,我还妄想去把所有的质数都找出来,尽管只是用一个无知又年轻的激情去做的,也只不过推出了四个式子,想着用高维数学去做它,然而究竟也无疾而终了的,那份年轻的激情。

不能被分解的质数像是某种坚强,而她们也彼此独立;柔软的女人紧贴着男人,像是男人的皮肤一样;坚强的女人却独立于男人——我不是一个男权主义者,可是历史及其留下的遗产总是给我这样的印象,我又不能超越时代的——毕竟我只是一个凡人,那么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是一种过错吗?——男人追求女人,追求独立的女人,期望着征服,这是一个野蛮的愿望——可是谁又不是尚未脱离于自然和野蛮的呢?——这个时代未免太过偏激和年轻了,因为年轻独有这种来自于激情的偏见——我不爱她,短短的八个小时可以生出爱情吗?爱情未免也太过于廉价,宁愿我永远也不要因为爱情也变得廉价——我不要爱她,我祈求我不要爱上她,不要用爱情这个冠冕堂皇的谎言污蔑和玷污了她——我仅仅是对她发生了兴趣,纯粹而本能的念头,纯粹而本能的动机,也仅此而已。

“好巧呵。”

陈词滥调倒也没有那么坏,它差强人意的,倒不至于使她贬值,我不愿把她变成某种价值,某种工业时代的产品,某种资本化的商业精神,我不是一个商人,哪怕说这等同于我不是一个现代人也好。我便脱离文明罢,文明离我太远,我只要做一个野蛮人就好了,至少在那里还能发现些高贵和永恒的理念。

正是这样我们便相识了的;可是巧合却还没有结束。我们竟然是住在一个市、一个镇、一个街道,同一个制度和区划里独立的两个人。

我到她家的距离是105米,这就是巧合的极限,毕竟我们从994千米之外的地方把这个距离缩短了千倍,而仅仅是这样的巧合,许多人花尽一生也难以得到。

“快元旦了,既然住的那么近,一起去看烟花吧?”

我想任何稍有现代男女交往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而她爽快地答应了,我自然以为她就同意了那背后的含义。

然而我却没有找到她。尽管我并不爱她,也不是非她不可,可是我没有找到她。我等过了又等,也找过了的,电话也没有接,我也许是被她看透了吧。

我猜想她就躺在床上,想着那个故意装出一副腼腆又青涩模样的男学生,暗地里在嘲笑着,也可能是肆意大笑——尽管我想象不出她会满地打滚——可我不得不那么去揣测。这种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总是像在下棋,尽管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会照着金角银边的规则去走,可是你料不定对方会在什么时候展开什么样的进攻——也许左边也许是右边,兴许她想要的是我这边的地,又可能她打的算盘就是依托弃子建立外势——我没法琢磨她的每一句话,也没法做出最妥善的对策,只能装出青涩的样子,装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因为那是最能让对手松懈的,也是最轻松的——我难以否认,后面这个才是我的主要目的,因为我从来也不是一个好的棋手。

她一定经历过不少男人吧,我这样揣度,也许对她太过不尊重了,可是想法总是来得比言语早些,我抑制不住那种本能的自我防卫,想要给自己的不堪找些借口。

“喂,你在等人吗?”

我在想着交媾的事情,是关于蚊子的。只有母的才会咬人,公的会传粉。大概女人也是如此,只有她们才会令人不安,令人彷徨,我并不爱她,可是她却叮了我一口。你不能责备蚊子,谁让你没有挂蚊帐呢?是我先去找她搭话的,被她惹得落寞也是我的错,被她扰得疲惫也是我的错,可是我还是不会挂蚊帐。

夏天太热了,热到我懒得不想动弹,不想在那土屋里的钢丝挂上蚊帐。

尽管已经冬天了。

“嘿?”

