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与董爱

文/苏允灿

·无处可逃·

第一次遇见何年的时候他正在唱《free loop》.

少年坐在白色的落地窗前,斑斓的阳光下,他的发随风而动,声音低沉,似精灵般呼唤着:

I’m a little used to calling outside your name

I won't see you tonight so I can keep from going insane

But I don't know enough, I get some kind of lazy day

I've been fabulous through to find my tattered name

I'll be stewed tomorrow if I don't leave us both the same

似乎是察觉背后有人,他转过身来,看到我,深色的柔软的发春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笑得人畜无害:“嘿,是小爱吗,我是何年。”

我只是点点头,朝四周看去。

像是洞察我的心思,他说:“董老师不在,我在看店。”然后顺其自然的领过我的行李箱,向二楼走去。

下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吧台上玩那盆碧绿色的薄荷。他拉出菜单,用指尖指着几种饮料,问道:“你是要奶茶还是橙汁?”

我不以为然的笑笑:“这里所有的酒你都会调吗?”

他有些愣愣的望着我,“除了高难度的Bloody Mary,Screwdiver,Maryarita不会外,其余的大都是我在调。”

“谢谢,那我要代基里酒。”

何年温润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好,我去。”


其实,我跟他不熟,真的。他只是我父亲的学生,从很小就开始跟随我父亲,历年来住在九楼的小阁楼上。比起我来说,在我不在的那段时光里,他更像那个男人的儿子。而我,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个男人瘦了好多,穿着白衬衫和西服外套,笑得有些局促不安:“小爱,一路来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什么?”

他的关怀一向没有实质性,只是表面上客套而已。

“老师,我带小爱出去走走。”或许是觉得气氛尴尬,何年拉着我走了出去。

一路上我都在疯跑,眼睛被风吹得很涩,可我真的想一直逃,一直逃。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夕阳落下,留给大地一个毛茸茸的背影。

我停了下来,终究还是无处可逃。

·美酒加咖啡·

第二天中午我是被何年的敲门声吵醒的,起床气很重,但我还是磨磨蹭蹭去开了门:“有事?”

他把挎包背到背上,说:“我带你去吃饭。”

我皱了皱眉,钻进洗漱间。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随手把牛奶包装袋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里,怕了拍自行车后座:“老师不在,我代送。”

我把背包挂在前面,似乎习以为常。


“你要去哪?”风很大,我的声音被吹得很破碎。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笑得有些莫测:“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是一家有些年代的面铺,只看见稀薄水汽在空气中氤氲开来。铺内人多却不杂,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何年帮我要了两碗乌冬面,便吃了起来。

熟练地用干净的筷子帮我捡掉面里的香菜,熟练地为我端了一杯水,熟练地在饭后给我一个星曼寿司。

仿佛感觉,他已经认识我,很久,很久了。


他长我一岁,在这所城市的外语学院念大一,离我的中学只有一墙之隔。当我的新班主任看到我家属一栏上父亲的名字时,不由得啧啧称赞:

“你是董哲明先生的女儿呀,真幸运。”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看到我蹙起的眉头。

的确,不可否认,我的父亲在这个城市毋庸置疑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或许是因为A大的著名教授,或许是拿过某种奖项的调酒师。可是我依旧如此厌恶他,厌恶他看着母亲南下带着我不闻不问,厌恶他把一切热枕贡献给了事业。诺,就像我厌恶一周才能够看到他两次脸一样。


社团活动举办那天,有同学拉着我去隔壁大学浑水摸鱼。据说,很多在我所念的这所高中的师哥师姐,毕业后就到了隔壁的外语学院,以便于有机会跟自己的学哥学姐相认。

人潮如斯,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何年,大概是在举行音乐社招人的活动,他坐在空地前的椅子上弹吉他。他穿着质软的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瓷白色的手臂,笑得明眸皓齿。

突然之间,他对着我所在的方向笑出声来,嘴角蠕动,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在叫我,小爱。

然后何年抱着木吉他轻盈浅唱起来,舒缓的歌声响起,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叫《美酒和咖啡》。

