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的罪与罚

安然从来没想过,在苗苗家搬离大院后,还能再次见到苗苗。

看着坐在对面的穿着简单得体举止大方的女孩,安然心里像是埋了个吹风机,呼呼的风吹的思绪飘摇。苗苗和她印象里的小女孩——黑且瘦,胳膊上有烟头烫出的圆圈,在人多的地方会有点怯懦——相去太多。

安然斟酌着开口:好久不见啦,现在做什么呢?问出这句话,思绪一下子吹去好远。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她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1)初识苗苗

安然小的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子还不是纯农村,叫乡。乡政府的大院在村的最边缘,向东撇向田野。大院由两扇厚实的网状大铁门,一边一个小铁门和外界隔开,走进去路的两边是一排排办公的房子,走到底穿过一个拱形石门,是一片宽阔的家属区。

安爸爸在乡政府工作,他们一家便住在这家属区里。工作人员有很多和安爸爸年纪相似,所以安然也有许多同龄的小伙伴。

但这些小伙伴都是男生,他们常常围着安然大呼小叫,一会儿扯下她的头发,一会儿戳下她的胳膊,到了春夏季节的时候还会逮些鲜活的虫子塞到她的书包里。而且如果哪个男孩待安然好点,护着她,就会被视为叛徒,遭到起哄:哦哦哦~谁谁谁喜欢安然。那个时候三八线都是不能逾越的,谈起这种事总是要闹个脸红。碰到大人的话他们一哄而散,可算不上恶意的举止又法不责众,顶多被训斥两句。

安然为此十分苦恼,所以苗苗出现的时候她特别开心。

那天下午,安然放学回到家,外屋的桌子边坐了一个阿姨一个小孩,安妈妈笑着过来拉安然:快喊姨,还有这是苗苗,她们新搬来的。

那阿姨手放在双膝上笑着看着她,旁边的小女孩黑黑瘦瘦,也怯生生的看着她。

安然打了招呼就被安妈妈赶去和苗苗去里屋玩玩具。安然自来熟的拉着她的手去里屋,拿出来自己的玩具和苗苗分享,软塑料塑成的小恐龙,眼睛能转圈圈的布娃娃,安爸爸自己拿木头削的小汽车…这些安然摸过了一百遍的玩具苗苗都像没见过一样,拿在手里呼来呼去,一点也不见生,没了刚刚怯怯的羞涩。

安然平时在小男孩的压制下,这时候忽然多了点当大姐姐的成就感,哪怕实际上苗苗比她还大一岁。她小手一挥:给你看更好看的。

她打开那时候少有的影碟机,给苗苗介绍她小箱子里的影碟,奥特曼猫和老鼠舒克贝塔,最后苗苗指了指那个印着猫和老鼠的碟子。安然插进去放映,两个人在电视前笑的前仰后合。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听爸爸妈妈聊天。安妈妈问:下午听苗苗妈妈说魏杰是刚分配来的,怎么才刚分配过来,我没好意思问。

安爸爸说:考了好几年才考上,刚毕业分配。听乡里说以前在他们村里种地,边浇地边背书的,好不容易考上的,本来分到南边那个比较穷的乡里,送了些礼又说了说,他们老家离这里比较近,就酌情分到了这里。

安妈妈摇摇头:看看比着后面有人的多做多少难。

然后冲着安然说:苗苗转学到你们小学了,和你一级,你明天早上走的时候喊着她,一起去。

安然听的云里雾里:魏杰是谁,考什么?

安爸爸笑着给她解释:苗苗爸爸考专科,国家就给分配工作,闺女你以后得考大学啊,分配到更好的地方,去县里市里局里。

用安然的话来说安爸爸三句话离不开学习,她愤愤的扭过头去,不理他。安爸爸无奈的看着她。

第二天安然去苗苗家门口等着她。苗苗家住在大院的最西边,因为屋子小,那里原来空着没人住。苗苗妈妈听到安然喊苗苗,把门打开,跟安然问早,笑的和昨天一样温柔。安然往里看,一大间屋子,中间用一个破旧的木色屏风隔开,苗苗揉着眼睛从里间出来,看到安然,迅速的去洗脸。随后苗苗爸爸寡着脸出来,像是电视里的坏人,看的安然心里害怕,拉着苗苗赶紧走了。

