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恋

一个女人过了四十岁,才遇到今生的真爱,这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呢?不过,据说很多人,不论男女,穷其一生,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刻骨铭心。如此看来,这个女人还是很幸运的,我们不妨就叫她幸子吧。

大家好,我就是幸子。或者说,以前是幸子。现在的我,是一团终日漂浮在空气中的人形能量团,俗称鬼魂或者幽灵。我比较倾向于后者。在我决心变成幽灵之前,我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那就是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在死去的那一刻,风能吹到的地方,就是我变成幽灵后能去的全部地方。尚在阳世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会被困在这套小小的两室一厅里呢?

不过我并不孤独。这套房子里一共有三个幽灵,另外两个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他们是一对夫妻,据说十来年前相继在卧室里曾经的一张黄花梨木大片床上咽了气。老太太七十多,老头八十多,完全是喜丧了,他们也的确终日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我对于这一对爱晒太阳的老幽灵没什么兴趣,甚至还没有对他们口中的那张上世纪初流传下来的大床兴趣大。我问他们,那床去了哪里?为什么被一张皮艺的软包大床取而代之了?老两口就叹息了,他们提到一个人,那名字我是谙熟于心的,终于我知道了,原来他们就是刘宝荣的爷爷和奶奶。

我的脸腾地红了。这意味着我和刘宝荣的一切,他们都曾看在眼里。可我又没有任何办法,把那些声音和画面从他们的记忆中剔除。我的双耳嗡嗡作响,可他们没有发觉。他们还在不停咿咿呀呀,讲述着那张大床的来龙去脉。也许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变成话唠。他们似乎说到了刘宝荣的父亲,说到了那场带走刘宝荣双亲、让他在无数个黑夜偷偷哭泣的车祸,还说到了什么赔偿金。他们说那床就是刘宝荣用赔偿金买来的,花了小两万。

我暗暗扼腕。根据幽灵老头的描述,那床的价值起码要再加两个零。品相好些,说不定能加三个零。有了这两个或者三个零,刘宝荣的靶向药就不会断顿儿,那样的话,一切都将大不相同。幽灵老太太提到了一个名字,她说毁掉那张床的女人叫小骚货。我相信这一定不是个真名,可是我也没有办法用其他的代称来称呼这个女人,所以,我决定叫她骚女士。

那张大床只花掉了赔偿金的不到1%,剩下的,老太太说,半数都被骚女士挥霍殆尽了。她讨厌那张床,是因为它太硬。当她在它上面展示她的柔软与弹性,做出一些让幽灵老头目瞪口呆、让幽灵老太太去捂幽灵老头眼睛的姿势的时候,那些曾经晒饱了热带阳光、吸饱了海风芬芳的木头,一不小心硌疼了她。

骚女士说:这破床讨厌死了。

刘宝荣说:这可是民国初手工造的床,是古董!

骚女士跳了起来,说:民国?这……这张床上面不会死过人吧?

刘宝荣说:这个……不重要吧?

骚女士尖叫起来,她问:这床哪儿来的?

刘宝荣说:巷口烟油子家淘换来的,他们那个儿子又进去了,老两口急着用钱……

骚女士打断了他的话:太晦气了!扔掉!扔掉!

后来,据说刘宝荣迟迟不肯扔掉这张床——我估计其实是他没找到买主,这个“迟迟”也就一个星期的时间——骚女士有天趁刘宝荣去见朋友,就领了几个民工要把那床搬走扔掉。民工们折腾了半天,横起来、竖过去,大床硬是坚持着没散件。最后民工们建议骚女士拆了卧室门,她听后灵机一动,就给民工们加了工钱,指挥着他们把那床就地劈了。

刘宝荣半夜醉醺醺地回来,往床上一躺——不对劲儿!他睁眼一看,酒醒了大半。黄花梨不见了,一张软得让人腰疼的大皮床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148斤的体重了。他摇醒骚女士,问她黄花梨的下落。可能是话重了些,骚女士撒起泼来。后来刘宝荣在垃圾堆里扒拉了一宿,连一块碎片都没有找到。

