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
10车6号中铺 李琪
在校大学生
41kg
一.
“灵感就像弹钢琴时手指间跳动的音符,不管它在听者耳中美妙与否,它的消失的确可以用转瞬即逝来形容。”
这句话是李琪自己写的,每每换了新的本子,她都会认真的在封面用整齐的钢笔字写下这句话,这样她就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它,顺便警示自己一下。她有太多后悔的时候,明明知道那是个不错的灵感,脑中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像是透过挂着雨滴的窗户看风景,心生向往,却无从清楚地欣赏,讨厌的感觉!
没错,李琪日常会写点东西,正儿八经的散文小说也好,灵感悄然袭来时匆忙写下的随笔也好,她握着笔总要写点什么。没有目的的写,写成一本后仔仔细细的读,读过之后感触一番再接着写,写得多了,本子厚厚的放在书柜里,透过玻璃安静的看着也是种幸福。
“绿皮火车依旧是记忆中不新不旧的模样,行李架和下铺的床底总要放的满满当当,干净的被单会不小心露出发黄的被芯,这些都有些不合我的心意,好在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尽情的洒在我的床上,沐浴其中便会使我轻松的放下一切。”
火车突然变轨了,整个车厢像是不愿改变原路般剧烈的震动起来,李琪行云流水般的书写不得以暂停了。她有些懊恼的用手指戳着碰巧出生在震动一刻的变形字迹,重重将笔尖压回松裂的笔帽里,一个翻身平躺在卧铺上。
头顶是深蓝色的上铺床垫,上面绣满了说不出名字的花纹,周边还缝着矫情的荷叶边,没有美感不说,反倒是个累赘。这就像写一篇文章,本身的水平不高就算了,非要画蛇添足的模仿一些名人佳作,李琪觉得那样一点意思也没有,一点作家个人的影子也看不见的文字不如不写。在写作之路上李琪自知只是个菜鸟,只够得上在大家之言下啁啁学语,可对于这个观点她具有十足的自信心,一嗓子能叫醒整个林子里的鸟儿。
李琪写东西时最注重个人的特质了,她坚持自己的个性,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一向如此。略微可惜的是,她想写的并不怎么是读者想看的,这是她写作路上早早遇到的拦路大石,起初她也纠结过,抉择过后便一直坚持到现在。
文章能投稿的地方并不多,粉丝也保持在很低的水平,她当然会在意,可时间将内心打磨的圆滑,个人之外的事物如流水一般轻轻地来去。不能被采纳的文章细心地收集在本子里,得以面向广大世界的文章就当做生活的一个意外之喜,即使只有几十块的稿费,她都会跑去附近的便利店小吃小喝满足一顿,毕竟,这是生活的头等大事。
想到此处,李琪顺手翻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快速的键入密码,第一个打开阅读软件。个人首页很是平静,前两日投送的稿子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又是石沉大海了。这都是常事,李琪几乎没有情绪变动的点开了关注作者的新文翻看起来,文章更新的时间才不过十分钟,评论已经很多了。
“知道你喜欢写讽刺,可写这么多不觉得累赘吗?”
李琪翻到这一条评论时停顿下来,她的厌恶感立刻顺着嗓子眼冒出来了。这人真讨厌,听他说话败坏心情,与他对话浪费口水,简直与自己接触过的一个编辑一模一样!那编辑自负手上有许多金牌作家,说话语气傲慢异常,这个李琪倒也能忍,可那人竟然说自己小心呵护的作品“不过是在市场上堆积的快要溢出来的书堆中又扔进去的一本书”,这是深深的侮辱,对李琪如此,对她的作品更是如此。
鄙夷的关上手机,李琪嘲讽的笑了一声。看着抖动不停的荷叶边,她更讨厌它了!