她站在那里,红晕着脸。

那一刻,我想我或许没有失败的,我也许得逞了,又或许她是深谋远虑,可能是在捕捉着我,像一个猎食者,一头狮子在追逐着自以为了不起的鬃狗。

我们上床了,结婚了,生了孩子,就像一切平凡而无趣的婚姻,这里头毕竟没有爱情的。我发誓过不要爱上她,并且命运愿意使这个祈祷成真。

这样去回忆,仿佛揭示出超越爱情的钦慕,可是它真的没有;这一切只是出于年轻的轻浮和草率造成的后果,也许二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任何果子都转变成美酒,然而究竟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时间的缘故才显得二十年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以及二十年来都从未生根的爱情好像从一开始就在了的?我不知道,分不清也不重要了的。

她喜欢小孩儿,喜欢得很。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去附属的子弟学校给他们上课,陪他们玩。毕业后托她父亲找了份会计的活,那时我们结的婚。她总是叨念着想要孩子,可是才二十多岁就生孩子我总觉得太早了,我们还没有买房,是租房住的,老丈人为此并不待见我。尽管他是个和蔼的老头,时刻都笑容可掬,很是亲切,清早就骑着车去买菜,但他不待见我的,只是看起来和善。

我又拗不过她,即使她也正像她的父亲那样对我好,但好的那么刻意,像是在完成任务——对我笑也是任务,给我做饭也是任务,出门前像是新婚夫妇那样伴随着甜言蜜语的亲吻也是任务,三年了,每天都滴水不漏地完成着这些任务,光是想到那可爱的神情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我便不寒而栗,正像在火车上跟她搭话的时候感觉的战栗——我是突兀的,也许是多余的,可能本就不应该出现的。我应该装作没有注意到她,就那样和她擦肩而过的。

所以她如愿怀上了,请了产假,三个月刚过她就辞掉了会计的活,说是要去当老师。也只有在那时候,我才得以看见她真实的笑容——也没有多么迷人,没有多么的不同,但至少我能松一口气了——我以为我能过的轻松些了的。

孩子一出生她就恢复了力气,怀里藏着襁褓,她低着头,坐在病床上,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眼睛里闪着夏天的光。

我不像她那样热衷于孩子,因为他们其实不算是人的,可又不是动物,他们是暧昧的生物。你没法跟孩子讲道理,他们是说不通的生物,而这就意味着你要时刻都去揣度他们。我从不喜爱窥探他人的心灵,我也不喜欢模糊和暧昧,不喜欢过渡的颜色,它们污浊又不自觉,分不清自己是属于红色的还是蓝色的,是什么情感什么色调的,是温暖的或是冷酷的,它们自己不知道,别人也没法知道,它们是无知的。

可她偏偏喜欢的,我们在莫奈那里就出现了分歧,在西涅克那里分道扬镳;她爱孩子胜过爱我十倍。

我曾以为她不是那种把自己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女人。

不是她对别人的爱使我不安,而是她的爱使我恐惧;她并不是一个质数。

也许我总有一天会找出来的,找出所有的质数;可是那样子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对质数的爱到头来要被它自己证明是荒诞不堪的吗?所以我不能前进,我不能去找的,我不可以去找。真理只能由不爱真理的人去发现,这个世上纯粹而真挚的东西都要被虚佞和荒谬稀释,因为纯真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这种罪恶不是对他人的,而是对它自身的。高尚恰恰有损于高尚的。

从那具熟睡的肉体里拔出UPC数据线,我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究竟在他的眼中是什么样子的人了。

他丝毫不爱我。

我早就察觉了的,当他在火车上向我搭话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了,那只不过是男人的一种把戏。可是无论多少次都一定会上当的吧,当他像一簇烂漫的杜鹃花拥在我的面前,骚弄姿色,跳起极乐鸟的舞步,我就知道,就算他并不爱我,我也一定会被他勾引的;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的羽毛还要艳丽的鸟儿了。

