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

镜中人,小眼睛,低鼻梁,阔脸,浓眉。顾盼之间,流露出的是年少之人的颓废和寂廖。

这时,禹哲正在默默遣词造句对镜中人进行各种贬低,意图把它幻化为中世纪某座城堡的的邪恶子爵。这并非因为镜中形象着实不堪,仅仅是因为那镜中人就是自己罢了。他一向以自我为丑,也以自我所在的时代为丑。他窃以为美永远只能在古代中去探寻得到,当代的一切不是不美,只是要作为被后世之人所觅的古代之美,方为美。所以,他总要想着法子贬低当代的一切,包括自己。记住,只是“窃以为”,因为他既无名气,也无权势可以肆无忌惮地广而告之他的理论。

退一步讲,这种无聊之举是他的职业习惯使然。至少,是他的半职业习惯。禹哲供职于一家小企业,尽管工资微薄,却成为他唯一经济收入。同时,业余时间他在网上写点未成气候的文字,他把这件事看成另一个职业。而且,以更为尽职的态度去对待后一种职业。而若以旁人去看,那甚至只能算一种无谓的爱好。他自己呢,乐此不疲,每时每刻都在锻炼着咬文嚼字的功夫。

镜中人把干毛巾披在头上,好让温暖的毛巾吸走头发上的氢氧结合体。他身处浴室中,光着上身。虽然已经关了淋浴喷头,由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气还是让人眼角迷离,如坠雾里。禹哲按住头上的毛巾,转了转,然后顺着脖子滑下来,一直到背部。出浴之后的身体如同湿润的土地一样柔软,同时也弥漫着同样的泥土香气。那香气令禹哲那颗孤傲的心也不禁疲软下来。他一边穿上干爽的衣服,一边思考着黑格尔的美学。

把头发吹得七八成干后,他在桌子后面的椅子坐了下去。椅子是丑陋的木椅,只有套着皮套的椅背还算差强人意,不过上面开始爬上了褶皱。桌子自然也好不到那处,值得一提的只有桌面的整洁,那种经常擦洗才有的整洁。整洁的桌面正中是一台笔记本电脑,14寸的,银灰色的。旁边是一个简易的书架,夹着十来本书。其中既有通俗小说,又有两本工具书。对了,边上还有一罐开了口的可乐,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茶色液体,弥漫着黏稠的黑暗。

笔记本屏幕上好一会儿映着他的脸,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可憎得使他等待开机的心情愈发焦急。还好,那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屏幕很快就换成了熟悉的界面。他打开一个文档,设定好格式,敲打键盘开始写了起来。是那部刚起步不久的长篇恐怖小说,才刚三个月字数已经达到十万字。倒不是因为他灵感爆发,而是目前的处境所迫。按照三个月前和某家网站签订的电子版权协议,他必须每月上传两万字,否则便算为违约行为,失去原作的电子版权。想到这里,他对自己签约这件事后悔了。本来以为有人主动找到自己签约,自己的写作实力得到了认可,还可用自己的作品赢得一点电子阅读分成。结果呢,不但没拿到一点儿收入,还反而不得不每月赶着写两万字。找自己签约的人自称某网站的编辑,信誓旦旦地说鼓励文学新人,禹哲觉得那个人更像某些花言巧语的商人。依此类推,幸好我国没有花言巧语的政客。哈哈,我们只有一诺千金的政治家。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一心想尽快抛离的写作方式,所以他只好尽快写完协议上所要求的完本的字数,尽早结束这单不划算的交易。可是,才刚刚写了几段,他就断了思路。他的小说主人公卡在某国无边无际的大漠,面对黑夜、饥渴、风沙无所适从。他突然无法臆造出一个一笔带过的细节,以便在后来让这个不引人注目的细节大放光芒,引发惊叹。是的,他想不出来,手指因此僵在半空中。有时明明有一丝光亮闪过,手指已经准备行动,可最后一刻他没能抓住。

为什么会这样?他本来很擅长这种写法的。

不仅如此,当他回头看一下自己刚刚写下的几段时,心情更加糟糕了。那几段实在拙劣可笑,用词用句俗套,语调矫情做作,人物对话不贴切。而在写时,禹哲明明是自信满满,对自己运用文字的能力颇为得意的。难道自己的作品竟是如此经不起推敲的?