二
火车行驶约一个小时了,车厢里的人们不似刚上车那般拘束了,试探性的攀谈声和随意的聊天声像火车顶端的冷气一样慢慢在车厢内散开了。李琪低着头弓着腰坐在狭窄的中铺上,她无意开口说话,仿佛发呆似的盯着对面5号空着的中铺。
阳光也洒在5号的床铺上了,非常完整的一大片。床上的光影在变幻,不时有一闪而过的阴影打破整块的阳光,若是能再规律些,配上这些愈渐嘈杂的声响,与老电影的开头便是孪生兄弟了。
像李琪这个年龄的人很少有看过老电影的了,李琪也只观看过一次。这虽不是什么难忘的事,但由于怀念奶奶的缘故,她这两年对于旧时代的东西都有种特殊的情感,不仅将家中与奶奶有关的物品和记忆都小心的保存着,还主动去寻找并接触旧时代的物品。
有一阵子她变得特别疯狂,东西买了一大堆不说,每日必要读一读奶奶留下的笔记本和信封。一次她沉在一封信里无法自拔,出门也看着它,吃饭也看着它,过马路也看着它,差点出了车祸。李琪的父母知道了很生气的要求她把所有东西都扔了,李琪当然不会这么做,她主动搬了家,找了一个刚刚够养活自己的兼职,在一个小公寓里住下了。
李琪从小就知道父母不能理解她,正如他们不能理解奶奶的固执那样,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爱并不会万能的赋予他们理解的能力。
“妈,您就少吃一点,时代变了,不兴多吃多福这一套了,多吃多‘付’倒是真的。”
“我不胖,也不常出门。人啊,应该健康的活着,别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瞧您说的,咱们家还不至于,健康当然是应该的,可是您想的‘健康’都是旧时代的观念了,新时代的医学科学不都证明了吗,30kg是健康的临界值,20kg才危及生命呢。家里人都保持在40kg左右是最为合理的,既健康,又足以显示我们的身份。”
“好,我这身肉倒是不符合身份了?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公务员怕什么?”
“妈,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不听劝呢?”
“好,我听得劝,你爸劝我少喂奶给你吃时我就该听劝了。”
爸妈听到奶奶的话便闭口不言了,长着不少皱纹的脸沉了又沉,怒气充分的彰显在愈渐粗鲁的动作上。奶奶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胃口好的令她引以为傲,盛给李琪的饭菜连一粒米都不会少。
奶奶,从旧时代中经历风吹雨打熬到新时代的坚韧女性,固执的坚持着数十年生活中养成的习惯,新时代将她的儿女打造成与时俱进的好公民,也把她挂念了一生的伴侣尘封在时光的滚滚烟尘之中。她看着家中的器物一样样被扔去化为灰烬,仿佛自己与过去的联系也一丝丝被抽离,虽说是日新月异的进步社会淘汰了落后的社会,但她没有来的心慌,她清晨行动迟缓的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时,面对林立的高楼和各奔东西的车流,她更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可怜人。
有一次奶奶对着空气说话被李琪听见了,那时候年龄小以为奶奶在自己玩,日后便慢慢品出其中的苦涩了。近些年,奶奶的空气朋友越来越多了,拎着一个小布包在小区散步时奶奶会一个一个介绍绿化带里的草木品种,看见小孩子嬉戏玩闹时奶奶会乐呵呵的话起家常,夜晚准备入睡时奶奶便对着没有星星的天空诉说心事。
李琪偷听过,她穿着袜子蹑手蹑脚的,一只耳朵紧趴在奶奶紧闭的房门上,另一只负责放哨。
“你们这些人留我一个活这么久,再活我可就成老人精了。我当人精做什么呀,晒成肉干儿给人吃吗?太惨啦,那样太惨啦,你们哪一个心疼心疼我,去看看我的寿命还有多久,给鬼差求求情一并划去吧,起码给我留个体面地死法。”
李琪又惊又惧,像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般浑身颤抖的回了房间,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上床的。
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头一次品尝了不眠之夜的痛苦。
三
列车员声音甜美却毫无歉意的播报着火车晚点十个小时的消息,李琪长叹一口气,身体向后一仰制造出闷重的砸床声。这行为若在平日定会引人注目,在这说话声热闹红火的快要爆炸的车厢内不过是沸水水面鼓裂的小气泡。
没有读书和写作的念头,没有食欲和困意,没有目的,十个小时又该怎么消耗呢?
