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一日,朝晖莅宁,带来他全程编辑、制作、印制、新鲜出炉的《直到山河尽头》。
这本书的设计和印制工艺探索,精益求精到令人发中指的地步。以前,朝晖参与的读库出品的《来自民间的叛逆》和《巴黎烧了吗》,都让俺爱不释手。
延续了朝晖品质,《直到山河尽头》也是,爱不释手。
如你所知,《直到山河尽头》是俺写的。这是俺的第一本出版物。写于十五年前,是一次史感和字感的双重自我练习。为自己更大的写作企图准备的应手工具,所谓: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而已。
事物皆有缘由,所谓命运。一本书也是。坦白交代一下个中链条,实为感谢、感激和感恩。
十九年前,2001年,大年初五。驾车去雁北。大同之后,去应县木塔,天开始降雪。从应县去悬空寺途中,路滑翻车。瞬间尘埃,车子横卧沟内。推开车门,爬上车身,四下一望,白雪茫茫。
幸运的是,司乘皆毫发无损。当夜,历经艰辛,开回北京。此处不表。
十七年前,2005年,年初。好友郑浩接受应县县委书记之邀,做木塔的电视剧项目。俺请缨做剧本。记得也是春节期间,去应县。俺先请一柱大香,一路感恩进入木塔。
后来,跟侯书记去大同,参加应县籍春节团拜会。记得所有人物的生动。当时感受,换上服装,场景可以直接回到古代。
同样的体验,后来在山东莒南又有过一次。因为罗帅的纪录片项目,参加县委五大班子团拜会。又一次因为人物的生动直接体会到古代。
关于木塔,正史只有七字:“田和尚奉敕兴建”。那是一次命运的机会,开始深入五代史、晚唐和初宋。写了几万字的故事《造塔英雄传》。山河图景得以展开,人物的貌态更是栩栩如生。
长话短说。后来,因为事关辽朝,木塔项目没能立项。俺却因此收获满满,从雁北和辽朝这个后门,进入了二十四史。
做一件事,得到了该得到的之外,又有意外的和额外的收获。此种,俺称之为命运的礼物。唯有感恩。
十六年前,2006年,全年。记忆中,那一年是老男人局饮酒频次最密集的一年。经常在酒桌上向各位老文字工作者求教写字心得,历经各种敷衍和粗暴对待。
师弟王小山是专栏大王,请教到他时,答曰:写字要讲清楚,说明白。问:如果做到。答:兜圈子,绕弯子。
为解决写字训练问题,除了勤写日志,还经常求小山帮开专栏,通常他都是无情打击。
除了酒桌上的文字老师傅们,俺也有很多写字师傅,比如海明威老师。他一生写作都遵循他年轻时在《堪萨斯星报》实习时学到的:写真实的陈述句。
因为《造塔英雄传》,深入五代史期间,模仿海老师的战场短章,写了三段文字,以二十四史暴力场景为题,发在日志上。熟悉海老师的一看便知俺模仿的是哪些篇章。
二十四史暴力场景
1
早晨六点半,兵士们在李继岌的院子里,打死了郭崇韬。李从袭去找郭崇韬,说李继芨要找他商量事情。郭崇韬刚进门,两个兵士就用铁锤把郭崇韬的脑袋打飞了。雨下了一夜,早上才停。地上有一汪汪的积水。郭崇韬的脑袋瞬间碎成了好几块,四处乱溅。李从袭躲闪不及,身上粘着一团脑浆。他大怒,踢了两个兵士一人一脚。郭崇韬的一块碎脑袋掉在地上,一只眼睛还睁着。一个兵士抡圆大锤砸下去,那块碎脑袋被砸进地里,眼珠子却迸出来,落到积水上。兵士生气了,又抡锤去砸。没砸着。郭崇韬的脑袋没了,身子还立着。另一个兵士用铁锤捅了一下,身子才倒下去,正好压在眼珠子上。
2