那么该怎么办?删掉重写吗?不,照这样下去,他恐怕连写好的十万字也要删掉了。近期,这种状况已经出现了多次,他总是莫名奇妙地陷入灵感缺失和自我否定的困境里。对自己的文字,连同自己的人一并鄙夷起来。而这两样恰恰是之前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说不清这是因为那份该死的协议,还是因为最近的内心动荡——自卑这个魔王造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这个对于禹哲来说无恶不作的魔王大概从出生时便紧身相随了,而且也随之成长着。禹哲出生于农村,一个偏僻小镇里的小村。这也许意味着时常闯入眼帘的绿色景物,也许意味着各种亲近人的动物,也许意味着清澈的星空。但同时也意味着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骨子里的自惭形秽。只有真正成长于农村的人才能理解这种自惭形秽,那是一种类似于农田里的黄土所能产生的情结。没错,农村人夸耀起他们的庄稼,赞赏他们的民风民俗,流露出的是自豪的神色。但不要忘了,当你为他们讲起外面世界日新月异的种种,他们的惊奇目光里其实早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只要有机会,他们都愿意,且迫切愿意住城市里扎根。尽管他们知道城市里世风日下,人情冷漠,食品问题严重,还是一如既往地梦想在城市买房买车,成家立业。他们千方百计地逃离农村,其实只不过为了舍弃农村人这个让他们自惭形秽的身份。因为,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的社会对于农村人的鄙夷之风气经过如此长足的时间仍然没有完全散去,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提起农村,首先会想到葱绿的农田,间而就会想到浑身汗臭,皮肤黝黑的农民,操着地方方言吆喝着。

除了出身这层原因,酿成禹哲的自卑还有另一个因素,便是他骨子里的某种特质。7岁时,父亲手把手教他写了几个简单的汉字。即便后来父亲因意外去世了,他与那些方形的黑色符色却结下了不解之缘。就不必说他成本成本地看书了,就连看电视时,他也喜欢逐字逐字地看着字幕,揣摩着每个字的读音。而实际上,除了看书,这算得上他童年时唯一的娱乐方式了。其余时间,他帮父母亲干一些农活,要不就呆在家里。他害怕见到生人,有时也害怕见到熟人。父亲在他上小学时去世后,他变得更为腼腆了,在人前把头埋得很深,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小时候,他的同龄朋友极少,然而即使在这些儿时的玩伴面前,他也总是表现得低人一等。他忌讳在他们面前谈论起自己的任何状况,就像害怕谈论起某个乡间传说中的吃小孩的鬼怪。

他至今仍记得,某一节中学语文课上他的可笑状况。

当时,瘦瘦高高的语文教师正在讲台上评讲某次统考的试卷。那个女老师长着油油的痘痘,没扎马尾,一说起话来,额际的头发就常常盖到眼上。女老师讲到试卷最后的作文,先是批评了许多学生文不对题的老毛病,然后开始表扬几篇得到高分的作文。她又一次把盖到眼上的头发捋到脑后,念出一个名字——禹哲。

禹哲在座位上听到后正受宠若惊时,老师又继续向全班同学说:

“禹哲同学的作文立意明确,语句通顺,得到了57分的高分,大家要向他学习。就请禹哲同学到讲台上为我们念一遍吧。”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向禹哲射来,禹哲觉得自己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关注。他身上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冲到脸上去了,体温则骤然升高了不少。他不断地搅动着手指,低着头看着坐在自己前面同学的后背。等到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时,目光和老师不期而遇。老师尚存青春余韵的脸上,一双竹叶似的眼里饱含期盼。可是,禹哲害怕得正是这种期盼。老师又喊了一遍禹哲的文字,这次声音里有点怒气。不得已,禹哲扯过试卷,头也不抬地走上讲台。

试卷放在讲台上,讲台对他来说有点偏高,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看到试卷上的字迹。好吧,随便念一下就过去了,不就是五百字吗?他这么想道,但实际情况却艰难的很。他刚刚开了个头,念了第一句“每个人都有一些……一些难忘的事”,就觉得念不下去了。声音沙哑无力,像鸭子的打鸣一样难听。老师在旁边小声鼓励了一下,示意他继续念下去。他又念下去,念他写在许多小方格的许多方形小字。听起来像一个主持丧事的老人在念艰深难懂的经文,而且还是断断续续的。奇怪,往日里他所喜爱的文字全都有意和他作对,不肯干脆地从他嘴里走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更可怕的声音——笑声。他忍不住朝下面看去,看到全班同学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并没有谁露出一副嗤笑的样子。他继续念他的文章,可是才念了两句,又听到哄笑声。这时,他已连向下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兀自想象着同学们嘲笑的光景,甚至想象到了女老师掩嘴偷笑的样子。种种不妙的想象一下子瓦解了他仅存的一丁点儿勇气,他的腿不住地颤抖,全靠手肘支在讲台上才不至于瘫倒。他觉得讲台下的人们像正观看死刑犯处决的残忍观众,而他自己便是将死的犯人,而且是无辜的犯人,而且还要当众宣读自己从未做过的罪行。,

