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班鬼差

车门正要关上,车身正要驶离站台。瞟了一眼后视镜,我猛地看见一个老头正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千分之一秒内,我决定停下来等等他。

这是个雪夜,我照例开着我的1路车,跑在十几年没变过的路线上。这趟已经是末班车,虽然车上车下一个人没有,我还是按照规定开门停车15秒。没办法,自从车里装了一堆摄像头,郑班长好像变成了千里眼,谁免了朋友的票,都会被扣掉奖金。

雪快停了,路更滑了。车身滑出去好几米才停下来。老头好不容易爬上来,站在那里掏着兜。掏了半天,他问我:你咋不走了?

我说:我得等你坐好啊,大爷。你看车里一地的泥,滑着呢!

老头说:我……我好像没带钱,我能明天给你吗?

我说:老年卡也没带吗?

老头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钢镚儿,递给他。

老头接了,看了我半天,缓缓把钢镚儿放进了投币箱。

这一耽误,我就得把时间从路上赶回来。不然,迟到一分钟,就要扣我一块钱。一个月说是3700块,东扣西扣,到手的从来没有超过3000。比如上个月,我真是倒霉到家了,有个大妈非得从前门下车,她倒是方便了,下一个人我就得被扣五块钱!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语气那么冲,更不该管她叫“老太太”。我觉得自己看人年纪还挺准的,她刷的也是老年卡,可我还是被她投诉了好几遍。真的是好几遍,她、她老公、她儿子,还有她邻居、她的老姐妹,轮番跑去找郑班长告状。说我伤害了他们敬爱的母亲、亲爱的老伴、可爱的朋友。郑班长被揉搓了半天,只能再找我泻火儿。真不想干了!唉,要不是蕾蕾马上要上大学了,一年小一万的学费摆在那儿,谁在这儿受这个窝囊气呢!

前面有辆小车,开得就好像大马路是他家的一样,三个车道横着走。我瞅准一个空挡,正要把它超过去,突然一阵音乐在耳边炸响。这是孩子她妈给我买的蓝牙耳机,方便她随时找我。当然,她没事儿是不会找我的,因为她一个月只有30分钟的免费通话时间。

我放弃了超车,在耳朵上摁了一下,然后咯地咳了一声。这是我跟孩子她妈约好的暗号,公交公司不让打电话,但是上有政策,下当然也有对策了。我们俩约好了,她说什么,我要是表示同意就咳一声,不同意就咳两声。

可是眼下她说的话,我不知道该咳几声了。她问:隔壁那个小吊眼娘们儿又打她婆婆了,老太太刚开始还哭,这会儿没声儿了,屋里叮叮咣咣的,怕是要出事儿,当家的,可怎么办呢?

等我回到家,隔壁那个老太太正靠在我们家沙发上小声哭着,房间里一股臭味儿。孩子她妈正拿着个创可贴,要往老太太脸上贴。我一阵纳闷儿——这老太太怎么又会走路了?蕾蕾就跑过来,说:爸爸我们报警吧,把隔壁那个坏阿姨抓起来。这么冷的天,她把奶奶扔出来了。

老太太慌忙抬起头,说:别、别,好孩子,千万别——我那媳妇是脾气大了些,可小军就指望她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唉,他们家变成这个样子,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公交公司的家属楼,当然住的都是司机。隔壁的吕军是我一个班组的同事。去年那起连环追尾案,被渣土车和混凝土车夹在中间的那辆1路车,就是他开的。说实话,他还活着就是个奇迹了,虽然从脖子以下就没了知觉,可是人毕竟还在。人在,每月三千多的工资就在——吕军是工伤,公司反正得养他一辈子了。

以前,他老婆在超市理货,一个月也有两千多,供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没什么问题。除了吕军的妈三年前瘫在了床上,是个小小的不和谐因素,小日子的其他方面还都不错。

可是现在,吕军和他妈,两个人都瘫在床上,他老婆只好把超市的工作辞了,一家四口,两个瘫在床上的药罐子,还要供个大学生,一个月三千多,怎么算,一分钱掰成三半,也都不够维持的。以前,他这老婆也没这么穷凶极恶,除了爱拿白眼看人,没什么别的毛病。

吕军的事,让整个班组都心有戚戚。但感触最深的,还是我。隔三差五,他那老婆就在半夜大吵大闹,训斥吕军又在被窝里拉屎,质问老太太为什么还不死。我老婆说:我要是把日子过到了这一步,我就买包药,大家一起喝了干净!听了老婆的话,我总是汗毛倒竖。

