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惨淡,阴风怒号,天色浓厚得仿佛要滴出墨来。
隔着半里路,都能听到溪水激荡于岩层之中,叫嚣着、咆哮着,好似一头出笼的猛兽,雨点敲击在泥泞的土道上,与伤员痛苦的呻吟混作一团。
远处,一道惊雷闪过,文天祥座下的战马打了一个不安的响鼻。
“报——,前锋已达惶恐滩,正搭桥过河,若全军过河,预计需、需、需两个时辰。”
“报——,元军距我营还有20里,预计一个时辰内抵达。”
文天祥的眉头紧锁起来,他看着那垂垂然的旌旗,好似已经不住狂风骤雨的侵袭,浸湿了的旗杆沉重地哀鸣着,兵败如山倒。
文天祥明白这个道理,环顾四周,那一张张面孔上充斥着疲惫与惊恐。
如今,我军颓势已定。若回首迎击,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渡过惶恐滩,退往广东,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只是——,唉!惶恐滩啊惶恐滩,真是天要亡我大宋吗?
惶恐滩本就以水流湍急,地势险峻,船夫见之则惶恐而得名。
如今又连夜暴雨,更是仿若天堑,让渡河——难上加难。
但同样,若宋军渡过惶恐滩,这滩便将成为抵挡元军追击最佳的天然屏障。
“传军令,舍弃一切辎重与粮草,仅备三天余粮,全军务必在半个时辰内尽数渡河。”
既已走投无路,那便破釜沉舟,放手一搏。文天祥的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马鞭一挥,骏马于军中小跑起来,他要去亲自督阵。
……
伴着最后一个士卒安然渡河,再将摇摇欲坠的木桥彻底破坏,文天祥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一阵强风呼啸着掠过,旌旗迎风飘展。
出神地望着那猎猎旗帜,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昔日的大宋,那个他曾窥见一隅的歌舞升平、繁荣盛世。
忽然,大地开始轰隆作响。砂石不住地震颤,那是千骑奔腾的声音,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的预兆!
只是几个弹指间,那轰隆声便恍若近在耳边,于雨幕之中冲出一队黑甲骑兵。
“吁——”,战马停在对岸,马匹纷纷停下,领队的似乎是个将军,他手握着缰绳,于岸的这头踱到那头,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对岸的残兵败将。
他的眼睛半眯起来,从背后取下了弓,挽弓搭箭,弦线被弯成一个满月。
“咻”的一声,出弦的箭如闪电般穿破雨帘,闪着寒寒的光……
盔甲碰撞声与嘈杂的脚步打碎了梦境,文天祥大口喘着粗气,惊醒过来。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梦回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冷汗不知何时已爬满了额角。
他又忆起梦里的那只虎狼之师,领兵打仗四年,文天祥深知什么才算得上精兵悍将。
不在于武器,更不在于人数,而是——沉默。千人是沉默,万人是沉默,百万人亦是沉默。
士兵们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的习俗、语言、饮食、信仰……但在列阵时只余下沉默。
这沉默不是呆滞、软弱、是面敌时才能爆发的浩荡威势!
文天祥打了个冷战,惶恐滩对面那满山遍野黑压压的一片,就是这样的军队,沉默得能听见呼吸。
面对这样的敌人,于风雨中飘摇的大宋还能延续下去吗?
右眼皮突突地跳起来,揉了揉发颤的太阳穴,这才惊觉已有三天未曾好好休息。
元人并未束缚住他的手脚,但败降的耻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精神。
哈图儿已经奉命看守帐内的这个汉人十天了,他不明白英明神武的将军为何如此优待一个俘虏,单独的营帐,专门的食物,甚至还多次面见他。
哈图儿更不明白帐内的这个汉人,为何还不降,只是每日喃喃地念着些诗句,出神地望向南方。
一道身影蓦地闯入眼帘,是将军,他又来了。哈图儿连忙躬身行礼,让将军入帐,隐约的说话声从帐内飘出来,狠狠抓住了哈图儿的心,明知窃听机密是重罪,可他仍忍不住侧耳倾听。
“本将之诺始终有效,若先生您写下劝降书,本将便可在圣上面前美言,保您后半生无虞……”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吾以为《过零丁洋》已足以令尔等死心……”
“大宋亡势已定,你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将军的声音似是有些不耐。
这次那汉人未再回答,只是“呵”的冷笑了一声。
“文天祥,既然如此,你便好自为之,本将已仁至义尽……”
哈图儿这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将军的怒火。与此同时,脚步声逐渐逼近帐前,哈图儿连忙站好,头低得更深了……
待将军走远,哈图儿又看了一眼那个深陷元军大营,令他无比困惑的汉人。
哈图儿驰骋于草原上时,见过被狼群包围的羔羊,在明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会跪在地上乞怜,水汪汪的眼里透出绝望。
但那绝对不是文天祥!文文天祥就像——就像是那雄鹰!哈图儿猛然想起那双犀利的鹰眼。草原上翱翔的雄鹰,无论身陷怎样的囹圄,眼神都是一般的坚毅。
哈图儿好像有些明白那个汉人了。但他能明白雄鹰之志,却永远无法理解。
在哈图儿心里,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他甩了甩头,似是要把这些繁杂的思想从脑海里甩出去,我只是个小兵,想那些大人物的事作什么?哈图儿在心里对自己讲。
文天祥立于帐中,呼出一声长叹,他又何尝不知大宋早已穷途末路?
这劝降书,写与不写,都不会影响战争的局势。元人真正想要征服的,是大宋的灵魂。
但他们永远不会成功。
文天祥咬紧了牙关,他坐回案桌前,细细的为自己研起了墨。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动笔了,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我?
领兵抗元四年,大败被俘?
等到了大都便是我的死期了。文天祥苦笑一声,有些悲哀。
但我必须留下些什么?
是火种,
是希望的火种,
民族的火种,
是一颗足以燃尽草原的火种!
蘸满了墨的狼毫于宣纸上缓缓落下:“余乃庐陵文天祥,寒窗苦读数十载,于宋理宗宝佑四年,承圣上宠光,侥中状元。
后值元军入宋,官至宰相。正所谓受任于败军,奉命于危难。然领兵四年,未有建树,兵败被俘,至零丁洋。
人固有一死,当重于泰山。古语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余以为‘士之将死,其言也义,其行亦壮’。
故于此修遗书一封,以明吾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墨尽,书成。
这是文天祥最后的绝唱。他将这方宣纸小心地折好,藏于腰带之间。该行的路,我已行完了,该守的道,我已守住了。
这场并不美好的仗或许打输了,但从此以后,公义的冠冕将会为我而戴,青史上我的名字会流传百世。
但青史果真会记住我吗?
但我想要的真的只是留名青史吗?
文天祥面朝南方,长跪不起,血泪将声音渲染出悲壮:
“臣之所图,莫过于还乱世以太平,兴大宋之昌盈!”
小记: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愿诸位都能如此文天祥,将道义坚守于心,将职责贯彻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