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会在江南逗留,在看到了这般熟悉的雨季。
她的绝色超凡,是世间寻常外藏匿的仙境,她的难觅寻踪,是我徘徊许久未得的答案。她是六月晚春的赠礼,是夏日前最后的不羁,她是雨季,为世人笔下轻飘的诗句。
天空渐见低旷,夏日如时相近,雨季的将至,挤压了世俗的匆忙。街道依旧繁华,从往日的嘈杂变成章规的随心;白云依旧漂浮,却难化虹雨洗涤无风的闷热。马路上汽笛声,是急功近利的咆哮,未曾劳作的汗水,是灵魂无暇自由的泪怅。
不知时的晓来早景,却似傍晚时分。太阳无了踪迹,昏黄的云山层峦叠嶂,延绵到眼望不见的天际。我选择拂栏远眺,正如年年相似的回忆,雨季如约而至。
我许久的困惑,是印象里她为何每每夜来造访。映入她眼帘的是无垠的黑暗,而迎接她的是少许的灯光。她忙着为城市洗刷着燥热,生命的气息再次起伏。她聆听着她到来前最后的虫鸣,催促着飞鸟尽快归家。
她的气势磅礴默随在黑暗,潇潇的大雨为万家窗户添了层活跃的外帘。她像母亲般,在所有熟睡之人的耳畔呼气,节奏的点滴为他们的梦编织了重逢的乐章。往往微灯明,是难入梦乡之人,他们有的伏案执笔,抒情内心的世界,或许会因雨声的空灵而灵光一现,竟写出惹她惜爱的诗句。也有的独自倚靠着窗台,悲悯不曾温柔枕边的许诺。也有的在床上细听檐畔的水滴与大雨错杂的分差,弹进了心里,多了几分未经许可的怀念。
难分昼夜是与她会逢的初妆。在静阑的睡眠中会被耀眼的灯光惊触,在困倦地分清现实后,会发现迎接自己的却不再是往日的晨光,而是屋里的累眼的灯光,以及亲人们略带神秘的问候,在莎莎轻乐浮沉耳畔后,便已然明白,雨季来了。 望向窗户,竟一时难分屋里户外。玻璃上隐隐灯光曳,模糊的映影屋内的一隅祥和。看着自己缩映在玻璃上,恍惚间又仿佛置身于窗外的磅礴大雨,虽有一窗之隔,但每一滴弹在玻璃上的雨水,都仿佛在节奏内心中曾有的歌唱。
清晨忽然没了鸟儿的鸣叫,而是多了有如深渊般的深邃。当望向天空之时,天空茫如沧海。阴云滚滚,似浪涛翻涌。落雨万千,似浪涛拍岸溅出的水花。它们在空中被映染上了黑色,在坠入人间时又被净化了缕清澈,直至相拥坠地,碎聚成洼。如此一翻,想是多少生灵的沉伦,也是多少生命的复苏。
雨下得更大了,遮掩住了万物的声音。它似乎隔绝了尘世,用包含万籁的雨声,掩盖住了一切起伏的嘈杂。人们听不到扰人的汽笛,汽笛声在雨中消散了,人们听不到鸟儿的鸣叫,鸟儿都躲在窝里了。人们害怕迷失,都在家里这个避风的港湾,而在柔和的灯光下,一切似乎都小声了,亲人间的慰语成了心语,眷侣间的蜜语成了私语,纵是邻居间宠物的交谈,也收敛了往日傲视群雄的气势。
浓云渐清,鸟歌明玲。时间渐近中午,天色由低沉的暗黑转为阴郁的灰白。望眼窗外,是彻心的茫然。淡影相依,远处的高楼仿佛涂淋上了一层白雪;写意山水,半城凄雨依旧,半城隐入云烟。 嘹响的汽笛划破了大雨留下的压抑,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刷刷坠地,鸟儿抖擞羽翼鸣叫着重筑家园,大雨过后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近在耳畔,都在心中是那般的清澈。
又过了一会儿,雨逐渐小的微不足道了。云烟弥漫在城市,万家万户都亮起了灯火。灯光被烟云曲折,不再刺眼,而是显得无力,沉映在路街上无数的水坑之中。这时空气淡了些尘世的庸俗,远不如之前那般闷郁。人们在清风拂面中相继外出,为的是追求生活的美好,为的是找寻美景,也或许是为了追寻因为大雨而丢失的缘分。
这时候的天空成了橘柑色的,延绵至天际。多少缕绵绸的烟云游荡在城市之中,有的相互牵缠在高楼之间,有的在沉沉的钟声中散在人间。寺园里烟香高渺,青烟袅袅升起,仿佛垂顶住了渐渐低下的天空。而一旁的公园里,孩童们在花树下玩乐,花花绿绿的伞撑着落花和雨水,圆舞在树丛之间。宝塔临湖,傲然耸立,道道低沉的诵经声仿佛在诉说着它昨夜在风雨中的荡气回肠。
远远望去,园湖白的苍然,粉墙丹柱的园林在湖水中映现,显得灰寂没了生机。湖面上烟波杳茫,隐没了能知晓湖景边际的长堤。野鸟惊飞撩水,好似因为听到了悠然钓歌,几艘蓬船自云雾中浮现,接引着春光晚笔。湖畔的烟柳缠住了风,使得湖面少有波痕,唯有稀疏的细雨落下,荡起了几道转瞬即逝的涟漪。历经两季的柳枝轻拂水面,像外来的游客择地停宿,风拂微颤,回响着湖面下少有的生机。平湖两岸,有几道往返古巷的小路,相连着湖上的一座小桥。老人携着孩童,蹒跚地走在覆满青苔的古道上,步步溅起数道水花。柳树束缚不住从湖面上飘来的寒烟,它们似乎因为缘分聚集在桥头,消淡着外来的气息,朦胧着巷子里总有的彷徨。