吕军的老婆终于把老太太拖回去了。我赶着说我来背,她客气道:再把你身上弄脏!说着,就拖起老太太的两只脚,我连忙抬起上半身,恶臭马上飘到我的鼻孔里。老太太瘫了三年了,整个人好像没了重量,完全是衣服包裹着骨头。这个老太太,没瘫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饭菜。包了饺子、炒了新鲜菜,总是给我们家送来一盘子。蕾蕾跟她的关系最好,老是跑去听她讲故事。

进了他们家,吕军躺在沙发上,盖着个毯子。他看到我,马上闭上了眼睛。我也有点尴尬。以前我们算是半个酒友,可还没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他,他闭上了眼睛,倒免了一番唏嘘。

第二天晚上,又是那个点儿,又到了昨天那个地方,昨天那老头居然早早等在那里。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枚硬币,说:还你的!然后咧嘴一笑。

可今天我笑不出来了,因为郑班长就站在我身后,正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说,我得罪的大妈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让公司把我开除了。她有个亲戚是电视台的,她说不开除我,这事儿就得上电视。

我说:我就叫了她一声“老太太”,哪儿侮辱她了?

郑班长说:现在啊,遇到穿得大红大绿的老婆子,你躲还来不及,你还呛她?还叫人家老太太”?

我说:她就是个老太太,你让我叫什么?

郑班长说:叫“姐姐”啊,你这么一叫,保管她百依百顺!

我一阵反胃。幸好还没吃晚饭,不然肯定要吐出来。

郑班长说:反正这老婆子今天把办公室彻底砸了,连头儿那个大鱼缸都砸掉了。钱会计初步统计了一下,损失得一万多。这个钱,你得出个大头儿——一万。我也就不让你一次性出了,每个月扣你一千吧。还有,公司研究过了,先给你放三个月的价,今天回去你把钥匙就交了吧。放假期间拿基本工资,等风头儿过了再说!

我一脚急刹,郑班长一个趔趄。我说:基本工资九百,照你这么算,我每月还得给公司交一百?

郑班长说:这个一百可以先不交,等你恢复正常工作了,再从工资里扣。

我死死咬着牙关,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万劫不复的话来。郑班长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知道的。

等郑班长下了车,我忍不住鼻子发酸,视线也模糊了。这时,老头儿突然起身,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手绢儿:擦擦吧,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我接过他的手绢儿。擦了眼泪,刚想擤鼻涕,又忍住了。

他说:你这人不错,我这儿倒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想不想干?

我问:什么活儿?

他问了我的电话,记下了,说明天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照常出了门——我还没敢告诉孩子她妈,我已经被公司停职了。刚走出小区,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电话就来了,是昨天那个老头。到了他说的地方,是幢老房子,挂着什么“办事处”的牌子。

我进去,找到老头。看样子他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坐在一个挺大的老板桌后面。

我说:大爷,我来了。

他说:好!开门见山吧。你给我开几个月的车吧,正好我原来的司机请假了。你不是要放三个月的假吗?我就雇你三个月,每月五万。不过要随叫随到。

我差点一屁股坐地上。我说:大爷,我就是个开车的,我不会拳脚,给您当不了保镖。

他说:我知道啊,你就负责接送一些……客人,我给你地址,你去接人,接了送到这儿来。

我说:上班时间是?

他说:24小时,随叫随到,没有休息日。

我想了想,说:我干了!

他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报纸包,说,怕你不相信我,先付你一万块。

我接了钱,新崭崭地,还有油墨的味道。我开玩笑地问:您就不怕我拿了钱跑了啊?

他也玩笑似的答:你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再说,有家有业的,你往哪儿跑啊?说着,他又拿出一个眼镜盒给我,说:上班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眼镜戴上,这是——嗯——算是工作服吧!

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很老式的玳瑁水晶镜,圆圆的镜片。我心想,这东西戴上,我就直接提前进入老年期了!可嘴上还是一叠声答应。我不好意思地问:大爷,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呢?

他说:我姓万,你就叫我……万叔吧!

我领了车钥匙,在万叔的指点下,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明显超期服役的黑色桑塔纳3000。洗完车,加了油,刚开出加油站,万叔的电话就来了。说了地方,让我去接人。

我上了路,没忘了把我的一万块先存起来。可到了地方,本应该等在楼下的人却没出现。我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人来。只好打电话给万叔,问:我要接的人怎么还没来?您把他手机号给我吧!

万叔说:你是不是没戴我给你的眼镜?

我赶紧四处看,难道这个车上面也有摄像头?刚才检查的时候,没看见啊?我就赶紧歪着头夹住手机,把眼镜拿出来戴上。突然,我看见就在我面前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个男人拎着个旅行包正在焦急地张望。真奇怪了,我刚才怎么就没看见他?

我摘下眼镜,想看个仔细。可是,突然,他不见了!再戴上眼镜,他又等在那里。我吓得魂飞魄散,手机也掉了。我哆哆嗦嗦捡起手机,对里面说:万叔,我我我……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个鬼!

