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到了,我带你看花。”
“可我想看合欢树。”
“那就要等到六月的日子了。”
于是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了。
01
我时常觉得有趣,为什么我叫做罗明眸,让一个“目”字颠来倒去地出现在我的名字里。用这样玩味的名字,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别人我看不见的事实,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养一个盲童,于是我被寄养在一对老夫妇家里。
虽然这对好心的老人家对我的父母闭口不谈,但其实我并不在意他们抛弃我的事实。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换做是我,我也不见得会想养育这样的孩子。
可当我长到十二岁,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没有长高分毫,并且发现即使我不吃饭也不会饿,不睡觉也不会累,受伤了也不会觉得疼,还能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的时候,我很无奈地发现,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我带了很少的钱去了很远的地方,选择那些看起来好心的老人,然后以一个可怜兮兮的没人要的小瞎子的身份请人收留,住上一两年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之所以选择老人,是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不会在很多年之后遇到我,发现我仍然是个只有这么大的姑娘,或者是个不老的怪物。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大约永远不会死,每次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听见一旁走过的老阿姨抱怨着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了。
嗯……当你真的不会变老的时候,你一定笑不出来,我笑眯眯地这样想着。
不过我或许不该这么称呼她,因为我大约已经和她差不多的岁数了,只不过我永远长不大,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似乎没有留意过我到底多少岁。
我想着,按下了这个在看起来还不错的小区里的人家的门铃--这是一个挺长的句子,其实我只是想表达,这个小区看起来很高档,因为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混了进来。谢天谢地,感谢我十二岁的身体。
开门的是一个不到三十的男人--我原来的目标是他家楼上独居无子的老太太,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气息太像是一个好到少见的好人,我改变了主意。
02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并没有错。在我声泪俱下地不知道第几遍地表演完了我凄楚的身世后,他很同情地把我领回了他家。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趣,“盲童”“长不大”这些原本害我不得不颠沛流离的原因,如今正为我赢得我新的住所。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我。
“十二。”嗯,我不太记得自己的年纪,不过对于这具身体而言,也不算是说谎。
“有名字吗?”
“我叫罗明眸。”我抬头,望着他。可惜我看不见他的模样,但我猜测他应该长得不错。毕竟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和风拂面的舒适感。
大抵是他觉得我笑得还算称得上天真烂漫,于是抬手揉了揉我的头顶。
啊,头发乱了,这个熊孩子。我这样想着。
03
顾烨,二十八岁,是个IT技术男,也是个闲人。在家的时候多半在倒弄他的各式先进电子产品。闲着没事干就打游戏。而我则乖乖的呆在阳台听着他收集的老式黑胶唱片。
一些天气晴好的日子他会和我一起呆在在阳台上晒太阳,和我讲些有意思的故事。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过来,很温暖,但也会让我担心自己在这样的阳光下显出原形,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或者是头长了角的怪物。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我听,他的声音和春日的阳光一样温暖舒适,永远恰到好处的令人舒服,我只要扮演好一个十二岁的天真的小女孩的角色,而他角色,或许会比较像慈悲又有些唠叨的上帝。
我多讨厌这样的时刻,与他无关,我只是厌弃自己。我知道自己不配享受一个与自己生命无关的人这么多的关爱,可我仍然用十二岁的假象心安理得地接受,我承认我很享受这一切。
顾烨总是想要治好我的眼睛,可我是不敢去医院的,医院要比监狱可怕。他不知道我害怕的原因,只以为是我受过伤,心里过不去。
其实我只是想对他说,我不需要啊不需要啊,你是个傻子吗你听不懂我的话?
可是没等我这么做,他又有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啊,二十八岁还不谈恋爱的大龄男青年实在是太过分了。
04
“你说我要是告白了会怎样?”大龄男青年一边泡牛奶一边问我。
我接过牛奶,抿了一口:“还能怎么样,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呗。”
“我定了明天早上两点去南京的火车票,你得一个人在家里了。”
“两点?”我有些吃惊,然后笑眯眯地,“你要变成两点坐车去南京求爱的男人了唉。”
“什么鬼。”大龄单身男青年装模作样地要打我的头,然后轻松地笑了起来,“听你这么说还真挺罗曼蒂克的啊。”
我喝着牛奶,看着顾烨的样子,突然有些伤感地想,或许过几天,他就不再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了。
“顾烨!”我突然喊出声来。
“什么事?”他困惑地转过身。
我朝他亮了亮空了的牛奶杯:“麻烦一下我想喝酸奶了。”
“叫那么大声我还以为有什么事。”他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恶趣味地掐了一把我的脸,“你不是不喜欢酸奶的吗?”