这骚女士究竟是何方神圣,老幽灵们也不得而知。他们说,她三十多岁年纪,从来不上班,没有老公和孩子,也没有爹娘,有的是一张俏脸和多得无处消磨的时间,还有皮夹里花不完的钱。当然,那些钱都来自那笔赔偿金。

不知怎地,这话除了最后一句,好像说得都是我。可我对于这位可人儿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套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这个女人的印记。不过,幽灵老太太说,骚女士不是赔偿金唯一的受益者。黄花梨事件三个月后,刘宝荣佯装赔偿金已经用尽,以试探骚女士是不是他的真爱,结果她没几天就突然不辞而别了。

之后,又有过嗲女士、凶女士、媚女士等七八位女士,在那张大床上做过柔韧度的表演。

在被骚女士挖走半数棺材本后,刘宝荣谨慎了起来。幽灵老头为他辩白说,他每交往一位女士,都是奔着结婚过日子去的。为了表示真诚,每次,几乎在相识的第二天,这些女士的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都出现了沉甸甸的装饰物。可是女士们在两三个月后,都无一例外地带着多出来的几十克体重离开了他。

我恨恨地看着幽灵老头。他说的“柔韧度表演”肯定也包括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慌忙说:但是,幸子,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个好女人,我们一家人是认你这个孙媳妇的。

孙媳妇?我冷笑一声。他们就这样自动忽略了查小宁。我是在刘宝荣死后一个多月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她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刘宝荣的户口上明明没有这个人,他的婚姻状况也明明是“离异”,可查小宁就那么硬生生地闯进了这套房子,高昂着头对我宣布,法律规定,她是这里的主人。

我和刘宝荣是相亲认识的。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相亲,我在牵手婚介公司是拿着一份工资的,底薪1000元,每次钓到一条“鱼”,可以拿到500元的提成。我在婚介公司的登记资料是一所私立初中的音乐老师,反正那所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的,我自己都没有进去过,这个谎言也就完全没有被戳破过。其实我曾经是一个小学音乐老师,三十五岁那年,被校长的侄女顶了岗位,学校安排我去门卫上班。我被围观了几天后,一气之下就辞了职。

前夫不满我不跟他商量一下就辞去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吵了几个月,最后很不和平地分手了。我们没有孩子,前夫把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留给了我。他是个还算仁义的人——也许我们离婚是因为没有孩子吧,辞职只是借题发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那房子里有一架老式钢琴,后来我就靠它为生。我带的学生五花八门,其中就有牵手婚介的老板琳姐。她手把手教会了我一项新的生存技能,那就是“钓”男人。

琳姐说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命。她分析说,我应该主攻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男人。这些人中,绝大多数是没经历过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换上小礼服弹钢琴给他们听的,你这一手儿一露,绝对马上把他们震住了!

我一试,果然如此。当然,我从来没有把除了刘宝荣以外的任何男人领回家过。我表演“绝活儿”的地方,都在“萨拉”餐厅。那是个西餐厅,也是琳姐的产业,里面的那架立式斯坦威手感一流。对外,我是萨拉的琴师,其实我只在有“鱼”上钩的时候,才跑去露一下脸。每当那个系着黑色领结的小白脸,端起话筒对着大厅里所有食客说“下面这首曲子是幸子小姐送给七号桌一位特别的朋友的,请欣赏”的时候,追光灯总是适时地照亮坐在七号桌上的“鱼”。“鱼”们总是在大家的注目礼下,手足无措。当然,有些心理素质比较好的也就无措个十几秒,可他们内心的震撼我是能感受到的。一曲结束,他们的眼神就带上了膜拜,他们的话语就带上了谄媚。

等第二天,我就可以带他们去逛街了。逛街,也必然逛到琳姐那家服装店。里面的那两个小姑娘机灵极了,“鱼”们总能适时看到我试穿的衣服上,标价四位数的吊牌。还真有几个在我进了试衣间后,就落荒而逃的。当然,绝大多数对于这第一刀,都是在半痴呆的状态下,生生挨了的。这个四位数,我和琳姐是五五分成的。