那是我才知道,他也是会唱中文歌的。

只有在那间小酒馆里,才可以听到他用因为近乎咆哮的歇斯底里,才可以看到他眼里那焚烧过后的绝望。

美酒和咖啡。

比如美酒和咖啡都是水。

一个让人醒,一个让人醉。

·瓦解·

记得那时高考前,我和父亲吵了一架。

大抵是因为高考志愿我投的是杭州,他要我留在北京,生平第一次他冷了脸,晶莹的高脚杯在墙角被摔得粉碎。

空气中旋转的气流被结成了冰,我没有说话,只是忍着眼泪,死死的瞪着,像头倔强的小兽。

半响我听见自己说:“既然当年抛下我和妈妈,就不要用爱的枷锁来束缚我的自由!”

头顶传来密集的雷声,轰轰烈烈如同一座城市的倒塌。


后来,我坐在天台发了很久很久的呆,直至雨淅淅沥沥不在下,夕阳降临。

不知什么时候,何年站在了我身后,他的衣服被淋湿了大半,手里领着两个杯子和一瓶酒。

他在我身边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见他把其中一个杯子倒满,递给我。

然后拉起另一个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红酒很涩,腥红的像是血液。


“小爱,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种动物。”何年晃了晃酒杯,眼底的光芒亮如白昼。

我想着,如果是猪的话我一定要用牛津字典一巴掌拍死他。可是我全然没有了那种心情。

“你就像是一只猫,看上去冷漠,但其实很温柔,可是,当你发狂的时候,会咬得特别狠,会让人受伤,谁也招架不住。实际上,最痛的还是你自己。”

暮色四合,我只看到何年陪着我,将杯里的酒一点点饮尽,混着我那行清澈的泪水。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笑吟吟的说到,“走,回家。”我像机械一般,有些麻木地把手放到他的手掌之中,点点头。


很久我拎着那只空荡荡的酒瓶问他:“何年,新加坡司令多少钱?”

“啊,那个啊。”何年着专心致志的擦着高脚杯:“二万八。”
我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只记得晚上有人打开我房间的门,恍惚听见有人说:“小爱,你也要试着长大啊。”他的话语,如沐春风,是我胸腔中最深的那块东西开始瓦解,开始蠢蠢欲动。

·薄宁深巷·

高考完那天,何年拉着我去参加他朋友的的生日会。

那是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人声喧嚷得只听见嘈杂的电子音和尖叫。何年把我安置好后就不见了,我开始坐在角落里看手机。

直到有追光出现在舞台上时,才发现四周陷入一片昏暗。

何年站在舞台上,身穿质软的白衬衫,目光炯炯的望向远方,他在唱: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披头士的《Hey  Jude》,原来他会唱这首歌,只是每次我要求他,他总是摇头。那么醉人的一首歌,表达的感情如焚火般热烈如飞蛾般张扬,在停止那一刻玉石俱焚般消失不见。

十点,我们踩着夜色回家。六月的夜晚,蝉鸣未止,周围的白桦树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

或许是因为被灌了不少,脸颊微红,他不得不被我扶着走。只记得那晚,街道上的人冷冷清清,我的耳边全是他呼出的气流,痒痒的,我没说话,他也没有。可是在我的左胸第二根肋骨下的那个位置的东西,在忐忑地跳个不停。

“喂,你这人看上去蛮瘦的,怎么会这么重。”我小声地发这闹骚,殊不知身旁的人勾起了嘴角,耳边瞬时有温热的触感,只有那短短一秒。

幻觉吧。

“小爱。”

“嗯?”