男人都是孩子,而男孩只是孩子;自从结了婚,这个事实就愈发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要孩子,因为他总有一天要厌倦我的,他总有一天要离开我的;尽管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拥有过他,可是我怕到最后我连拥有着他的假象也要消失不见。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能把自己安全地绑在男人的桅杆上的女人,不管是我爸也好,他也好,还是我的孩子——我做不到,无论是在哪儿我都奢求着某种狭促的自由,我不需要广袤的土地,那太空旷了——我只要几平米的小花园,种上我喜欢的花,也许一两棵红枫,但是一定要有银杏——我喜欢秋天时候厚厚的落叶在冬天积上些薄薄的新雪——那种季节的代谢也不能完全磨灭的记号,我想要在生命里有着某个记号,证明我曾经活过,经历过,也不管那时幸福或是悲伤的时候,我只想要明确地知道,他的确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证明我是非他不可的,证明我没有错——我的无名指上没有戴错戒指,我不会到了被冬天围攻却不被我的骑士记得——可我是那么的不安,我真的想要有一个孩子。

每当他疲惫地走进门,我们无言地吃着饭,他说很好吃,最初我开心的很,因为我其实一点也不会做饭,可是他每天都这么说,哪怕我都觉得盐放多了的时候他也这么说,我下班晚了去买了些方便菜做给他,他也说好吃。他说只要是我做的都好吃——他不是因为我做得好才夸我,而是因为我,那么我又凭什么值得他夸赞呢?除了我们的婚姻还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是特别的呢?我相信我爱他,至少我曾经为他那么痴迷,变得那么傻,那么无私,甚至连我的花园也可以不要,可是他却从没爱过我。

他在人群里找我,我一直都等着他,焦急地盼着他;我以为他会先看见我的,可是却是我找到的他。我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战利品,一件只带来荣耀,失去却没有任何损失的装饰,我不想仅仅做他的点缀和陪衬,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别人看到的是我和他,而不是他以及他的妻子;我不愿人们说起我只不过像是某种附属的东西,好像他的生命里并不缺少我的存在一样,我怕极了那样的情形。

是因为我虚荣吗?不,我只是期待着我的爱能得到回报;如果他爱我,那么别人也会明白的,他们就不会把我当做他的所有物,我们是互相拥有着彼此,而不是他占有我,也不是我贪求着他。

我喜爱孩子,因为他们是纯真的,这种纯真是特殊的,免于损耗的。我只要真心地对他们,他们本能就会懂的,他们没有伪装,他们也没有复杂的社会要求他们去说谎,或是忖度我对他们无私的好。我喜爱孩子,因为他们就像是某种标记,即使他们长大了,也是带着我的影子,当他们遇见一个和我相似的姑娘、或许仅仅是看到一个名字当中有一个字和我的一样,他们就会想起我的形象,他们就会用我的形象去想象那个女孩,这难道不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吗?我可以活在别人的生命里,别人的眼睛里,在别人的头脑里永远地种着我的花。

我的孩子出生了,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粉红色的嫩芽是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的,这种感觉他永远也不可能懂的。在那一刻我抱着这个新的生命——它是独立于我的,却是从我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那一刻我才发觉,人也是生物,和植物也没什么两样的——这个痴迷于机械和理性的时代实在是太差劲了,尽管我可以靠真空包装的流水线产品过活,可是机器是不能孕育的,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台机器。即使我的皮肤下埋着电路,我的思想也转变成了电子信号,但是我曾经孕育过,我曾经创造过生命——仅仅是这样一个记号就足以把我区别出来,与那些沉溺在理性里的行尸走肉区别开来。

我的孩子注定要去做些伟大的事业,我知道的,我有预感的,这是来自生命的显现。他是谁,这并不取决于我,更与他的父亲无关;他毕竟是我的肉,而这一点就足够了,甚至超出我的预期。我的人生已经不再遗憾了,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一个记号,一个即使我死去了也依旧生动的记号,我的孩子会继续我的血肉,可是既然我没有在分娩中难产而死,那么我一定还有使命要去实践——我要把我的精神也延续下去。

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出落成了一个男人,正像他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可是他们截然不同的。我的孩子不会在我的面前起舞,我只希望他记得我,不必要爱我,可是一定爱一个女孩,一个像我年轻时候的女孩。

“你还好吗?”