(2)魏爸爸的奇怪道理

苗苗长的要比安然还要矮小些,又住在一个大院,被老师酌情安排在了安然前桌。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

但是她能接受苗苗,不代表大院里的那群男孩能接受。他们对这个半路出现的女孩子充满敌意,尤其是她还话少怯懦的怎么捉弄都不知道对抗,也不哭,没意思极了,安然好歹还会不服气的和他们打嘴仗。

于是他们想到了新的办法。放学后跑着回去关大院铁门,在后面推着。阿里巴巴想进山洞要喊芝麻开门,而她们要想进院里要喊三声哥哥。安然简直都要气死了,她看了看铁门,和站在后面的抱着书包傻傻站着的苗苗说:我们翻过去。

安然从小跟这些小男孩一起长大,翻墙上树没少学。对她来说翻这个铁门没有难度,但是她高估了苗苗的技术。她们爬到一半,男孩子们明白她的意图后开始晃铁门,安然还没来得及喊苗苗抓紧,她就掉了下去。

苗苗磕破了腿,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把旧旧的球鞋的边缘染成了红褐色。这些小男孩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苗苗嚎啕大哭。

回去后安然被安妈妈训斥了一顿,安妈妈提了一箱优酸乳去看苗苗。苗苗爸爸妈妈客气的说:哎呀跟安然有什么关系,苗苗经常说起她特别喜欢。

安然在里间听见她们在外间说话,安慰躺在床上的苗苗:你不用怕那些臭男生,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骂他们。

苗苗小声的说:我爸爸说他们家都是当官的,我们比不过。

安然目瞪口呆:那怎么啦,我爸爸也不是官儿啊。

苗苗摸了摸安然新的小裙子,又像怕弄脏一样缩回手:但你爸爸懂技术,你妈妈是老师,你们家还有铺子,你们家有钱。

安然想不明白当官有什么好的,副乡长整天喝的醉醺醺的,有时候还会打老婆,李会计也没什么好的呀,一个光棍大男人整天就爱看别人笑话,有时候谁家吵个架他都会过来看看。安然也不明白妈妈当老师有什么好的,整天看着她复习预习,时不时的变出来一套卷子考她。

在她看来苗苗妈妈才好呢,虽然没工作,但是会做好吃的饭。她会细心的洗干净地里耍来的扫帚菜,切成碎碎的片,混点白面粉,上锅蒸熟后,脆脆的绿附着蒙蒙的白,煞是好看,然后调的香喷喷。有一次给临近的每家送了一碗,她吃后惦记了很久。

而且苗苗妈妈脾气那么好,从来都是笑意盈盈,不会大声说话。哪怕苗苗考的不好,她也只是柔柔的讲道理,不像她妈妈会大声呵斥。

不过相比之下,安然讨厌苗苗爸爸。他见了大人笑呵呵,却对着小孩和苗苗妈摆出死人脸,他还对苗苗说那些不清不楚的话。真是奇怪。

后来安然才明白,世界的残忍,苗苗爸爸的残忍。

小时候我们学习为了更广阔的世界,但是大了后发现世界是大院的复制粘贴

(3)开始崩坏的家

安然三年级的时候,乡里的领导班子举行了换届选举。安然和苗苗搬着自家的小板凳坐在会议室边上的过道里看着黑板台子上唱票。那一年的选举没有太大变化,众人就这样保持着跟她和苗苗向前再走三年,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安然上了六年级升学班,安爸安妈对她的管教突然严起来,放学后她和苗苗玩的时间被用来写卷子,那年的又一届的选举她也没能去参观。

安然听爸爸妈妈说谁上去了谁原地没动谁又下来了。安然已经有了官的概念,猛然间想起苗苗的话,问安爸爸:魏叔叔当官了吗?