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快要窒息而死了。禹哲盯着躺在粉笔盒角落里的半截粉笔,满心希望能让自己像粉笔一样独自呆在角落里。

“禹哲同学你先回到座位上吧,我来念吧。”

老师的话犹如特赦令,禹哲感到空气又再一次顺畅地充斥在肺叶里。他低下头,像罪人一样走下讲台。一滴液体滴落他的黑色球鞋上,瞬间包裹住鞋面上的沙尘。他发现眼界不知什么时候朦胧一面,才明白鞋面上的一点深色泪迹是自己的杰作。他仍然不敢加快脚步,只是走得更为沉重了。当老师的女声在讲台上响起时,他用袖子拭去泪痕的脸已经正对着台上的墙,目光却不停留在任何人身上。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弱小再次暴露无疑。

然而,这种种自卑的表现并不是就可以完全证明他是个无胆之辈,无用之辈。在一个方面,禹哲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到了可以称之为自负的地步。不过,那仅仅局限于独自一人之时,在旁人在场时他仍旧是一副畏头畏尾的样子。那便是驾驭文字的造诣,书面语言的艺术成就。

每每执笔,或于白昼独处,或于静夜孤灯,不免心旷心怡。禹哲常常以为所有的文字像一个个精灵,寄居在自己的心灵寓所里,一旦提起笔来,他们便从笔尖化作最奇妙的图画。不仅是纸上的图画,禹哲的脑中也形成了更为瑰丽的图画。那些画里有上古的洪荒之象,有古京城的繁华街景,也有孤傲的天主教教堂尖顶。不知多少次,禹哲置身于那些图画里,流连忘返。仿佛一个贪婪的孩子,吮吸着光和影交汇所创造出的美味。在文字里,他进行着一次次的旅行,或者说一次次的冒险。冒险中,他不再自卑,因为在文字所创造的图画里,他始终掌握着画笔,他随时可以添上或抹去某条小径。他始终是主人公,所写的每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都不能少了他这个灵魂。没错,他是灵魂,至高无上的灵魂!诗的灵魂,词的灵魂,散文的灵魂,小说的灵魂……在那样的时刻,他认为只要能够得到笔(后来是键盘),让自己的才思溢出来,铺满整页整页的白纸。那样的话,世界只在他的笔下。

“该死,这该死的空白,这该死的魔王。”禹哲在心里咒骂着该死的自卑。

“你不行的,你写不出个一字来,你一无是处。”魔王回击道。

禹哲选择沉默作为回应,关闭了大半空白的文档。每当自卑袭来时,他无能为力,唯有让时间去稀释。多年来和这位魔王的争斗的经验,当然是屡屡战败的经验告诉他,自卑是个扭曲事实的扩音器,你越是强调自己的强大,它就更加大声地揭露你的一无是处。因此,只有默默接受它的攻击,然后用自己的成就去破除它的诅咒。当然,这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谬论,但对禹哲来说屡试不鲜。有时候,退让是为了下一步的进攻。

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半,这是手机备忘录告诉禹哲的。禹哲慌忙打理留了一个多月的头发,套上一件米色的衬衫,匆忙赶往备忘录中的目的地。

一幢白色的大厦就在面前了,外圈的灯饰重复着枯燥的色彩变化。楼下停了很多名牌汽车,也停了很多只认汽车名牌的人。汽车车头尽头是本地颇有意韵的咖啡店——上岛咖啡店,名字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日本人开的店,用日文书写的宣传标语更容易让人产生这种错觉。但实际上,店主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此时,她正用地地道道的汉语和禹哲交谈。

“您好,先生。您订的座位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谢谢。我是先到的吗?”