我觉得被揉脸是件挺不符合我年龄的动作,于是面无表情地回答:“现在想喝了。”
“啊,真麻烦。”他背对着我开冰箱,语气可能是有些对熊孩子的无奈和温柔。
也许之后就只剩下厌烦了,毕竟也是有女朋友的人,我有些吃味地想着。
05
顾烨出门前对我说:“你在家里听话一点,等我回来我就陪你去医院。这次不能不听话了。”
于是我靠在墙边,凭着微弱的光线仰着脸:“顾烨,你整天想着治我的眼睛,你的女朋友不会吃醋么?”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就别想了。”他蹲下来拍了拍我的头,“她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女生,吃什么醋啊你个小孩儿。”
“哦。”我很是嫌弃地拂下他放在我头上的手,“你真的很烦。能不能赶紧走,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哦哦哦,好的,我走啦,你在家里乖一点。”
门被关上了之后,我突然生出了一种遗憾。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龄男青年是个很有良心的大龄男青年,牛奶酸奶水果都放在家里最容易拿的地方。我开始思考要是顾烨把可爱小姐带回家之后,我是离开呢还是离开呢还是离开呢?
不过我这个问题没有思考多久就被迫结束了。
06
大龄单身男青年并没有把可爱小姐带回来。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也很识相的没有提。顾先生似乎已经忘记了出门前和我的对话,不用去医院,这点很棒。
冬天很快就到了,顾先生穿的衣服越来越厚了,这样他抱我的时候很舒服。
有一回他问我:“什么时候去医院?”
我突然愣住,不敢出声,哎呀哎呀,他不是忘了吗?
“等你治好了眼睛,我带你去看花吧。红色的就像火一样的感觉,黄色就像早晨阳光,嗯,那其实应该叫金色,白色的像雪,凉的,安静的,干净的……你不想看吗?”顾烨很认真的问我。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因为按照道理来说我应该要高兴地回答顾先生想。但是贫瘠的语言词汇让我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撇了撇嘴:“啊,听起来好俗气。”
大龄男青年突然变成了出门前的大龄男青年,他故意捏着我的脸蛋:“那你想看什么?”
“合欢树,我上次在电台听到的来着。”
“合欢树的花期在六月份,我以为你会喜欢春天的花。”
“我都看不见我怎么喜欢?”我习惯地反问。顾烨突然愣了一愣,手松了开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又安静了下来,真让人不习惯。
之后的日子他忙碌了起来,大龄男青年放下了手中的电子设备,连喜欢的游戏都搁置了下来。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一个人的时间似乎总会无聊些。其实时间本来就是一种很容易让人觉得无聊的东西,只是大部分人喜欢把自己埋在无穷的琐事中,让自己忽略这种无聊。
于我而言,生活不需要什么琐事就能继续。因此我只能随便想些什么来打发这种容易让人觉得无聊的东西。
然后我突然觉得,我的眼睛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是说,我真正的,用来看东西的眼睛在现在这双眼睛后面,而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导致了我真正的眼睛没法看到东西。
这听起来很荒谬,可我觉得它是真的,我亲爱的怪物小姐身上完全可能存在任何事情。
于是我摸索了一把小刀,在眼睛上比划着考虑动手把现在这双碍事的眼睛取下来。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怒喝:“罗明眸!你给我住手!”
手上的刀被一把夺下,我听见金属与地板碰撞的声音。我被他抱住,这是大龄男青年第一次抱住我。
“罗明眸,你在干什么?!”
他很少叫我的全名,我听见他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得飞快,我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不要伤害自己,我找了最好的医生来治你的眼睛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我不会丢下你,我答应过你,等你治好了眼睛,到了春天,我就带你看花。”
“可是我想看合欢树。”
“都会有的,你不能这样伤害自己。你答应过我要听话。”
大龄男青年很认真的告诉我,我知道他希望我变成真正的健康活泼的女孩儿。
我想告诉他,其实这事并不危险。我不会痛,不会流多少血,而我真正的眼睛就在它后面。
可是我听到自己沉默了。
因为在一瞬间,我突然不敢面对他惊异的,看怪物特有的反应,我连想像都不敢。
所以,我亲爱的怪物小姐,你沉默了。
所以,我亲爱的怪物小姐,我终于受不了你了。
07
我走了。
我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远到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没有人,正适合放逐我亲爱的怪物小姐。
我亲爱的大龄男青年顾烨先生,对不起,我是骗你的。
然后我终于有了生活中的一件琐事——回忆。
回忆顾烨先生打游戏的欢呼。
回忆阳台那些好听的唱片歌曲。
回忆顾烨先生给我讲的故事。
回忆顾烨先生说:“等春天到了,我带你看花。”
于是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在漫长岁月里,我还是比较适合和自己相依相守。
顾烨先生带给我的那些渺茫的温暖和快乐。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最爱我的只有我亲爱的怪物小姐。
谢谢你,我亲爱的顾烨大龄单身男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