安爸爸摇头说,没有。

党委班子的名额有限,来了新的有后台的年轻人进去,苗苗爸爸再次失利。他考了三年考上的大专,送礼后勉强分配到相对好点的乡镇,熬了五年也没能进党委班子。

安然想起有次苗苗说,她爸爸喝的微醺,在家里嘟嘟囔囔说院里的人都看不起他。苗苗妈妈劝说少喝点酒吧,喝醉了成什么样胡乱说话,他冲苗苗妈妈扔过去随手抓来的筷子,呵斥她连你也看不起我吗。他不能去找别人发火,于是把火都发到苗苗妈妈和苗苗身上。

安然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她一点也不喜欢魏叔叔,但是她又希望他能够如愿,这样苗苗也好。

有一天放学后,苗苗来找安然写作业。那时候安妈妈给安然额外加了升学习题,苗苗几乎再和她一起。她对于苗苗主动到来好奇,也好像就从那天起,苗苗好像不一样了。

她自己还没想明白哪里不一样,苗苗爸爸就给了她答案。他喝的醉醺醺,先是和苗苗妈妈在屋里吵架,然后竟然打到外面来,引的劝架的劝架围观的围观。闹闹哄哄。

然后就听到“撕拉”一声,苗苗妈妈的衣服被撕出来一个大口子,露出肩膀和半个胸脯。周围“嘶”的一声抽气,静下来两秒,苗苗妈愣了几秒哭着拉起衣服闯回屋里,留下酒仍未醒的苗苗爸在院里骂骂咧咧。李会计拎拎裤子,眼睛里雀跃,嘴里嚷嚷着“成何体统”。其他的男人啧啧的离去。

苗苗妈裸露在外的身体使他们家的生活和交际多出几分微妙的变化。周围的人,尤其是些爱看笑话的男人,看到她总是视线不由自主的下移,停留。她不再笑意盈盈,逐渐的沉默,不再和其他阿姨唠嗑,长久的呆在屋子里。而苗苗爸爸,有的人开始和他产生隔阂,有的人却爱和他开个玩笑:小魏去喝个酒啊。

苗苗爸爸喝了酒就会发疯。

苗苗也时常找安然写作业。安妈妈常常在苗苗走后叹气:做孽哟,魏杰迟早作死。

本就寡言的苗苗话更少了。有时候安然还能看到苗苗胳膊上的褐色小圆圈,淡下去一个又浮上来一个。安妈妈说那是烟头烫的。

有天江源(大院里的一个男孩)晚饭前跑过来和安然说:不要跟苗苗玩,他们家太恶心了。

他拉着安然绕道苗苗家的后面听墙根,正反都不能看透的花玻璃窗外钉着窗纱,透过缝隙传出一阵呻吟声,还夹杂着男人的骂声,安然听了两声脸刷的红了,撇下男生就跑开。

等跑开后男生追上来说:我没说错吧,魏苗还在里面坐着呢。

安然拍了男生一巴掌,想要不是今天没作业今天大概苗苗也会来她家写作业吧。

(4)空掉的农药瓶

后来有一次有人看见李会计从苗苗家出来,于是苗苗妈红杏出墙的传闻开始出来。最后发展成哪个男人跟苗苗妈说个话都是一段故事。

大院里的人,表面上闭口自危远离他们家。但是私下里却背对着苗苗爸爸谈论这些。李会计见了苗苗爸爸妈妈总是摸一下自己的下巴,一副畅想的姿态,好像他真的跟人睡了,更为别人增添了些有色谈资。他们把苗苗妈形容成荡妇,但是李会计却好似厉害的样子,得到的评价只是一句“风流人物啊”。

苗苗爸爸更加经常的喝醉,酗酒,开始打骂苗苗妈,靠近些他们的屋子就能听见苗苗妈压抑的哭声。苗苗随着胳膊上疤痕的增多沉默中开始带了些冷漠。

那时候安然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后来想想也不过如此。她只不过是没落井下石,可是也没有雪中送炭。她没有充当过树洞,可也没有和苗苗说过贴己的话。