万叔说:大惊小怪什么,你就是个司机,好好开你的车。快把他接过来,他赶时间!

我心一横,冲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闪了闪车灯,他也像是突然发现了我,赶紧小跑两步,上了车。对我还挺客气,点头哈腰的。我在后视镜那里偷眼看他,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半辈子的卑躬屈膝都印在一脸褶子里。我低下头,试图从墨镜上方看看他,果然,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了。

一分心,我就发现刚才上路的时候没注意看路况,一辆巨大的半挂车正向我驶来,而我正挡在它的必经之路上。从它的车速来看,碰撞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连忙急打方向盘,可还没等我打满一圈,就看到那辆车径直穿过了我的车,就好像穿过了空气,向前方驶去了。

我双手直发抖,脚下的感觉乱得一塌糊涂,已经不知道自己踩得是刹车还是油门了。更多的车,径直地穿过我的车,驶向前方。我甚至看到了那些车里睡着的孩子、放在后座的包,还闻到了每辆车里不同的香水味道。这些东西都毫无阻碍地穿过我的身体,就好像我并不存在。

真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回办事处的。虽然大家撞不到我,可也看不到我。等下了车,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接到的那人道了谢,就被人接走了。我跑到万叔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有杯茶,也不知道是谁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手抖得茶水撒了一裤子。

万叔问我:你怎么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撞鬼了!

万叔哈哈大笑,他说:你真是个痴人,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接人,哪有这么高的工资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站了起来,并没有绕过办公桌,而是径直穿过了它,就像穿过了空气。他向我走来,我吓得腾地跳了起来。我问:你……你、你到底是谁?

他给我续了一杯茶,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救了我的急,虽然就是一块钱吧,可情分不按这个算。我就是想帮你一把,正好我原来的司机请假了,一时也找不到人接替他。你接的这些客人,也不是鬼,他们就是些魂魄。阳寿未尽,可是阴差阳错死了,所以还不能离开这阳世,只能由办事处统一安置,等到了时间再送去地府。至于我本人嘛,我要说自己是神仙你肯定不信了,我是个“鬼差”,嗯,算是个鬼差头儿吧。

我还大张着嘴,我感觉到下巴都酸痛了。万叔帮我把下巴托了一下,我才闭上嘴。他继续说:刚才你也看到了,这活儿很轻松。只要接到了人,你这车在路上就随便跑吧,没人能撞到你,也永远不会堵车。至于一天接几个人嘛,反正多了十来个,少了三四个。你考虑考虑,还想不想干,给我回个话儿。

我的手在裤兜里攥得紧紧地。说实话,要不是我从小就胆子大,这会儿估计早尿裤子了。突然,我的手在裤兜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的工资卡。我马上想到了才被存进去的沉甸甸的一万块。一万块,足够蕾蕾一年的学费了!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说:万叔,我干!

他满意地笑了。

后来,我就开始干这个活儿了。我告诉孩子她妈,我被停职了,不过已经找到了个兼职,一个月五千——没敢告诉她是五万,主要是怕她担心,不是我想存什么私房钱。我的工资卡密码是她生日,她也是知道的。半夜接人这事儿,也是有的,我把手机调了震动,轻手轻脚起床,老婆肯定是醒了,因为呼噜停了,可她从来没说过什么。

一个月后,我从万叔的办公室拿走了四万块。不算钱,我都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工作。我们这个地方,堵车是家常便饭。以前开1路车的时候,常常堵得我都想达人。可现在,只要接到了客人,整个马路就真是我的了,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把自己当成舒马赫都没问题。这种感觉,可能就跟吸~毒似的,真是体验过一次就会彻底喜欢上。

我接到的客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不过,他们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神情,仿佛知道挣扎也无济于事。我问过万叔,他说这叫做“朦”,是处于梦境和清醒的中间态,也是一种生与死的两可状态。他的话我不是太明白,回来拿着手机百度了半天,更糊涂了。

那天,我接到万叔的电话,地址是我家楼下。我心里不知怎地,就慌得厉害。一看,等在那里的是吕军的妈。我冲她晃了晃灯,老太太也不瘫了,拎着她总摆在床头的那个她孙子的旧书包,走了过来。她扒着车窗,问我:怎么是你啊?

我说:姨,你这是?

她长叹了一口气。

上了车,她一言不发。可到了办事处,她死活扒着车门不下车。两个眼熟的“工作人员”跑来拉她,她说:我的小军以后可怎么办啊!我不能走,我不放心啊!

一个工作人员说:奶奶,你就放心吧!你在那边的宅子都准备好了,“上面”知道你一辈子守寡,贞节牌坊都给你建好了,去了就享福,别记挂这一世的事儿了!