“没事,就叫叫你。”

“小爱…”
“你有病吧。”

停顿片刻,他也轻轻的笑了起来。

回家的时候,酒馆已经打烊了,没有灯,在黑暗下的我插了好几次钥匙都没成功过,何年过来帮我,见他俯身捣鼓了几下,门就开了。

没有想到的是他就这样倒下来 ,双手还握着门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轻轻地环住我的腰,我知道他是醉了,他的自律性很好,醉了也不吵不闹,只是特别容易入睡,这个亲密的动作只是出于偶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可是我知道就算只是颤动一下我会很容易推开他的,可是我没有,相反的是,我没有抗拒他的,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衣物有他灼热的体温,我轻轻抱住了他。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已经那么喜欢他了。

然后我把他扶到吧台上,让他醒了醒酒,他说:“谢谢,早点睡,晚安。”

“嗯,晚安。”

我慌乱的跑上楼,楼下的他轻声锁上门,低声念道:“傻瓜。”

没人看到那看似波澜不惊的眸底,那眉梢和眼角的温柔。

·他走了我嗜酒成瘾·

仿佛第二天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特的做了一杯龙舌兰Tequila,玛瑙色,很好喝,浑然不知他离我越来越远。

九月,他送我去C大报到,他帮我提行李到寝室时,有姐妹低声问我:“他是谁。”我说:“哥哥,何年。”不知道他听到这个答案会不会笑我。

十月,我月底回家,他忙着参加全国调酒师大赛,没空理我。我负责帮他试样品。他笑,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我没有说,是打着帮忙的幌子为了多待在他身边而练的酒量。

十一月中旬,他踏上了去美国加州的飞机,我没有去送他,一个人坐在天台发呆,我想起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赛尔顿,张扬,叛逆,却总是让我觉得很孤独。

我越来越爱在天台发呆,看白云积卷流云,看光线温柔的注射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看青鸟旖旎飞过,总是让我想起他还在我身边的那个夏天,酒还是很难喝,心还是不会疼。

风总是敲打在我的皮肤上,灼人的痛,我依旧只穿一件T恤,有人递过来的外套,我没有接。

我与父亲吵架,你陪我喝酒,“不要哭,很快会好起来的”你没有说,可是我知道了;我们第一次早餐吃的是乌冬面,你微笑着给我倒了一杯水,“老师叫我好好照顾你,好好相处吧”,你没有说,可是我知道了;无意撞见你跟同届女生一起吃饭,我问你喜欢她吗,“当然不”,你没有说,可是我知道了。

大概是因为你太安静,你没有说,我总是知道。我宁可什么也不知道,那天我没有说“我喜欢你”,可是你知道了,离别前一天我说你要记得常联系我,你没有说,我还是知道了。

威士忌断断续续灌入口中,眼中聚集的泪光涌出又散,久之不见。

你可知你走后,我念你,嗜酒成疾。

·好久不见·

我写给他的第三封信的时候,临近除夕,我说——

现在在加州的你在干什么呢,也许你还没有起床,在闹钟响过七八次后才会穿着大T恤走进浴室;也许你正乘着地铁去学校,上车的时候嘴里还叼着面包。

你也是混蛋的够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北京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摸滚打爬。

你说过,一个城市及自身的内涵,可以通过它的报亭密集程度来反映。我现在在杭州,和一个朋友一起。在陌生的城市跟你写信,是不是很罗曼蒂克?

一星期前我买了普洱寄给父亲,他在电话里高兴得像个孩子。我终究还是原谅了我的父亲,他终究还是老了,看书的时候要戴眼镜,低头的时候有白发。

时光变成狭长的走道,沿路标志着记忆和习惯。

很喜欢郭敬明的这一句话,关于母亲与他的回忆,学会用父亲老了来衡量现在的生活,这是我的习惯。

你不知道的是,我现在已经戒酒了,发现原来没有酒精的麻痹一样很好。因为有人在我耳边说:“董爱,如果你再这样颓废下去我陪你一起喝。”那个平日里并不熟悉的男生看着我竟那样痛心,我突然就笑了,暮光中生生笑出了眼泪,笑中有怨恨,有哀伤。