鸟儿的鸣叫,车笛的鸣扰,人们的欢声笑语,似乎都在抹去雨季来到的痕迹,而雨季是不会容忍没人记得她的。昏黄的天空下,自各处而来的青烟,在人们轻快松散的漫步间悄然汇聚。无须多久,一片如青山般巨大的乌云便在橘黄色的天空中破出,并将仅剩昏黄挤兑至天际。此时的人们或许依然神色自若,也或许行动开始仓促,但都无例外的难以预测她的行踪。
忽来的滚滚雷鸣,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大雨再次降下。雷声震鸣,再度沉寂万物的声音;寒雨飞扬,再次屏隔了万家灯火。马路上的汽笛声似乎不甘被雨声埋没,开始杂乱的叫唱着,眼花缭乱的灯光想穿透风雨,却被相聚的尘霭映散。公园里的繁林密竹,之前因雨水的洗涤而显得青翠欲滴,现在又因大雨的缠绵而显得墨郁无息。丘山下的野岭清河,是人们在无雨时寻缘重逢的地方,现在也隐现在浓烟稠雨中,在霭聚灯散间,遥遥望去仿佛是一片蒙上紫纱的墟沫。城市的一切,从万家灯火隐入茫茫大雨,竟然只在顷刻之间。
这样一来,雨便要下很久了。人们只得呆在家里,呆在了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听着雨嘈嘈切切,看着雨急疏缓骤,不分昼夜。雨季的日子,总让人们感到晨昏颠倒,因为他们既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星星簇拥着的月亮,唯有暗黄的,紫黑的苍穹时刻笼罩着他们之上。而苍穹之下,人们对天气的不满只会散在茫茫的烟雨中,最多的也只会向家里人抱怨着,责怪着雨季的过于自我。
雨下的漫长,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他们或许本就为繁琐的业务粉碎了平和的心,现在又遇到了这位来的突然,又走不急切的客人;他们或许生活的井然有序,但这不见日月的大雨,总使得他们洗晒的衣物入了霉。人们大都不会认为雨季是美丽的,即使可提笔写诗的景物就在窗外;人们是会有怨言的,因为自由,永远与人世散落的缘分交融。
真能感叹雨季美丽的人,我想是不多的,他们不会为柴米油盐担忧,不会为世事无常而犯怵,至少无论如何都能明清日升日落。在穿过茫茫大雨,城市朦光,这样的人呢,一般在公园里,那里总有着幽幽的曲声萦绕,诉说着相隔世纪的故事。鼓琴相鸣,从寺园中来,环环嵌入了耸立千年的宝塔,潇潇烟雨相似,茫茫人心不知;胡音叙晚,自古道巷末,悠悠落于烟柳湖畔的廊亭,棋盘无心风雨,落子溅水湿袖。他们总是如此,看惯春花秋月,亦赏夏雨冬雪,直至悄然无踪,他们是一生的雨季。
烟谜绝缘,是尘世间对雨季的误解与迷茫;雨画线绣,是世人们对雨季的幻想和会意。在江南,在任何地方,雨季,总会因一部分人们对生活的惆怅而增添不少不属于她的萧瑟。有人说,她带来了缘分,像烟缘雨,是藏在某处相信重逢的守望,是牵系回忆彼时共渡的年华;也有人说,她留下了遗憾,像尘聚落,是几日中秋花月难共的悲歌,是漫山红遍以叶传情的思念。而对我来说,她是执念,载一船春眠夏梦,是诗意,叹一首雨愁烟恨。
这是雨季,从未有变。她的容貌,因人们的内心而书画,她的性格,因人们的际遇而描绘,她万般不同,只有亲自见到她,那她才是自己心中所想。我感谢她,她见证了我这些年从得意到落寞,我对她留恋不舍,她若离去,便要再等一年。她带不走相似的花,但她也留不住共渡的人。
雨季的十天半月,也像人生般走走停停。或许飘摇难渡,但不会一路风雨,偶尔放晴,便值得走出家门,欣赏雨后之景。或许会乌云再聚,或许会寒雨飞扬,但或许我们所畏惧的,不过是看不见身后家园的灯光。我们应该追寻的,或许是公园里传来的袅袅余音,或许是因为命运所被搁置的缘分,也或许,是看清自己心中雨季的模样。
她也做不到永远留在人间,就像今年,她在某天的夜晚离去了,熟睡的人的梦境中少了歌声,醒着的人的回忆中少了嘘叹。这位来的难测,走的神秘的旅者,而她的下一站,一定是来年这时,或有不同的这里。
2023年7月27日16:3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