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父女俩走进营地的时候我几乎觉得不可能,他们骑着一辆踏板式电动摩托车从郑州出发,风雨兼程,一路奔波来到然乌湖。前一天刚刚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的然乌湖十分寒冷。苏果儿从头到脚裹得跟粽子似的,羽绒服、防寒外套穿了一层又一层,口罩和帽子的缝隙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
川藏线上也见过不少带孩子出来旅行的,但大都是自驾客。一家三口白天在汽车里赶路,晚上住酒店。骑电动车的真不多,骑电动车带这么小孩子的是第一次遇见。
“你几岁啦?”我问她。
“八岁半。”苏果儿说。声音细细的,带着童声的稚嫩。
“路上害怕吗?”
“不害怕,可好玩了。”她笑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我原以为这辆电动车是她家唯一的交通工具,可后来苏果儿告诉我她家有两辆汽车,一辆吉普,还有一辆面包车。这就更让我大惑不解。我问小苏为什么不开着汽车呢?
“出来就是让她受罪的。”小苏说,“小时候不经受磨难,将来到社会上有一点儿挫折就受不了。”
话是不假,但让这么点儿小姑娘跟着爹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换做我,绝对不忍心。
她爷儿俩的帐篷就搭在我们帐篷旁边两三米开外。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小苏把受潮的被褥晾晒在旁边的矮树丛上,然后又给苏果儿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埋怨:“刚穿了一天的裤子就脏成这样,你珍惜点儿别人的劳动好不好?伺候你都累死个人了。”那模样活像一个爱唠叨的母亲。
我对苏果儿说:“你爸爸真好,每天都给你洗衣服。”
“在家里都是我妈洗。”苏果儿说。
“那一定是你爸爸做饭?”
“饭也是我妈妈做。”
“那他干啥?”
“啥也不干,”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就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我哈哈大笑,说:“小苏是不是这样的?”
小苏说:“果儿把鞋快换下来,我刷一刷。”
小苏三十出头,差不多是我年龄的一半儿,叫我“大叔”,让苏果儿叫我“爷爷”。他个头比我略高,身体看起来很结实。他说自己太胖了,这次来西藏一方面是锻炼苏果儿吃苦耐劳的性格,另一个原因就是减肥。
我说:“减肥简单。明天我去爬那座高山,去吗?”我指指湖对岸那座山,山顶上还有一片未融化的积雪,白得耀眼。
还没有等小苏回答,苏果儿又蹦又跳,“我去我去!爸爸,我要去嘛!”
“那么高啊?能上去吗?”小苏忧虑地望着山顶,山顶上那座金子塔一样的岩石看上去又险又滑。
刚来然乌湖那天我就被那座山震撼到了,似乎那里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召唤着我。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爬上去。后来,教授告诉我上个月有一对夫妻跟着当地挖虫草的藏族兄弟上去了,一直爬到山顶。我心里有底气了,既然有人能上山挖虫草,那一定有路。
爬山的事儿就这样说定了。教授说他也参加,我不太相信,因为他喜欢睡懒觉。
第二天早晨第一个起床的是苏果儿,她洗漱完穿戴好,眼巴巴地等我呢。等我吃完早饭已经快九点了,小苏问我还等不等教授。我看了一眼教授那辆毫无动静的房车,说:“我们走吧。”
夏季的然乌湖风雨变幻莫测,万一今天的阵雨早来一个时辰,把我们困在山上就麻烦大了。
穿过然乌湖大桥,沿小道爬上一段山坡,前方出现一片牧场。波浪般起伏的山地,浅浅的牧草和高入云端的云杉,一只老鹰从树梢上掠过,此时此刻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几匹白马悠闲地吃草,陌生人过来也毫不理会。一个藏族小男孩跑来好奇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小苏说:“这里真美,果儿,拍张照片给你妈发过去。”
苏果儿摆好姿势,小苏掏出手机对焦。我发现他的手机屏幕破得像挨了一颗子弹,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影子。
我说:“我来吧。”便举起数码相机对着苏果儿。镜头里的小女孩单纯、羞怯,眯缝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俩看完照片都说好看。从这一刻起苏果儿就像小尾巴一般跟在我的身后,只要我举起相机,她就摆好姿势,给我一个开心的笑脸。
穿过茂密的云杉林,在一处峡谷的入口处终于找到了上山的小道。路迹清晰,弯弯曲曲沿一条小溪迂回而上。路边开满了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野花儿。大概是出于女孩子的天性吧,苏果儿一边走一边摘那些漂亮的花朵朵,不一会儿手里就攥了一大把。