趁着漆黑的夜色,我的耳边传来一阵骚动。

谁不喜爱年轻的肉体和精神呢?它们的可爱之处恰是那份还未消散殆尽的纯真,男人都是孩子,而男孩只是孩子的。

既然他不爱我,而我又完成了我的使命——在我的孩子离开我的时候这个使命终于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借口驻足在我的生命里了——那么这段没有爱情又虚伪的婚姻也没有了任何必须延续下去的必要了。

可是我忍不住不去想,他在火车上向我搭话的时候,他人群里搜索着我的时候,他向我求婚的时候,他和我一起看着那个男孩成为一个男人的岁月难道就不是一种记号吗?

所以我不能破坏这种关系,可是我不得不去做些事情,找些意义来填补那个离去了的身影,也许我还可以年轻的,也许我还可以抓住爱情的。

“你在哭。”

他抓住我的肩膀,那是只温热的大手,可是我不愿面对他,我不想看见他的脸;我可以把他的声音当做他的,把他的肉体当做他的,把他的抚摸当做来自他迟到的爱的补偿,可是他的脸——他的脸却是无法忽视的,因为那是我的背叛。

爱不是性,但是这种自然的本能却是万能的替代品,我没法内疚,因为这段婚姻并没有爱情——这是他的错;可是我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去告诉他,我只能一边继续这种偷窃,一边试着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埋在土地里,在标本架上试着遮住自己的裸体。

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所以我只好笑着——因为人们都喜欢笑容的,哪怕我本身除了去笑之外什么都没有。她不在乎我,我是知道的,她那么爱他,我只是一种替代,她在我的身上寻求着他,那也无所谓的。

我和那个女人结婚完全是我父母的意思,而他们看上了的是她家的杂货店。我反正什么也没有,所以也什么也不会失去,因而我一如既往地笑着答应了。

今晚过去我就三十岁了,可年龄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数字,我从来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对于时间的流逝,我是不朽的,至少在这具肉体可以承载的范围内而言是这样的。

村里的人会对我指指点点,但是那又有什么呢?我总是笑着,他们也顶多会说,我性格软弱,做不得大事,吃软饭,而这些言论即使他们不会当着我的面说,我也是知道的,可那又是无伤大雅的。

现在我躺在有夫之妇的床上,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并且在对我有了新的意见,但这类事情他们通常对女人有着更多的兴趣。我本应该也能笑着面对的,可是这个女人却不一样,我可以接受任何的指责的明嘲暗讽,但是我却受不了去想象那些人侮辱她。

现在她在哭泣,无声地哭泣,背对着我。

窗外的月光很明亮,落在她的肩膀上,我能看见她腋下完美的弧形轻轻颤抖,她漂亮的脊线缓缓地弯曲,脖子上的沾着湿润的乱发,耳尖轻巧地折出一个锐角,是温柔的尖角,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她甩开了我搭在她臂膀上的手,我知道,她在为他哭泣,而我无能为力的。

也许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明显的印记,就是臂膀上稍稍松弛了的肌肤,可是我喜欢把头埋在那里,深深地吮吸来自她的气味。

我爱她,她爱他,他又爱着谁呢?