你呀,只是上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

我叫董爱,却一点都不懂爱,否则也不会在你走之后活得那么失败。

好在,在天台吹风的时候,会有人剥下他的外套送给我。

在酒馆喝酒时,会有人挡住我的酒怕我伤脾胃。

在他打球吃饭时,还不忘带上我,想尽一切方法让我微笑。

偶尔还会打闹,还不至于太无聊。

你在我身边时,我未曾想过,酒是如此醉人心,让人无法自拔。

你离开我之后,我未曾想过,酒是如此伤人心,让人心碎成尘。

偶尔会想起你,唱“比如美酒和咖啡都是水,一个让人醒,一个让人醉”的你,说我像猫的你,笑起来的时候似谦谦君子的你。

这些记忆,在时光的罅隙里,连同你的面容渐渐有些模糊。

嘿,何年,在何年何月何日时,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下次见面时,我会把你当作一位好友,笑着说,好久不见。

祝:安好

·尾声·

橘黄的灯光下,他低着头将手里的香槟一杯杯灌下去,指尖握着杯子都发白了,双眼布满倦意,却始终没有合上过。

呵,好友,只是玩笑吗?

悲伤漫过他白皙的脸,有液体流进他的嘴里,他狠狠的摸了一把,是泪吗?原来我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桌上是她近日来写的信。

“你呀,只是上帝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每每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胸腔里的某个部分就狠狠的抽搐起来。小爱啊,你可知你爱我那时我也正深深的爱着你。

你可知在那个聒噪蝉鸣的夏夜里,我曾俯下身轻轻吻过你的耳垂,看着你面对天台发呆我会莫名笑起来,我本不是那么容易笑也不是那么热心的人,在你面前我希望我能够优秀一点,再优秀一点。

我知道小爱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从来没有外表那么无所谓,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收起那锋芒毕露的假面具。还有啊,小爱,你垂着长发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有小小的梨涡总是让我觉得很可爱,所以我总是调我的新品跟你喝,一起看电影,一起在天台,一起讨论奥黛丽·赫本和玛丽莲梦露谁更漂亮这个问题。


可是小爱你不知道是,在你无意抱过我的那个夜晚,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窃喜一下,因为我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董老师,董哲明,你的父亲。

我并没有料到他会在家。

他可以说得上是严肃到严峻的表情,吧台上有两杯香槟可是谁都没有喝。

他说:何年,我不会赞同你跟小爱在一起,正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眼神里除了疑惑还有恐惧。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笑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学生中我会选择你来重点栽培吗?

因为你像是年轻时的我,现在的你也是一样。

因为年轻,所以对于调酒师这项职业会注入大量的精力和热情,对,这的确很好。那时的我也是这么理所当然的认为,以至于我让小爱的母亲受了太大的冷漠,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也没有一个美好的婚姻。

何年,你是个好孩子,小爱也是,正因为你和我太像了,正因为她是我女儿,你们不合适。

“可是老师……"他甚至没有听我的解释,转头望了我一眼便走了。

其实我明白的,我理解他话中的所有深意,他没有直白道出的是:“在你们身上我仿佛只能看到我破碎的曾经。”所以我停止了对你的一切念想,我永远忘不了他最后那一眼中隐藏的讥诮,我很快准备去美国深造。

我以为你会等我,可是你没有。

我不甘心,隔着整个太平洋,通过无数个社交网站看着你喜欢上一本新书,一部最新的电影,一张新的专辑,甚至喜欢上一个男孩。

脑海中眩晕的难受,周围的一切变得有些浑浊,渐渐失去了知觉。很久,有人用英文叫我的名字:“何年,你怎么了,快醒醒。”我没有搭理他,睡了下去。

在很久,我被承载一家小小的急救床上,四周充满着消毒水的气息,这是哪?医院吗?周围有很多戴口罩的人推着我跑,风像刀片一样钝钝的划过我的脸颊,让我觉得很疼。

“何年,快醒醒!坚持住!”
我依旧没有搭理他。

“该死,他到底一次性喝了多少?!”

“一箱啤酒,两瓶伏特加,还有龙舌兰,没有立马死亡已经不错了。”

酒精中毒?这种可笑的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连扯着嘴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突然觉得很累,身体上是从未有过的疲倦,沉沉睡去。


酒醉人心,让人深陷囹圄。

爱,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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