不大一会儿那片长满牧草的缓坡走完了,前方是森林茂密陡峭的山坡。小苏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倒在草地上休息。苏果儿仿佛不知疲倦,一会儿摘一种奇异的花朵,一会儿追逐一只漂亮的蝴蝶。有一回竟然跑到悬崖边上。
“看脚下看脚下!往哪儿看呢?”她爸爸大声地呵斥她。
“我看见了……”苏果儿嘴一撇,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赶紧过去拽着她,“看,这里风景多美啊!来,拍一张。”
她马上露出一个笑脸,脸颊上的泪珠儿闪闪发光。她身后是然乌湖,湖面辽阔,泛着白光。湖对岸是广阔的森林和草地,我看见了森林中央我们的营地,还有教授的房车。
拍完照我对小苏说:“你别老训斥她,今天是出来玩的,又不是受教育来了。”
“就是让她受教育,”小苏说,“小时候一切都顺着她,将来长大了受不了别人半句话。”
这倒是实话,有些打小娇生惯养的孩子,长大后受不得半点儿逆耳之言,生活中稍有挫折便寻死觅活。不过我还是希望孩子的童年应该以快乐为主。
小苏是个急脾气,稍有不顺心就火冒三丈,这一路苏果儿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更不知道小苏在生活中受了多少挫折,他总是忧心忡忡,看待社会问题总是负面的多于正面的,遇事儿总是往坏处想。从这两天的点点滴滴来看,他有两个孩子,媳妇儿是全职太太,家里的生活应该还不错的。
我提醒他不要给孩子灌输太多负面的东西。他说:“让她多知道一些人世间的黑暗,人心的险恶,长大后少走弯路,少掉坑。”
我觉得这么阳光的一个小女孩儿,应该生活的无忧无虑,不应该背负太多她这个年龄不该背负的东西。但是她父亲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前面这段陡坡十分险峻,小道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和针叶林混杂地段,林木密不透风。而中间的小道就是一条干涸的小水沟,脚下沙石松散,稍不留神就会滑坠。苏果儿勇敢非凡,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不离不弃。倒是她爸,没走多远便累得气喘吁吁,大喊:“等一会儿,我不行啦!”
苏果儿看看我,然后露出一脸得意的笑。来的路上我还担心她年纪太小,没长性,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样的陡坡大约攀爬了两公里,上山的道路渐渐平缓,前面是大片的杜鹃花丛和草坡。这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杜鹃,叫高山杜鹃,一人多高的树上开满了白色和粉色的花朵。只是现在已经七月中旬,大多数花朵已经凋谢,只在背阴的地方还有少数的花儿依然绽放。我忽然想起,在书上看到过这种花儿好像是一种中药,或者藏药。
于是我摘了几朵已经蔫吧了的花朵,放进背包里。苏果儿问我:“爷爷你为什么不摘这个好看的,只摘蔫的?”
“这是一种药?可以治病的。”
“那我也摘。”她照着我的样子摘了几朵攥在手心里。
“治什么病?”小苏问我。
“忘记了。大概是消炎吧,清热解毒之类的。”
大约爬了三个多小时,终于上到了我在山下看到的那个大平台。其实,哪里有什么平台?四周植被稀少,山坡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巨石,显得荒凉而恐怖。
从这里俯瞰,然乌湖弯曲而狭长,倒像是一条大河。我们的营地依稀可见,整个镇子就像一个居民小区,在宽阔的森林和草原的包围中就那么小一点儿。
往高处仰望,山顶似乎还遥不可及,山顶上的岩石在阳光下发着光亮,看起来像冰一样光滑。我看了看导航,海拔4600多米,而然乌湖才3800多米。这次探险活动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小苏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苏果儿坐在他身旁一边喝水一边吃着巧克力饼,也没有了刚上山时活蹦乱跳的样子了。
“还上吗?”我问他爷儿俩。
“不行了,我喘不上气来。”小苏说。
“要不你俩先歇会儿?我再往上走走。”我和小苏商量。
“我也要和爷爷去!”还没有等她爸开口,苏果儿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老实呆着,哪也别去!”小苏又训斥她。
“不!我就要和爷爷去。”声音细细的,但态度很坚决。说话间泪珠儿又从眼眶里出来了。
我赶忙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好吧好吧,带你去。”
她瞬间破涕为笑,回头看看她爸。小苏无奈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说:“时间还早呢,要不再往上走走?”