我爬出被窝,从地上捡起大衣,摸出那包软塌的香烟,每次和她做过她总会像这样一言不发,而我总是抽这烟,因为它很冲,能让我暂时不用去惦念她的悲伤。

我不懂她,我没法懂她,

爱不是婚姻,爱也不是道德可以指摘的。我不可能明白为什么她不跟我走,但女人不就是这样吗?她们想的太多,要的太多,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放不下——也有可能所有人都是这样,只是我恰巧一无所有。

结婚只是一种工具罢了,对于我的父母这显而易见,而生育也只不过是一种道具,我是他们的道具。他们都快要死了还在斤斤计较那些无聊的事情,计较些财产,他们又不是给我准备的——他们为了打我愿意两天不吃挤出些钱买一根质量好的钢棍,他们为了教训我宁愿把饭倒掉喂给隔壁村的两条草狗,而我不得不趴在地上和野狗抢食。当我的童年被关在家门外吹着风,我就注定要漂泊一生,我无家可归。

当我蹑手蹑脚地爬到她的身边,当我把自己送到她的花园里——我觉得我就像个孩子,那个被排除在外的孤儿,在她那里被接受了。她更多的时候都像一个母亲那样对我,可是她又是一个与我对等的女人,她比我大十岁,可是我依旧可以看见她的脆弱,抚摸她的泪水。

我不懂爱,但这就是爱。我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乞讨着那得不到的爱,而这个世上只有她施舍给了我,一并的还有她的乞讨。

我一直都是听话的女儿,我总是竭尽全力去讨好他们。

现在我也到了我的母亲成为母亲的年纪,然而我终究摆脱不掉自己作为一个女儿的形象。每当我早上起来,照着镜子,我便不住地问自己,问自己有没有让他们失望,有没有让他失望。

我时常觉得自己太吃亏了,在上大专的时候,寝室里的女生一声不吭地用了我的口红,晚上敷着我的面膜——我也喜欢过一个男生,他说不上帅气,也不是那种十分显眼的类型,但很普通,普通恰恰最能使我安心——我攒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去买些化妆品,想要试着去做一个精致的女人,或许借此就洗心革面,去为自己而生活,可是——当她们用着我的理想去妆点自己的脸庞,我不敢去说,我觉得我配不上那种美,我觉得那与我格格不入的。

我不需要她们的道歉,哪怕后来她们的确跟我说了对不起,但那只让我更加难受——我占据着我不配的东西,她们却要为此道歉,而我还要被她们埋怨——所以我索性把那些瓶瓶罐罐都送给了她们,因为我不需要,那个男生有女朋友了,而我只要为他祝福就好了。

我不配被爱,因为我不需要被爱。当我把房子打扫干净了,父母会笑着夸我,每每在外头吃饭,他们也会举出这些事例来炫耀,尽管我不想被别人看成没有主见没有骨气的乖乖女,但是我还是会可耻地沾沾自喜——我只要讨得别人开心,那样我也就开心了的。

我没骨气,没有勇气,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这不能怪我的父母,他们也只是在把一个女孩照着女人的样子去培养,要怪只能怪我不是一个男孩。

每天我守着店,晚上他回来的很迟,从来都跟我要钱,我会气他,可是当他笑着抱着我,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小气,那么自私,那么坏地去揣度他——他也是一无所有的人,尽管他并不爱我,这段婚姻也是被迫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向我发脾气,总是笑着,像个孩子一样。

他在做爱的时候也是笑着的,那样看着我,好像在讨我的开心,可是我不配的,我什么时候也值得别人为我付出了呢?这样的想法我不能说出来,太窝囊了,但我就是那么不争气,我就是会对他回报着笑脸,装出快乐的模样,想要加倍地去讨好他。

他终于爱上了一个女人,我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和我在一起并没有破坏他的幸福,至少他现在比我富有,他不必讨好我了,我也不必逢迎他了。

孩子有什么意义呢?两个一无所有者的孩子依旧是贫穷和不堪的,我不愿我的孩子继续我的命运,继续这段不幸的血脉,可是我又不得不为了父母的笑容去生养,我不要他在外面被别人说是无能的,无能到连生孩子也无能为力。

