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李那年我27岁,已经在工地干了五六年了,是一个技术娴熟为人称道的木匠。不过仅限于在室外盖楼而言。木匠分为两种,一种是盖楼的木匠,另一种是室内装修的木匠。室内装修的木匠讲究的是精细美观,我们盖楼的木匠讲究的是速度和方法。
工地的木匠相对于室内装修而言,那是一种很粗粝的活,用简单的模板,木方还有松木杆子,支撑起来所要承受的混凝土的重量。所有的钢筋混凝土的大楼都是如此,工地上所有需要打混凝土的活,不论是楼板还是楼梯,都是由我们先支出来。之后再由钢筋工绑钢筋,最后由土建的工人浇筑混凝土。等过些天混凝土强度上来的时候,我们的那些模板和木方怎样钉上去,就要怎样拆下来。所以等楼的主体盖完是看不到我们曾经工作过的痕迹的,这点和钢筋工差不多,他们的工作最后都被埋在混凝土里,我们是钉上之后又拆下来。
老李是我在黑龙江新工地的搭档,他高高的瘦瘦的,皮肤很黑。四十多岁,可是后面已经有好多白头发了。开始我是叫他李师傅的,在工地师傅一词不代表什么,那是对于那些陌生的工友之间的称谓。后来他天天和我一起干活,逐渐的熟悉了,我就直接叫他老李了。
老李原来是有一个搭档的,他那个搭档五十多岁,可已经是满头的白发了,看上去好像是70岁,叫陈玉忠。他自己调侃自己的名字说叫陈一盅。喝一酒盅正好,再喝就多了,事实也差不多。他这人爱喝酒,又喝不了多少,喝多了就睡,也不管你工地的活有多着忙。
我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他姓什么,旁边那些工友都说叫他刘师傅。我叫了一声刘师傅,他们都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原来陈玉忠在工地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老流氓”。那是源于他这个人别看岁数大,可是经常讲荤段子,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不论大家说的是什么,只要有他在最后都会扯到那些事上来。
老李的搭档原来是“老流氓”陈玉忠,可是“老流氓”爱喝酒,常常喝了酒就不去工地干活了。有时候是他自己不想去,喝完酒就睡觉。有时候是看他喝酒之后脸红红的样子,木匠包工头不放心他就不让他去,毕竟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谁也承担不起。
“老流氓”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了每天喝酒之外他很少去关心别的事,可是老李是一个能够守住工时的人。整个木匠组他干活的天数最多,没有谁看到老李耽误过一次工,除非下大雨或者整个工地都没活的时候。
老李整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无论天气怎么热他也不脱下来。开始大家都很奇怪,后来和我一起搭档干活,我才偶然发现原来老李里面穿的衬衫坏了一个大洞,已经坏到无法弥补的地步了。他也没换一件,依旧那么穿着。
老李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着。收了工有时候宁肯一个人坐在墙角。也不和大家一起凑个热闹。一双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半天也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
工地的伙食特别不好,因为在东北的工地吃和住都是免费的。这些都由各个小包工头提供,所以都是什么便宜吃什么。米是陈化粮,菜开春一般是嘎达白,也就是包心菜。弄了一大锅,吃饭的时候负责做饭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勺子,身后是打完饭排成一队的农民工。那个在工地做饭的厨师长看谁顺眼就在下面给你来一下,不然只在上面舀,那就大多都是汤了。夏天是茄子,最便宜的时候一斤几分钱。记得我第一年上工地,那是内蒙古的霍林河,有一个土建的小力工叫刘三特别有才。还编了一套顺口溜在工地广为流传,来到了霍林河,风沙没脚脖儿。霍林河没白来,一天三顿嘎达白。还有好多我不记得了,只这两句印象深。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他编的这套顺口溜居然传到了项目部。项目部还特别在吃饭的时候派人下来看了工人的厨房。发现确实如此,后来还买了一头猪,给各个伙食点分了。给我们大家改善了那么一次。
虽然已经事隔好多年了,可是工地的伙食其实并没有真正改善多少。那些下午收了工的工友,好多都去饭店改善,喝点酒点几个好菜。节俭一点的就在工棚附近的小卖部买点花生米之类的,我是买咸菜的时候居多。因为我口重,工地的菜是符合大众的口味我吃不惯。整个工地唯一没有去过饭店,也没有去小卖部的就是老李了。大家都劝老李别那么节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身体一切都完了。老李听了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
老李和我搭档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老李干木匠活的手法不地道。虽然他长得高大,有力气,可是干木匠不是单纯的体力活。不仅仅是有力气就能够完成的。还要有技术,虽然盖楼的木匠常常被人说成很简单,会钉钉子会拉锯,敢上高,拿个锤子和锯都是木匠。其实不是那样的,看着很简单的事,真正做起来就不容易了。看瓦匠砌墙也简单,就照着那么一根白线,一块块的把砖放上去就行了。可在工地伺候一辈子瓦匠的人,到老了也不会砌墙的也大有人在。原理就是熟能生巧,不真正接触这个行业,不伸手干上,看着都简单。像那些书法家,拿起笔龙飞凤舞的,几分钟就写好了一幅作品。可是给你几天你也写不出来那个水平。你只看到他写的几分钟,不曾知道背后写过多少年,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就是这个道理。
老李的活不地道,这点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是不是真正的木匠,我在旁边一走一过,看你干活的手法就知道。老李是那种干活特别舍得花力气,却没有门道的那种人。用我们的话来说,就知道出笨力气。这样干活挨累不说,速度也上不去。
木匠到了我们这一代,就不太讲究尊师重道了。原来的那些老木匠,学个手艺都讲究拜师,你的木匠活和谁学的,所谓出身很重要。没有师傅自学成才的也有,不过那个毕竟是少数。干出来的活也不那么地道。在我刚上工地的时候,工地还在流传着我们当地木匠四大高手的传说。提起来都说第一代木匠大师哥如何如何。