接下来我就会因为“学校组织学习”而“去外地”两三天。当然,这两三天,我一般都是待在家里看肥皂剧看到地老天荒、吃外卖吃到想要呕吐的。

两三天后,“鱼”们一定会打电话来。这时,一定要约到中午见面,先吃饭。琳姐说:虽然说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可大中午就兽性大发的,毕竟是少数。在我三年的职业生涯中,很幸运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人。这次吃饭,我一定会抢着买单。“鱼”们肯定会小小感动一把。可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吃完饭,接下来的节目又是逛街。这次要去的,是琳姐的名包店。当然,“鱼”们会发现,那些看似普普通通的小包,吊牌价格就没有五位数以内的。他们中的半数会尿遁,另外半数会双手发抖地刷卡。这时,我一定会按住他们的手,拿出自己的卡,轻轻一刷。

刷卡的同时,我的电话就会响起来。当然是名包店的小姑娘打来的。我就会拎着新买的包,因为急事而匆匆离去。

这次以后,基本上“鱼”们就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了。他们可能会感觉到一种叫做“阶层”的东西,但不能清晰地用语言描述出来。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光顾婚介所的目的,除了人闲钱多想要找25岁以下小姑娘重温青春时光的,基本都是奔结婚去的。他们对于沉没成本的认识,惊人地清晰准确,他们的止损也毫不拖泥带水。

我对刘宝荣当然也用了这一招儿。没想到的是,我的曲子,他听了一半,就好像睡着了一样趴在了桌子上。我诧异地弹完那首爱的协奏曲,走过去看他,他抬起头,竟然一脸的鼻涕眼泪。

后来他说,我让他想到了他已经过世的母亲。再后来我知道了,他母亲是吹唢呐的,生前是一个红白班子的台柱子。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受到了一点儿侮辱。可那时我正处于热恋中,对于一切不符合我对这段爱情期望的小小不和谐因素,都自动忽略了。

弹琴痛哭事件的第二天,我本应约他去逛街。可是我病了,真正的一病不起,完全不能下床。我打电话给琳姐,她关了机。在步入这个灰色的行当后,我就和几乎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系。我翻着电话薄,犹豫着,不知道该打给谁。就在那时,刘宝荣的电话来了。我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职业道德,把他召到了家里。

刘宝荣是带着社区的大夫来的。半小时后,我输上了液,他在我的厨房炖起了鸡汤。我不会做饭,离婚后,我几乎吃遍了整个城市所有能送到的外卖。可能你觉得我是个傻女人,这样小小的温情就俘获了我的心。可能你会说,刘宝荣的套路,比我更深。我不想反驳,缠绵病榻的时候,那种脆弱,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

刘宝荣做的鸡汤面,味道特别好。碗里面没有一丝油花儿,因此清淡极了,可喝一口,又无比香醇。即使病中,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动。后来,过了十几天,我能走动时,站在厨房门口,正看见他弓着腰,用小勺子细心地舀着浮在汤面上的油。

这期间琳姐给我打了无数电话,我开始没接,后来索性关了机。琳姐终于跑来了。刘宝荣去开门,她看到他,两个人都惊呆了。

琳姐反应很快,她说:这几天有好几个会员想约你出去,给你打电话一直不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你这是定下来了,再不见别人了?

我点点头。

琳姐飞速地剜了我一眼,说:好,那我就把你的资料撤了啊!