“是的,先生。”

“谢谢。”禹哲闻言舒了一口气。

“不客气,为您服务是本店的荣幸。请便,先生。”

我可配不下先生这个词,我连汽车也没有。禹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避开一位戴着两只金表的先生。

在座位上坐下来后不久,禹哲的恼火更深了。约好的时间过了十五分钟,人还是没有来。他不喜欢迟到,更不喜欢别人迟到。幸好,还沒来得及发作,人就来了。一个女孩从一面澄色玻璃墙后方绕过来,略带歉意。她留着一头粟色的直发,和一个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一见到她,禹哲的恼火顿时烟消云散,连忙起身为她拉开椅子。

“老同学,谢谢啦。不好意思哦,刚才有点事,来晚了。”女孩笑着解释一番。

“没关系,我们都是老同学了。呵呵。”

“呵呵。是啊,好久不见。这还是你第一次请我喝咖啡。”

女孩的话不假,一下子让禹哲意识到时间的残忍。他显然一时难以相信那个腼腆的农村小男孩就是幼时的自己。试想想,他那么弱,那么小,仿佛一辈子长不大。他不得不搅了一下杯子中的褐色液体,同时回笑了一下,以掩饰自己的悲伤。女孩见状也笑了,露出几颗如瓷般洁白的细齿。女孩妩媚的笑让禹哲错觉嘴里的咖啡透着酒精的香醇,不觉醉意上涌。他的对面,那个女孩,美丽的脸庞线条和周围诡秘的光线混合在一起。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件抽象的艺术品。无论是女孩的浓黑眼线,还是她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无不看似非具体而象征化。她很爱笑,一笑起来连咖啡也在杯中跟着笑起来,这更加让她抽象化。而抽象化一向是禹哲所推崇的,无论是思考方式,还是审美标准。

“听说美华结婚了,在上海举行的婚礼。”女孩有意无意地说。

“是吗?”

然后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谈话,不过禹哲大多时候是听者。她孜孜不倦地说着,无非是些某某人结婚了,某某人出国之类的事。虽然嘴上没说,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对这些走运的家伙们是多么地推崇,也许她是一边想象着自己成为主人公一边脱口而出的。禹哲觉得她不再像之前那么抽象化了,甚至具体得和邻桌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并无二致。当女孩开始谈及某某人的房,某某人的车,某某人的狗后,禹哲索性不再说一个字,听女孩兴高釆烈地描绘着别人的美满生活。女孩的嗓声当中还混合着轻微的瓷器触碰,他反而觉得更为动听一点。那个女孩在他眼中,早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女人,她可以容忍你的目空一切,但不可能容忍你的一无所有。

本来今晚想和女孩说的情意绵绵的,充满古风古韵的话全部缩在心里的角落。看来,它们是没有见天日的希望,毕竟再好的诗对人任何一位只识孔方兄的人,全都酸得至于掩鼻。禹哲的心仿佛从高空跌落到谷底,看到来来往往的无趣男女,直想学芥川龙之介感慨——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他的耳朵早已过滤掉女孩的声音,思绪随着作品构思云游四方。他只盼望早点结束这无聊的约会,早点回去继续他的故事。

当然会结束,当女孩不再那么兴致勃勃地说话的时候,当她觉察到自己所受的冷落的时候,当她不再笑的时候。总之,他们不欢而散。虽然他们彼此对对方的轻蔑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临走的时候还说了再次见面的话,但彼此心里全都一清二楚。

临走的时候,禹哲呡了最后一小口咖啡。果然,不管加了再多的糖,咖啡的本质还是苦的。现在,那份苦涩滑过他的喉道,滑进他那颗苦涩的心。走出上岛咖啡时,店主的一句“欢迎再次光临”一如既往地让人感到温馨。若不是急于脱离恼人的灯红酒绿,他一定会为那句话驻足良久,而不是逃也似地跑开。

回去之后,为了洗去喉中的苦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海喝了一口,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首先浏览了自己作品的主页。不错,日点击量过百。虽然知道丝毫不会给自己带来半点收益,但他还是由衷地高兴。一想到那么多人看了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为自己的文字萌生喜怒哀愁,就是一种小小的幸福。好比一个厨师,看到人们津津有味吃着自己做的佳肴而感到的幸福。禹哲见不到自己的读者,但他明白,读过他的文字的人和他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层面,他们和他,有着小人物的喜怒哀愁,也有着小人物共通的诗意情怀。所以,他热衷于回复作品下方别人所写的评论,乐于与他们讨论作品中的一切。接着看了一些网站头条新闻,然后又看了一些网络盛传的谣言。看时,他心里所想的却是:现如今,传统媒体的材料来源往往始于遥言,而遥言也不甘止于市井。往往某一天,遥言被证实,而不是破除,耸人听闻的黑幕浮出水面,而更耸人听闻的是更大的黑幕还没有浮出政冶的海洋。说起政治,其实没什么好说。禹哲力所能及只是跟着网民,见证下一个遥言的成真,见证下一出黑幕的浮现。沒错,和大多数人一样,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老家的乡亲们,特别是那些长年居住在农村的老人们。一想到他们布满刻痕的脸,对待村子外面的事物全是一副惊讶而畏惧表情,心情就沉重起来。而为何会想到他们,不为别的,只因想到他们对外界的诸般恶事要么全然不知,要么后知后觉。他们当然不会用网络去获取最前沿的信息,所以他们对外界的一切事件的感触往往不像我们那样强烈,所以他们更多时候把城市传来的骇人事件当作新编的离奇传说。禹哲想起有次他回家时去看爷爷。爷爷叼着一支烟,坐在一张竹椅上摇摆着。当禹哲向爷爷提及某个食品安全事件时,爷爷吸了长长的一口烟。同时一寸不离地盯着禹哲的眼晴,仿佛迫不及待想从孙儿的眼里找出一点慌言的影子。然后,爷爷吐出一口蓄谋已久的烟,眼神转向远方。他眉中集结片刻的扭曲慢慢舒缓开来,转而拉动脸颊干瘪的肌肉,终于绽放出一个无声的笑,轻蔑的,长久的笑。禹哲至今仍记得爷爷那让人心生寒意的笑,他不愿再看见第二次。不过,他不懂,似乎置身事外的乡亲们,他们的处境是幸还是不幸。一如他永远无法弄明白,自己每天从互联网上得到了数以千计的信息,是幸还是不幸。