看着那细胳膊细腿,那脆弱不堪的生命,我多少次都想要掐住她的脖子,把它终结在不幸降临之前,但是我没有骨气也没有勇气去做,我期望她能比我坚强,比我勇敢,可是我没法教导她,因为我还要讨好她。

我的母亲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我憎恶她;因为她总是苍白地微笑,那是弱者的无奈,我不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所以当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些肥头大耳丑家伙在我的水杯里放鼻屎,在我的座位上倒水,她们撕扯我的衣服,把我推进厕所——我用美工刀捅了她们。是的,每个人都按照她的体积公正地执行了我的复仇。

丑陋和贫弱滋生出弱者的罪过,它们天生是残缺和卑鄙的。我的母亲在班主任和那些女人男人——都和它们的孩子一样不堪入目又自视甚高——在它们面前低头弯腰,一声声地说着谁也不会听进去的道歉;我恨她,我不会道歉永远都不会,因为我不软弱。

可是那个女人,我的母亲——她总是顺从着所有人,顺从着我,从来也不会发脾气的,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抄起桌上的铁尺抽我,抽得那么狠毒,那么辛辣,直到今天我的脸上都留着那条斜长的疤痕——她使我丑陋,她把我的美貌剥夺了,她不仅自己是一个弱者,还看不得自己的女儿比她坚强——这世上有这种母亲吗?她这种母狗真的可以当母亲吗?——可是我不能反抗,她是我的母亲,我的正义遏制着我成为那种卑鄙的人,那种在他人面前使自己的家庭出丑的生物——即使她划破了我的皮肤,割裂我的脸颊,把我变得像她那样难看和残缺,我的精神、我的心灵也永远不会变得像她那样毫无价值可言。

我含着眼泪和屈辱低声下气,这一天我决心要离开,离开这一切,哪怕我最终变得一无所有也好,我一定要离开的。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他的。

我要去南方,至少那里不会比我的家更寒冷。

他是那种很腼腆的男青年,去南方读书——那种轻松又明快的感觉不属于我,我想要,但恐怕是与我无缘的。

他二十岁的样子,对他而言,我大概只是一个女孩而不是女人吧。

我们在火车上铺做的,车顶很低,很凉,所以我让他紧贴着我,我咬着他的耳朵,他的皮肤很好,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的母亲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很温柔,又独立又坚强的样子,那是我想要成为的女人。

他在黄昏的迷离间,抚摸着我的脸,用舌头舔那条细长的伤疤。

他说起了他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比起母亲,我更喜欢我的父亲,尽管我很少看见他,人们也厌恶他,可是他做自己喜爱的事情,他那么自由,像是在高空飞翔的鸟儿一样,毫不顾忌地面上的蚂蚁。

我的身体已经被我的母亲摧残了,任何男人都不会把它伤得更深,因为至少在那之前我还可以反抗的;我在这个男人的剪影上看到了那自由的象征。

他说他的父母好像彼此并不相爱——这世上要是有哪对父母还眼里只有彼此,不是幼稚就是软弱——他又说他的母亲很溺爱他,让他难受和难过——是啊,怪不得他才这么温柔,因为他没有冰冷的母亲重重地抽打他——他说他爱我,又害怕爱我——我亲吻着他,我只要他有一个要爱我的念头就足够了,因为我会让他永远也离不开我,永远只为我盛开,永远都只向我起舞,像是这世上最后一只极乐鸟那样。

大概我的固执和坚强恰恰是为了保卫这份娇嫩的幼稚吧,他愿意爱我,那么我就使出浑身解数让他爱上我,只爱我,那么就足够了。



后记

前一段时间显卡烧掉了,玩不了少女卷轴很是伤心,于是沉迷画工口图不能自拔,虽然有几个想写的故事但是又忙着剪视频、直到前天晚上做完字幕,突然就想用第一人称串一个故事,于是就写了这个。没错,这就是A和B结婚,B出轨C,C背叛D,D生了E,E又搞上AB的儿子F的故事:。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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