他们都喝醉了。三千五百名兴唐府步军和马军都带着醉意一路摸黑行进。他们正开往芦台,去换泰宁节度使房知温的防。奉诏接替房知温的冀州刺史乌震骑马,随马军一起行进。他老是把马骑到田野里,他对马说:“我醉了。我真醉了。真的是醉了。”马军行进的快,天还没亮就到了芦台。房知温的骑兵已经等在那里。房知温一挥军刀,骑兵就冲散了兴唐府的马军。乌震被斜劈下马,酒醉没醒就死了,被砍断的一支胳膊手里还攥着皮酒袋。马军指挥使安审通吓醒了,调转马头狂跑。步军正在行进,迎面安审通策马奔进队列,后面紧跟着房知温的骑兵。队伍一下子乱了。天亮时,骑兵将安审通和步军纵杀殆尽。尸体按行军序列堆积着,血腥味混杂着酒气。明宗接到急报,三千五百名兵士作乱杀了乌震。明宗怒,下令将乱兵家属全门处斩。三千五百名乱军的家属总计有一万多人,他们都被驱赶到永济渠边。屠杀从正午开始,持续到午夜。太阳变成月亮,照耀着永济渠。渠水全是红的。
3
符彦卿和全斌把庄宗拖到绛霄殿的回廊下,躲避宫墙外的乱箭。庄宗靠着廊柱坐着,头已经抬不起来。他的脊椎中了流箭。禁卫军焚烧了兴教门,浓烟滚滚。庄宗全身都是汗。他努力抬起头,“外面是郭从谦吗?是他吗?”全斌点头,符彦卿失声恸哭。庄宗闭上眼睛:“这个戏子,朕对他那么好!”他的头低下去,身体不再动。两个中箭的禁军兵士从宫墙上掉下来。全斌和符彦卿冲出燃烧的兴教门,杀入乱军。回廊中散落着很多乐器,善友把这些乐器都堆到庄宗的身边,点上火。乐器噼啪作响,夹杂琴弦迸裂。火苗很快就大起来。
某日早上,王小山宿醉醒来,居然主动对这些文字赞赏有加,并直接建议,可以在南都开个专栏。
很快联系上当时南都专栏负责人王来雨。他以写作《诗坛一百零八将》著称,江湖名号百晓生。
那一段,正读布洛克的《八百万种死法》。迅速决定,以二十四史为题,写正史人物的非正常死亡场景。死法和死因。
十五年前,2007年。开始在南都写这个专栏。百晓生亲自为专栏命名:刀兵记录。每周写五篇,每篇六百字。
史学功力全无,文字尚属新丁。从未受过截稿日历练。那是一段痛并快乐着的日子。经常一到截稿日就胃疼。
持续了十个月,写了近百篇。后来因为参与别的项目,实在不能顾及,主动申请截止。
2008年或2009年,记不确切了。接到广西师大出版社编辑杨静武电话,说通过南都联系到俺,表示喜欢这些专栏文字,建议出书。
静武的来电满足了俺的写字虚荣心。但是俺有自知之明,连十万字都不到,不配做一本书。书没出,与静武交为友,并介绍他与杨葵老六等熟识。静武离开广西师大出版社前,责编了柴静的《看见》。
期间,南周朱又可兄,老友邱华栋兄都对此有过出版动议,都因俺动力不足,辜负了他们的厚爱。
两年前,2020年,秋天。特聘朱朝晖为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媒介展演系社会实践课程“列岛影像志”纪实摄影导师的第二年。这一年,俺们去的舟山嵊泗。梅总带学生乘大巴。俺驾车与朝晖奔洋山沈家门码头。途中,朝晖突然提起这事。他做出版品牌小众社,他与读库联盟,后来干脆去了读库。
他们之前做的《来自民间的叛逆》和《巴黎烧了吗》,俺都是爱不释手。而且,如你所知,没有腰封和书封是一定的。瞬间便知,这些写于十多年前的文字该出版了。
感谢朝晖,将小册子规模的文字做成了一本独特的小书。感谢震云哥为小书写序。感激此一链条中的所有人。感恩小众社和读库的这一次出版契机。
今次,虚荣心满足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继续写的冲动和企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