他获得了一点勇气和灵感,后者让他有了写下去的冲动,前者则保持着那股冲动。很快,他的手飞快地在键盘跳起舞来,屏幕上的字也越来越多,正在拼成一部有血有肉的恐怖小说的高潮部分。他觉得文字中的恐怖已经侵袭了自己,而那是远远不够的,他所期望的是所营造的恐怖侵袭其他坚硬的心灵。

他喜欢用恐怖作为自己的作品题材,因为只有用恐惧来表现世界和人性是最完美的,至少是他目前发现的最完美的方式。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除了童话中,没有哪个人会不知道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们一生下来就学会恐惧,而且必将恐惧到老。婴儿时,我们看到生人便吓得哇哇大哭。少年时,大人的责打让我们不由得双脚发软。但是,长大后,我们的恐惧大部分不是来自自然因素,而是社会因素。整个社会在恐惧什么,我们便恐惧什么。难道我们不是害怕警察,害怕医务人员,害怕官员吗丁禹哲惯于在小说开头塑造出主人公在特定环境中疑神疑鬼,眼里布满鬼影的形象。看似是环境迫使小说人物的恐惧,实则是个人心理使然,而个人心理的阴影又是社会大环境的投射。禹哲常常用象征化手法把社会所发生的各种让人恐惧的事或人转为小说的怪物,无时不刻企图捏碎小说人物的心脏。每当此时,他的心脏也就真的跟着小说人物一并剧烈地跳动着,只不过他觉得自己从未逃脱出社会这个怪物的手中。那么,我们最本能的恐惧又在哪里呢?不就是那些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再次发生的不幸吗?不就是那些一直潜伏在我们周围的人皮怪物吗?

作者,或者更高一级的作家的最高创作理想不就在这儿吗?细心观察,用自己的文字不断唤醒人们,唤醒爱与善,同时也唤醒对于丑恶的警觉与反抗。由此看来,斯蒂芬•金之流的小说家其实在本质上与雨果是并无两样的。现在,禹哲的书架就正好放着两人各自的《恶兆》和《巴黎圣母院》。

他的目光来回在两本书的书脊上打量,呼吸平缓。从书页中飞出两个书作者的灵魂,在他的耳边低语着,为他讲述着那眼名为灵感的泉水。于是,他感到自己的双肩沉重了一些,似乎承载着所有古往今来人类所造的一切文字。同时,心灵又无比畅快,涌动着如火焰股的热情。凭着这股热情,他飞快地写着,一发不可收拾。手指看起来比出色的钢琴艺术家的还要灵活,在一格格小小的方块上跳着舞。

“我能行的,我只不过在写我的灵感希望我所写的。”

他不断鼓励自己,所有的心理怯懦仅凭这一句便一扫而空了。不一会儿,在他感觉到只是不一会儿,文档上的文字已经爬满了二十页,仿佛一片结满硕果的田野。而且,粗看了一遍之后,文字中的美感令禹哲挑惕的心也不得不悦诚服。

窗外的晚风踱进小小的房间,拂起米色的窗帘。风拂过的书架,一本文集突起的书页迎风微展,内里的字若隐若现。他想起了文集中那位自称傻瓜的日本作家写下的话来:

为文者,不管是怎样一个城市里的人,他的灵魂深处必须是一个野蛮人。

那么,就让我这个自卑又自负的野蛮人征服世界吧!当然,我的文字方是我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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