小苏说:“我担心下不了山。”
“下山容易,最多一个半小时。我保证。”
越往上道路越艰难,不!根本就没有路,前方全是嶙峋的巨石,仿佛大爆炸之后的场景。攀爬了大约两百米远,小苏忽然停下来,说:“我真的不行了,头疼。”
我犹豫了。就此放弃,确实有些可惜,这是唯一的机会,今生不可能再来。继续攀登,他爷儿俩怎么办?
“要不这样,你俩在这里休息,”我安抚小苏,“我上去拍几张照片马上下来。”
小苏累得不行了,坐在石头上直喘气。苏果儿还是那么坚决,“我不,我要跟爷爷上去!”
我吓坏了,害怕爷儿俩再吵起来,赶忙过去给她一块儿奶糖。“听话宝贝,爷爷先上去看看好玩吗,如果好玩再下来喊你。好吧?”
她犹豫了片刻,点了一下头,然后乖乖地坐在她爸爸身边。
我在乱石堆里穿行了半个小时,最后爬上一块十多米高的巨岩。前面出现一道山沟,沟里有块狭长的冰川,一直延伸到上面看不见的地方。我想沿着冰川继续攀爬,可是走了不到10米,就摔了三个跟头。无奈,只能又回到旁边的乱石丛中。
经过一番拼命挣扎,终于爬上了最高处的一个山坳里。这里就像一个巨型圈椅,中间凹陷,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岩壁上有许多山洞,里面黑黝黝的,会不会有什么动物在里面?而那些参差不齐的山崖面目狰狞,不时地有石头从上面滚落下来,让人心惊胆战。主峰,那座金字塔形的山顶就在左侧,冷峻而凶险。光滑的石壁有如镜面,没有专业攀岩工具根本上不去。
气温极低,大约在零度左右。我仰望着山顶,望着山顶上的积雪,深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和脆弱,一块儿落石就能让我魂归故里。和大自然较劲必然会一败涂地。今天就到这里吧,有句话叫“适可而止”。
我看看导航,这里海拔是4780米,从然乌湖算起,今天正好攀升了900米。
我忽然担心起小苏他们爷儿俩,可千万不要乱跑呀!拍完视频我赶紧下撤。上来的乱石堆太难走,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冰川上往下滑,短短两分钟就滑行了几百米,只是裤子磨破一个小口。到达冰川尽头的时候终于听见小苏大声地呼喊我,我急忙回应了一声。爬上那块巨石,看见小苏爷儿俩又往上爬了一段路,就在几十米开外。
“你俩怎么上来了?”
“她非让我上来找你,”小苏气喘吁吁,“可累死我了。”
我想起上山时答应苏果儿的事儿,便大声喊:“上来吧!这里有好玩的。”
当苏果儿第一脚踩在冰川上的时候,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
“爷爷给我拍照片,”她摆好姿势,“我要给妈妈看,还要给小妹看。”
一个小女孩,头戴遮阳帽,身着粉色外套站在洁白如玉的冰川中央。而她身后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峻岭和飘着白云的天空。
我说:“果儿,笑一个。”
于是又一个可爱笑脸,眼睛眯成一条缝。
回到营地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老婆做好了晚饭等着我们呢。教授说:“爬山怎么不叫上我呢?”
“走的太早,实在不忍心打断你的美梦。”我说。
“明天还去哪儿?”教授说,“明天一定早起。”
“我也要去。”苏果儿又来了兴致,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累。
“你快拉倒吧,”小苏说,“今天我差点回不来了。哎呀!腿疼。”
几天之后我们再次在旅行途中相遇。那天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在318国道上路过一段漫水路,我让司机停车,然后下去拍一段视频。刚掏出相机,就看见小苏骑着电动车疾驰而过,水花溅起老高。苏果儿坐在后坐上,紧紧搂着她爸爸的腰,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像个玩具熊。
等我对好焦,电动车已经走远了。苏果儿好像没有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