我二哥也是个木匠,他的师傅曾经为了拜师学木匠的手艺。主动到师傅家里去,看有什么活都帮着干,无论是春天种地,还是秋收垛苞米杆。到了人家比自己家活干得还来劲,我二哥的师傅家是内蒙的,后到的我们这里。那时还是大集体呢,他自己偷偷出去给人干木匠活,他家离市里有20多里,来回都是走着去,走着回来。媳妇在生产队挣工分。干了一年多给他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有一次自行车走到半路没气了。他没舍得骑,那样推着也心疼,怕压坏了车胎,20多里路扛着自行车回来的。
老李过去是盖民房的木匠,那个和盖楼是两个套路。过去盖民房要打窗户门,还有房架子。如今那些基本都淘汰了,窗户变成了塑钢窗,门是实木的。就一个房架子需要木匠。老李原来盖民房很拿手,一天可以打出来很多窗户扇,那些活我不会做,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可是如今一天能打出来再多的窗户扇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如今没有哪里新盖的楼,或者民房还用木窗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老李才来到工地的吧。
老李开始和“老流氓”一起搭档的时候,他们就总落后,一是因为“老流氓”岁数大,干活还不着调,二是老李干活还不地道。这样能不落后吗?后来就有人有意见了,毕竟在工地干活不是做慈善事业,大家都挣一样多的钱,干嘛你干的活比别人少。其实老李的肯干,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不过不论你怎样肯干,得干出那些量来。
“老流氓”时不时的耽误工,没人愿意和老李搭档。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大家出门在外在一起干活就是一个整体。我们木匠之间总说一句话,五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每个人的手艺能都一样吗?大楼不是一天盖成的,也不是某一个人盖成的。
就这样老李和我一起搭档了,他还是那样沉默着,话不多。可是干活却比以前更来劲了,我想他是不想给我拖后腿吧。我们一起搭档的时候他在下面伺候我,我需要什么,他准备什么。我说怎样干,他就怎样干。我虽然知道怎样干快,怎样干省力。可是我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没有力气,相对于别人来说差了好多。老李也看到了这点,以后所有出重体力的活他都承包了。
当天我们是第一个完成的那些任务,这个对于老李来说也是第一次。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特殊的,老李回来很高兴,那天他难得的叫我出去吃,他要请我上饭店。我想想他平时去小卖部买点咸菜都舍不得的样子就拒绝了,我懂得老李的那份心。因为他回来又给我买了一盒烟,什么也没说就扔给了我。
我笑了笑又给他扔回去了,老李拿着烟,就那么看着我,我告诉他我是不抽烟的。这盒烟给我是浪费了。以前我没和老李一起搭档,他也没太注意这个吧。
以后我常常和老李一起干活,我先干完了自己的,就帮着他干,以后再也没有人因为老李的手法不地道有意见了。老李是那种特别忠厚的人,可是话不多又不善于表达。可是他的感激我懂得。
我和老李搭档了十多天,每次和他干活,都发现他脊背湿湿的,被汗水洇透。我告诉他不用着急,我们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听了也不说什么,转回身还是那样用力的干着。这就是倔强的老李。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搭档到这座楼盖完。以为以后我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可是没有。那天下午我们和往常一样,还是在热火朝天的干着。我刚钉完一个钉子,直起腰就看到了好几个警察涌了上来。开始还很纳闷,警察到这没盖完的楼上干什么呢。
为首的两个警察已经走近了老李,叫了声;“李志国”,沉闷的老李抬起头就看见了涌上来的那些警察,他的眼神有一些慌乱,可是随即就镇定了。那个警察又叫了一声;“李志国,你被捕了。把手伸出来。”
我们那些工地上正在干活的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以为是警察认错人了。那么老实肯干,不多话的老李怎么会是坏人呢?怎么就犯了法呢?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老李却把手伸过去了。任由冰凉的手铐拷在了他的手腕上。就那么跟着几个警察走了,我看着老李湿漉漉的脊背,心里很难受。止不住的叫了一声:“老李”
老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三儿,你是好人”就说了这一句话,就被后面跟着的警察推着下楼了。留给我们所有人的就是那个被汗水湿透的脊背。
老李被警察带走了,这个当时成了工地上最大的新闻。开始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什么。后来消息一点点的才由上面透漏了出来。
原来老李的房子拆迁,不同意那些拆迁补偿的条款。就拧着不搬走,可是开发商又不能因为你一户人家不动工。就在一天中午把他们家人从房子里拉出来,之后用推土机把那所房子铲倒了。老李是一个老实人,一辈子都是忠厚得无话可说的人,可是如今眼前房子就这样变成了一片废墟。老李急了,拿了一块砖头就使劲地砸在那个指挥推土机的那个人的头上了。
当时那人血就流了满脸,倒在了地上。老李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了,身旁的那些人一看打坏人了,都忙着去抢救他。老李就在这个时候跑了,后来一直没敢回来,只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知道那个人没死,不过也和死差不多,成了一个一天天只知道睡的植物人。
老李知道警察在通缉他,也躲避过许多的地方。最后可能是给上大学的女儿汇了几次钱,警察从这点查到了线索。才在工地把正在干活的老李抓住了。
老李就这样被警察带走了,关于他剩下的故事,都是传说了。我也没法去证明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老李和我共同在工地搭档过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老李,如今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