她还和苗苗一起上学,却碍于苗苗爸爸的可怕而远远的等在离她家门较远的地方;还和苗苗一起写作业,但是因为升学的紧迫不再有放松的玩乐。

出事那天是个周六,大家都闲赋在家,有的在院子侍弄花园,有的在厨房里铛铛铛的切菜,苗苗爸喝醉回来,屋里砰砰咚咚响了一阵,苗苗妈从屋里摔了出来,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围过去。

李会计看着扭在一起的两人,眼冒精光,大声嚷嚷:怎么回事,又要撕衣服啊。

周围乱乱哄哄,苗苗爸越乱越来劲,嘴里骂着让你乱搞让你不要脸,揪起苗苗妈的衣服往上掀从脖子那扒了下来。她光溜溜的身子裸露在那里,夕阳打在上面镀了一层死亡的光芒。

苗苗妈猛的推开他,踉跄着站起端了门口的水盆泼在苗苗爸身上,周围人身上,摔了盆子,拉着哭着的苗苗走回屋里,反锁了门。

周围面面相觑的散了,苗苗爸骂骂咧咧去拍门,没得到回应后,拽断了一把门口的小花愤愤的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苗苗哭着拍安然家的门:许许,姨,我妈妈凉了,凉了,要死了。

大院里轰然炸开,拥挤到她家里。苗苗妈僵硬的坐躺在沙发上,手边是一瓶农药,空了。已经没了呼吸,她自杀了。

苗苗爸不知道去了哪里,将近中午才回来。家里围的水泄不通,他进去后先是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走了两圈,最后一声吼,捂着头坐在板凳上。

苗苗妈妈尸体被拉走的时候,苗苗跟着上车,苗苗爸爸也想跟着上车,苗苗停在那里扭过头来长久的冷漠的盯着他,最后直到苗苗爸爸败下阵来,讪讪的往后退。苗苗上了那辆三轮小火车,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安然在家门口站着不敢上前,苗苗隔窗和她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漠然别开头去,车突突突的开走了。不知道苗苗是去了外公家还是爷爷家,反正不会是跟着爸爸。安然没再见过她,她门之间甚至连个道别都没有。

苗苗爸爸辞了工作,走之前打断了李会计的一条腿。说不准谁的错误,他只是发泄一般,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然后不知道去了哪里,那间屋子重新空了下来,门前被摧残过的小花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进泥土里。

后来,乡政府迁到另一个更富裕的村子,大院内的人陆陆续续搬走,没了人影,大院渐渐荒凉。

再后来,安然回去过一次,房子桩子被分给了村子里的人,他们修整后搬了进去,又是新的一代了。后来的人都不知道曾经那个屋子里那片桩子上死过人。

(5)看似被抛下的过去

“我当老师了,要结婚了,回来给姥姥看看姥姥给她们说。”苗苗的声音把安然拉回来。

“姥姥还好吗?”

“由舅舅他们照顾着,挺好的。我不经常回来。”

安然想问你爸爸还好吗却又觉得不适合说出口,想问问未婚夫怎么样又觉得有点突兀,喝了口橙汁,转回去慢吞吞的问,“在哪结婚啊?”

“长春”,苗苗不再是以前懵懂的傻姑娘,她像是懂安然没说出来的话,“我挺好的,男朋友也还好,多喜欢不好说吧,两个人能平等友好的当朋友一起过挺好。”

“别光说我,你呢?”

安然笑笑说:“我还在读书,离结婚早呢,男朋友都还没有。”

“你从小就读书好,往上读呗,文凭高了总是好的。”顿了顿又说,“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没必要非的回去了,学了东西可以想干啥干啥,都能挺好。”

早就不兴分配工作了,甚至公务员的铁饭碗也不再有吸引力。

安然点点头,说:“哎,你到时候结婚通知我啊,等着随份子钱呢。”

苗苗低了低头,“挺远的,忙就不用去了。”说完抬头看着安然,“许许,谢谢你啊,谢谢你。来买东西没想要再见到你,挺高兴的,不过我得走啦啊,你好好读书。”

这么多年过去,她说话终于有了大一岁,姐姐的风范。安然看着她转身,背影却好像还是当年的沉默的,怯懦的小女孩。她渐渐淹没在人群里,消融在空气里。

她的婚礼想必她不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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