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不停的在心里面盘算:一进家门,先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的和父亲打声招呼,然后趁父亲的目光还未在我的身上过多停留之际,迅速的走进我的小隔间。只要能够在那里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想必就没人能猜得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我终于打开了那扇门的时候,我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杨善,下班了?”她说这话时的口吻,仿佛与我相识已久。
“昂,下班了。阿…姨。”
那位阿姨端坐在沙发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与之相比,局促不安的我反倒更像是来这里做客的人。
“我爸呢?”我好歹算是挤出了一句话来。
“你爸去邻居家喝酒了。”
我在门口的走廊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跟她说点什么。刚才一路上反复演练的计划,已然被我抛在了脑后。
“你的腿怎么了?”那位阿姨突然关切的问道。
“没…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能感到她的目光正在我的身上反复梭巡。
“你是不是送外卖的时候被车撞了?”她的直觉真是准的可怕。
“没…没有,怎么会。”
“那你的裤子是怎么破的?”那位阿姨步步紧逼道。
多管闲事的女人!这样刨根问底究竟对她有什么好处?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恼怒。
“阿姨,你就别问了。一点小磕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我爸回来,千万别和他说我让人家给撞了。”我用生硬的语气说道。
“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还怕让你爸知道呢?”她的脸上带着笑意,像是刚刚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
“因为我爸总是爱小题大做,假如让他知道我出了一场车祸……你知道,他的心脏受不了这种刺激。"
“他的心脏怎么了?”那位阿姨一脸愕然的表情。
“没……没怎么。”
她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这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然而仔细想来,这却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在这世界上,除了我,又怎么能奢望会有第二个人将父亲的一切好坏统统接受呢?
我从来都不擅长替别人保守秘密,那位阿姨如果继续盘问下去,我真怕自己又会不知不觉间透露出什么不该让她知道的事情。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顾不得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礼貌,一溜烟的躲进了我的小隔间。我紧紧关上隔间的门,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仿佛只要不弄出任何声响,就可以将自己的存在从他人的意识里抹除一样。
那位阿姨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要命的沉默开始像鬼魂一样在我和她之间来回飘荡,我能听见所有最细小的声音——小区院子里不时响起的狗吠、远处公路上传来的货车的鸣笛声、风吹过大楼时的阵阵呜咽、以及不知是不是来自幻觉的,楼下岗亭里老头们吆五喝六的声音。那位阿姨始终坐在那里不声不响。
不正常。我知道自己的某些行为在他人看来很不正常。虽然我极力想掩盖这一点,但它们或迟或早还是会被人们发现。那位阿姨究竟会如何看待我呢?一个孤僻成性,不通人情世故的怪人?如果仅仅如此,倒也还好,我早已习惯了人们对我的这种看法。可我怕事情不会如此简单,那位阿姨多半会认为我那些不礼貌的举动是出于某种对她的敌意。
敌人。父亲的新伴侣将会把我视做她的敌人,这个念头使我如遭雷击。她也会和母亲当年一样,因为我的举措失当而离开父亲吗?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母亲刚刚离开这个家时父亲颓丧的面容。他是这个世上最坚强的男人,我一直都这样以为。正因如此,他沮丧不已的样子才那样令我胆颤心惊。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突然变的衰老。只是他可能永远都想不到,我对他的那份衰老负有怎样不可推卸的责任。
突然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闯入了我的耳际,是父亲回来了。
“老杨,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老汪非让我喝几杯再走。杨善呢,还没回来吗?”
“回他的房间里了,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父亲和阿姨不约而同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使我只能依稀从中辨认出一些词汇。他们似乎在议论着某个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因为我听见“傻逼”二字正在被父亲浑厚的嗓音不断重复,中间穿插着那位阿姨略微有些歇斯底里的笑声。他们好像还谈起了关于家具的事情,什么“大衣橱”啦,“沙发”啦,“电视柜”啦之类的名词,不时会蹦入我的耳朵。慢慢的,父亲和阿姨的交谈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让人觉得他们正在彼此的耳边呢喃细语。我再也无法听清他们所说的任何一个词汇,只感到他们的声音正在变得愈发遥远,远到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那一晚,我不知何时睡着了。我几乎整晚都在做梦,可是清晨醒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似乎梦见了我的母亲,又似乎没有。我好像梦到了和什么人在草地上放风筝,又好像没有。我甚至无法确定,记忆中那些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遥远声音,是否也只是我的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