先来抱怨一番吧!
若是自己能负担得起瞬移交通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可瞬移交通的每斤票价高到天上去了,她两个月不吃不喝或许才能负担一半的票价,自己还要生活呢。日常的各种费用支出汇总之后,每月的工资就不剩多少了,火车票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瞬移简直像个梦想。若是自己能再瘦10kg或许生活的压力就能小一些,可父母的职业摆在那里,三口之家的一份子总不好因为体重丢了家人的面子。
哎!体重,新时代人类身份的象征。为了薄薄的一个面子,多少人强撑着生活呢!
李琪喜欢的作家都是体重超过70kg的。他们有的通过写作发了大财,一朝从面黄肌瘦的火车阶层跨进圆润肥厚的瞬移社会,时时显示着智慧创造出的奇迹;有的则强揽瓷器活,别看个个身材发胖,其实写作的收入才刚刚够缴纳一支肥胖针,日子与常人无异都过得紧巴巴呦!
自己的生活勉强能维持,父母的生活也不过温饱而已,这个家忠诚的遵守着新时代下的合理体重,唯一一个超过50kg的顽固派还被死神带去另一个世界了。
李琪不由自主的回忆起这个顽固派的葬礼。
爷爷在旧时代去世时家中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十里八乡的熟人能来的都来了,哭丧的队伍覆盖了整条乡间小路,哀伤之声响彻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奶奶在新时代去世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送到公立殡仪馆时工作人员都睁大了眼,摇着头感叹道:“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么重的尸体了。”
安葬以斤为单位实行阶梯计费,费用高昂的不可思议,父母也打听过少数私立殡仪馆,结果人家的准入门槛是60kg,奶奶虽是普通家庭里少有的重量人物,在这里还是够不上格。父母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笔安葬费,或许是失去母亲刺激了麻木的父亲,他不仅实行了土葬,还雇佣了一批哭丧者,毕竟能为奶奶哭泣的人都已经离世了。奶奶的葬礼虽然比不上爷爷的隆重,总体上还是很体面的,这就算圆了她的心愿吧。
天上的奶奶是满意这场葬礼的,她不知求动了哪路神仙,父亲沉如死水的官途竟然有了活力,葬礼举办一个月后父亲升了职,上面派人来谈话时父亲第一次同高级领导握了手。上天还嫌给他的运气不够好似的,领导竟然主动夸了他。
“你很不错,前途不可限量啊!”
父亲飘飘然了,回家后一遍遍讲述着这件事,他成功的在三天内使李琪对“前途”二字产生了呕吐感。
不知道奶奶知道了会高兴吗?她常说自己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了,究竟是哪里失望也说不出口。父亲的活法都是上一辈人点头认可的,他对家庭也很忠心,保持着孝子慈父的面孔,他一辈子努力奋斗进取,生活安稳,朴实和善,这样的人你还能要求他什么呢?又从哪里对他产生失望感呢?
可奶奶毕竟是活过一个世纪的人,李琪认为她的话就算表面听起来没有道理,冥冥之中总会有金子般的真意。果不其然,父亲官场生涯风生水起的这两年使他暴露了隐藏的失望之处,他开始像所有故事里的人物一样忙于工作,心浮气躁,酒肚烟肺,说话声音变了一种风范,高了几个响度。
那时候李琪就发现了:父亲活在无形的模子里。他严格遵守着模子的言行规范,在事业上是个模子里的人,在家庭中也是个模子里的父亲,有时候细想想他说的话,那不就是模子们的经典语录吗?若是把父亲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具体的活人抽离出来,安插任意一个人在这个模子里,现实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一家三口依旧是稳定的三角结构。倘或有人暗中杀了父亲又假扮成他存活着,自己与母亲作为最熟悉他的人却毫无察觉......