我又点点头。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琳姐。

我那时的行当有个学名,叫婚托。根据老幽灵二人组的描述,我断定刘宝荣遇到的所有“女士”,都是我的同行,但是不属于同一个工种。我是做短线的,基本在十天之内一定会解决战斗,也不会被“鱼”们占到真正的便宜。她们不同,她们做的是长线,钓的是大鱼,几个月的时间里,肯定会发生一点儿什么,当然,她们得到的也会更多。

刘宝荣在这个城市的七八个婚介公司都交了3000-5000不等的会员费,然而没有一家愿意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核查一下他的婚姻状况。

查小宁说,她和刘宝荣是离了,但是后来又复婚了。离婚是为了买二套房,复婚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可是幽灵老太太另有说辞。她用没有一颗牙的嘴——据说她的假牙在下葬时,被粗心的刘宝荣忘记烧给她了,如今她只有看着抽屉里的假牙干瞪眼——瘪瘪地说了一箩筐查小宁的坏话。

我跟刘宝荣好了两年。开始的一年半,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辞了”那个子虚乌有的教职,专心跟他一起享受迟来的爱情。这不是那种情窦初开时的盲目激情,而是一种更为持久、澎湃的感情。如果说年少时的爱情像是小溪,清澈见底,中年人的爱情更像是黄昏时分的大海,潮起汐落,巨浪翻滚,时时吟唱出低沉的、叩击灵魂的绝响。对于很多人而言,这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恋爱,爱情是一颗保鲜期奇短的水果,滋味奇美,但生活中所有的鸡毛蒜皮都会加速它的腐烂。

那是疯狂的一年半。我们去了三十多个国家,有一半的睡眠时间,都在飞机上度过。记录那段日子的影集,就有十几本。这还仅仅是洗出来的照片。可惜那些照片被查小宁锁了起来。一切没有烧掉的东西,我都无法触及,我只能看着那些封面,想象着里面那些笑脸和当时的笑声。

后来,刘宝荣在那个著名的求婚地,向着我单膝跪地。周围也有这样做的人,不过都是些年轻人。围观的人们起着哄,刘宝荣说了些什么,其实我根本没听清。我只顾了哭。感动的眼泪,扬眉吐气的眼泪,五味杂陈的眼泪。

我接过了戒指,很大的钻戒,大得让我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欣赏完戒指,刘宝荣还跪在那里。我去扶他,他却一歪,晕了过去。

后来,他是躺在飞机上回的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是个粗心的爱人,把他的消瘦当成了旅途奔波的结果,还为他的三高有所缓解而欢喜了许久。

三个月后,刘宝荣陷入了昏迷。此时他已经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有我的。我想要卖掉他的房子,可是既找不到房产证,又被房产管理局的办事员告知我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我跟他,没有任何具有法律意义的关系。刘宝荣在病床上昏睡着,护士一次次来催我,说药断了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我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从挂到中介那里,到售出,才花了不到半天时间。买家很好说话,我很快拿到了钱。几十万,又买回了刘宝荣的三个月。可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终于有一天,半夜,我趴在他的床边,半睡半醒间,尖锐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我刚来得及站起来,就被粗暴的护士推了出去。抢救了两个小时,主治大夫摘了口罩,对我说:让他去吧,他虽然在昏迷中,可是疼痛感丝毫不会减弱。这样的病人,也有醒来的,都说自己一连做了几个月的噩梦,梦见在炼狱中煎熬。放手吧,你这么坚持真的没有意义。

我终于点了头。大夫允许我进去看他。我看到他的嘴角有血迹,面容却安详了。他瘦得像骷髅一样,手是冰冷的。

从拿回刘宝荣的骨灰的那天,我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出过门。我的很多东西,在卖掉房子的时候,都搬了过来。我用了很久,把它们全都塞到了房间的所有角落里,每个柜子、箱子都满满当当,钢琴也被我硬塞进了客厅,可我心里还是空空落落的。

那天查小宁来开门的时候,我喝了冰箱里过期的啤酒,我猜啤酒过期了,酒精度是会上升的,因为我既迷迷糊糊,又头痛欲裂。我根本没想到,别的女人也会拥有这套房子的钥匙。我瘫在沙发上,看到她开了门,走到我面前,还没有从目瞪口呆中缓过来。

查小宁说:你就是刘宝荣那个姘头?你怎么还住在这儿?

我惊呆了,我问:你是谁?