连拉带拽,总算把吕军的妈弄下了车。老太太又扑过来,对我说:孩子,看在咱们这么多年邻居的份儿上,你能帮我照看照看我的小军吗?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我说:姨,你放心去吧。我答应你!

她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的车门。

晚上我回到家,老婆拉着我躲进卧室。她压低声音说:今天小吊眼儿晴天白日地,把个男人领到家里去了。声音那么大,我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

我问:什么声音?

老婆掐了我一把,说:你再给我装?

我恍然大悟,老婆是说,小吊眼儿偷了人。我说:不会吧,吕军和他妈还在家呢!说完,我才想到,吕军的妈已经被我接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正思付,隔壁突然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然后我们家的门就响了。吕军的老婆站在门外,喊我:哥,嫂子,我我我……我婆婆死了!

老婆吓得连忙往后躲,我想起吕军他妈的嘱托,就壮着胆子进了他家。一看,吕军在沙发上使劲地转着他的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

我走到小卧室。其实这不是一间卧室,而是客厅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没有窗户,灯开着。吕军的妈躺在那里,早已僵硬了。

吕军在外面含混不清地咒骂着。

从火葬场回来,已经半夜了。这天晚上没有再接送“客人”。我睡得迷迷糊糊,见到吕军的妈,蹲在一个牌坊下面,狂风卷地,似乎要把她刮跑。

第二天,我把梦告诉了万叔,然后问:不是说“上面”都给安排好了吗?还有贞节牌坊呢?

万叔说:贞节牌坊是有啊,你不是也见到了吗?

我说:敢情就有个贞节牌坊啊?连个房子也没有?

万叔说:这得看他的子女了,不送钱,她就没钱;不送房子,她就没房子;不送衣服,等身上这衣服烂了,她就连衣服也没得穿了!

我说:送?怎么送?

万叔说:当然是烧给她。

那天晚上,我就烧了很多纸钱还有纸房子、纸衣服给吕军的妈。再做梦,就见她在新房子的门口,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冲着我鞠躬。

三个月过得好快,转眼就到了这最后一天。那天我一共接了两个人,都是熟人。第一个就是吕军。

这几个月,吕军的老婆往家里带人,已经不避着任何人了,连我老婆都知道了她的价码。吕军的老婆和吕军狠狠吵了一架,我和老婆在家屏息静气地听。她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你让我怎么办?亲戚朋友借了个遍,现在还有谁搭理咱们?儿子天天打电话来催学费,说再不交,学校就要开除他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啊?

她的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地,明显是一边使劲儿一边说的。我推了老婆半天,她才跑去敲门。吕军的老婆开了门,吓得我后退好几步。她穿着刚到屁股的裙子,领口也开得老大,脸上扑扑往下掉着粉渣儿,两个大黑眼圈配上她的吊眼儿,显得她的脸像京剧的脸谱一样,只是都糊掉了,假睫毛也掉了一半,眼泪在脸上淌成了两道黑线。

再看吕军,脖子上一圈红印儿,正在那儿捯气儿。

从那天起,吕军就绝了食。我都奇怪他怎么这么久才死掉。说实话,要是杀~人~不~犯~法,我都想给他个痛快的。

我接到了吕军,他一上车就闭上眼睛,我看到他的眼泪像关不掉的水龙头一样在淌。

那天的第二个客户啊,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那个投诉我的大妈。她上了车,完全不认识我是谁了,客气得不得了。我哭笑不得,这个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的大妈,竟还得我差不多丢了工作!我猛地想起了郑班长的话,就叫她:姐姐,你今年有四十了没?

她果然笑得花枝乱颤,说:哎呀,大兄弟,你这眼神真好!我都四十三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市老年卡是满六十岁才能办理的。

到了办事处,我找到万叔,想问问他,我还能不能继续干了。万叔说:虽然之前那个人没回来,可我招到新人了。咱们的情分,也就到这里了!孩子,你保重!对了,把钥匙交一下,接班的在外面等着呢!

我跑到外面,看到站在那辆破桑塔纳旁边的,竟是吕军。他见到我,笑了。我都忘了他还会笑。他说:哥们儿,我本来还有三年阳寿。我跟万叔说好了,给他开三年车。这儿的每月5000元工资,我一分不要,你都帮我转交给我老婆,让她——让她别再——唉,你知道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万叔要炒掉我。我真想找到他,告诉他,吕军这个工资,我也能接受!可是,想想,吕军家里比我更需要这5000块,我就跟他握了手,走了。

半路上,我就接到了郑班长的电话,说那个闹事的老太太嘎嘣蹬了腿儿,我可以回去上班了。

后来,我按月去万叔那儿取钱,然后偷偷把钱转交给吕军的老婆,告诉她是公司秘密决定给的抚恤金,让她不要声张。她拿了钱,总是紧紧按在心口,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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