想到这里李琪就沉不住气了,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一颗心疯了似的乱跳,她不由得小心翼翼的控制呼吸,只敢在心跳间的空隙中急促的呼吸一口气。她渐渐觉得周围有水流过来,越聚越多,越积越深,她需要踮脚努力呼吸剩余的空气,跳着争抢露出水面的呼吸机会,求生一般伸出双手祈求有人来救她。
很幸运,奶奶出现了,她用年老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李琪,她慈爱的抚摸着惊魂未定的李琪,她伤心的流着泪诉苦。
“我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了。”
这个父亲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吧,其实他早就暴露了,奶奶当年就一针见血的看见了。她看见自己用血泪养大的亲生儿子被一个无名人杀死了,他穿上儿子的身体,他取代了儿子存活于世。老人伸出无力的手努力想要拯救儿子,可她既撕不开坚硬的模子,也唤不醒麻木的人们,她只能一个人孤单的对天上的亲人哭诉,她只能固执的坚持多吃饭。
在艰难的年代,多吃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抗争着活下去。
四
李琪流泪了,也想奶奶了。
她随意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身心疲惫的拉开背包内的口袋,里面装有一沓信,都是奶奶的。奶奶在世时将它们整齐的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些信的存在,现在它们属于李琪了,她随身带着它们,将自己经历的风吹雨打都分享给它们。现在她迫切的想要重新读一读这些信,她需要这些救命稻草。
“娟儿,我涨工钱了。领头的看我人老实就多派活给我,工地管吃管住,我花不了,随信寄了半年的。你别舍不得花,和娃娃都多吃点,胖点才好。娃娃再过一年该上学了,我想着到攒点本钱就回去,地里种些好种子,来年我们一起忙活,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娟子,你说得对,我也想开了,认了。我跟他断了联系了,跟着爹娘跑了几回,相好了一个教书的,特有文化。我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这个人了,你下次收到我的请帖时可别惊讶啊。”
“小娟,顺,爹娘这边情况不大好,我送去马大夫那看了,说要送到城里才能看。我想着是送过去,爹娘不愿意,躺在家里就准备等死了。你们寻个时间尽快回来看看吧,日子怕是不多了。”
“娟儿,我看见你和娃娃在车站哭了,我的心疼的呀。本来我也不好受,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不想让你看见我在火车站哭了日后想起来心里苦,可一见你们俩追着火车又哭又喊,我当场就受不住了。你受苦了,要怪就怪我吧,我也没想到日子紧巴巴的过还是撑不住。要是当初我没听信那个人的话,要是我再仔细看看那袋种子,好好的庄稼地,枉费了你我累死累活。苦呀,我想起来心里就苦,你比我更苦呢,我对不住你。”
“娟儿,我听说娃娃读书考到省里去了高兴地不得了,吃饭时傻傻的吃了好多碗,胃撑得早就受不了,要不是后厨的过来收东西我还在吃呢。工地里人人都夸我家娃娃好,要我说都是你好,我这是拜了多少世菩萨才能求得你啊?等我回去,咱们一家子好好聚在一起吃一顿,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你肯定喜欢的。”
“娟子,听说孩子考到省重点,这太厉害了,祝贺你。我很想去看看你,可我最近身体不大舒服,有时候腰疼的不得了,果然年龄到了身体的各种病都出来了,若我日后好转些我就坐火车去看你,到时候要来接我啊。”
等待,短暂的团聚,漫长的等待。
旧时间无限的延长,唯一能阻断的方式便是火车。火车载着奶奶思念的人们从远方而来,终结一段时光的同时孕育着新生活的希望。现在火车也载着李琪从新时代驶向旧时代了,它的速度很慢,但对于千疮百孔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五.
“琪琪,你帮奶奶搜搜那个世界纪录中最高寿的人活了多久吧。”
“怎么了?奶奶有超过她的想法了?”
“乖,帮奶奶看看,这么有福气的人该一直被人们记着啊。”
六.
“尊敬的旅客,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