查小宁说:我是他老婆。

我呆在那里,查小宁把一个大红的本子递给我。翻开,上面的两个人,正是刘宝荣和她。日期是刘宝荣向我求婚前两个星期。

那时,我们正好在旅游的间隙回了国。刘宝荣说,他有些事要办,我问了半天,他没说是什么事。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也就没有再问。他消失了一个早晨,回来说,事情已经办完了。

原来,他是抽空去跟前妻复了个婚。

我问:他病了半年,你在哪儿?

她说:别跟我扯没用的。你别想霸占这房子。就算我答应,我们家乐乐也不可能让你住舒服了!

乐乐是刘宝荣的儿子,在上大学。他说这个孩子跟他并不亲近。刘宝荣提起刘宇乐的时候很少,语气也都是郁郁寡欢的。在病重的时候,这个乐乐也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刘宝荣昏迷后,我给乐乐打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可是,儿子就是儿子,查小宁说,他拥有对于刘宝荣遗产的绝对继承权。

我说:我卖了自己的房子给他治病……

查小宁说:那你可真贱。

我没有反驳她,我的大脑浸泡在酒精中,我的拳头软绵绵地握不紧。而且,我也没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

查小宁最后说,限我一周内搬出去。

她走了,我坐在地上,想了好久。对于自己即将无家可归这件事,我倒不那么关心。我冥思苦想的是另一件事——刘宝荣既然已经复了婚,为什么又要跟我上演鲜花戒指那一幕呢?最后,我决定亲自去问问他。

我在查小宁给我的期限的最后一天把自己变成了幽灵。用的是刘宝荣送给我的那条真丝纱巾,那东西结实极了。衣柜的横梁,果然也如他说过的那样,是他亲手用膨胀螺丝打进墙里的,我在那里挂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我承认我就是存心要吓一吓查小宁。我讨厌她的趾高气扬,我讨厌她莫名其妙的正室范儿。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是见不到刘宝荣。他死在医院的抢救室里,理论上,他可以进到任何那一刻风能到达的空间,可是,不包括他自己的家。因为,我的习惯是,离开家就会关上所有的门窗。你看,好习惯有时候也会害人的。阴阳会相隔,我们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概括了。我不能走出这两室一厅一步,在查小宁指挥着工人抬走我所有个人物品的时候,门是四敞大开的,可是,我走到门口,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回来。老幽灵二人组劝我说,一切都是徒劳的,我还是放下一切,等着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比较好,在这期间,可以多晒晒太阳。

不过,后来,我果然吓到了查小宁。我把自己挂在衣柜的横梁上面的时候,曾经有过不自觉的挣扎,于是,一床放在我头顶的被子掉了下来,正好盖住了我。查小宁打开衣柜的时候,被子掉了出来,她赶紧又关上衣柜。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查小宁认为,我放弃了个人物品逃走了。也许是我总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习惯吧。总之,她在检查了衣柜后,认为那里不需要清理了。

查小宁再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男人。他们连床单都没有换,就滚成一团。我和老幽灵二人组在床边围观着。

男人突然感叹道:还是你有手段啊,小宁!

查小宁说:当然,他欠乐乐的。一听说乐乐留学的学校,不接受父母离异的家庭,就急着从国外跑了回来。

男人说:你到底怎么知道他病了的?

查小宁说:这不重要。别说这些扫兴的事儿了!

男人再问:他不是说要跟那个女人结婚,一直催你去再把离婚手续办了吗?

查小宁说:不接他电话不就行了——哎呀,你真烦,就会扫兴!

两人正要继续,系在我脖子上的丝巾,突然断了。我的头咚地撞在衣柜的门上。

查小宁狐疑地拉开了衣柜门,我扑进了她的怀里。

男人杀猪一样叫起来,查小宁足足一分钟后,才想起推开我,她的尖叫仿佛卡在嗓子眼儿里,听上去别扭极了。

我笑了,这是变成幽灵后,我第一次笑,原来,幽灵的笑真的是自带回声的。原来,幽灵的笑真的是会被听到的。我笑了,幽灵老头和老太太也跟着笑了。

笑声中,那个男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查小宁完全是爬出去的。

我们笑了好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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