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庄子本纪》里的一篇,取材于《外篇 缮性》。
楚王宫外,每天都排了很长很长的队,这些人都是从全国各地(包括外国)赶来自愿进贡的,有像卞和一样献石头(说里面有美玉)的,有献合纵连横之策的,也有献曝日之乐的,但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楚王,他们所献的东西,要先经过中射之士的筛选、检验,才能到达楚王那里。大部分供奉都被拒绝了,只有少部分会被留下,留下的也只有小部分会让楚王过目,得到楚王接见的,一年中也不过两三个,毕竟,进贡的人太多了,进贡的东西也太多了,如果全收下,那王宫很快就会填满,成为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是的,很多人千里迢迢、手足胼胝赶到这里,但是他们供奉的东西在中射之士眼里却是十足的垃圾。而既然中射之士得到楚王的信任做甄别工作,那也可以说中射之士的眼光就是楚王的眼光,楚王也的确吩咐过他:你先用你的眼光看,如果连你都不稀罕,那寡人就更不稀罕了。
鉴于奉献品都品质太差、价值太低,中射之士也曾向楚王建议取消纳贡、改为征敛的方式,我们要什么,就跟子民要什么,难道还害怕他们不给么,不给就抢,胆敢反抗者,杀。如果一定要保留纳贡的古礼,最好对那些故意进贡垃圾者施予惩罚,比如那个在田间晒太阳晒得高兴了就来进贡曝日之乐的老头,就该脱下裤子打上十皮鞭,然后在烈日下暴晒一个中午,让他好好乐乐!献这种“良言”,岂不是取笑我们吗?
然而楚王认为,哪怕真有人抱着取笑的动机来进贡,亦不可明加诛罚以免伤了进贡人的心,打击民众进贡的热情,纳贡的目的,本不是为了取得生活必需品,生活必需品有常例赋税便够了,但世间尽有千奇百怪、令人意想不到之物,若不大开方便之门,进贡者何由而入?而且,若不是有这个工作,你又能干什么呢?你若不干这个工作,就是个十足的废物,我要废物何用?
还好,今天外面进贡的队伍不是很长,而彭祖又来得特别早,再说,有无尽的生命在前面等着他,他一点都不着急,一直在队伍后面耐心地等着,有人插队他也不去抗议,幸运地,他在当天得到了召见,正好是中射之士下班前接待的最后一个。
中射之士的办公室非常宽敞,陈设却很简朴,大部分地盘都被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占据,上面摆着各种或古或怪、又古又怪的贡品,有伏羲画八卦时用的芦杆,黄帝驱使百兽时吹奏过的柳笛,周宣王时的鼓风机,伊陟国来的三尺长的牛角,伯牙在钟子期死后摔坏了的琴、帝尧时击壤老人用的木柱子,又有金叵罗、银凿落、婪尾杯、高丽席、薤叶蕈、博山炉,三代铜鼎、四方铁锅,灵璧玉石、颓垣砖瓦,不一而足。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大办公桌,上面摞着厚厚的登记簿, 不管有无入选,进贡人的身份与贡品的明细都要登记在簿,桌子后面是一张窄小的只能放下半边屁股的椅子,中射之士之所以坐这种椅子,或者说楚王只给他配备这种椅子,是因为接待进贡人的工作实在太繁琐细碎、太枯燥乏味了,如果椅子太大太舒服,就难免打瞌睡,就这么着,中射之士还要靠一杯接一杯的浓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来强打精神,彭祖走进办公室时,办公桌上的大烟灰缸里已有烟蒂垒砌的一座小山。中射之士的脑袋埋在一大堆文件和烟雾里,他也不抬头,例行公事问道:你叫什么?所献何物?
彭祖,献不死之药。
中射之士在登记簿上写了一行字,笼罩在烟雾中昏沉沉的脑袋忽而觉得一丝异样的光射进来,他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进贡人,这是一个身着衬衫短裤、趿拉着木屐的年轻人,斜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帆布包。
你是哪个彭祖?是那个彭祖吗?
对,很惭愧,如果大人说的是那个彭祖,我就是那个彭祖。那个怎么也死不了的彭祖。
呵呵……中射之士哼了一声,用手指轻叩桌面,我在这里好多年了,见过的疯子傻子也不少了,冒充自己是彭祖的倒还是第一次见,我来问你,你多少岁了?
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神农爷在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多岁,背着个竹筐跟在神农爷后面采药,有一次,我们挖到一种形状奇异的块根——说着,他从自己那个破烂帆布包里摸出一根和萝卜差不多的东西,只是活像一个人形,顶上的茎须像人的头发,有头有身子,有胳膊有腿,脸上眉眼口鼻也都依稀可见,令人诧异的是它有突出的乳房,又有阴茎,细看之下,阴茎下面还有阴道,——我们一共采到两个这种东西,神农爷并不怎么看重它,说,既是稀有之物,便不能广泛使用,暂时留着做标本吧。我因好奇,就偷偷吃了一个,另一个自己藏了(也就是目下您手里这个),怕神农爷怪罪,就逃到炎帝地界上,后来轩辕黄帝爷杀了蚩尤,打败了炎帝,我就躲到山洞里,等黄帝爷升了天,我想也没人记得我那档子事了,这才来到世间行走,隐姓埋名地活着,一直不曾变老,我曾在崆峒山上一棵老树上每年划一道来记自己的年龄,可是后来不知是谁砍倒了这棵树,我就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大概有一千岁了吧。我还是不能确定自己究竟会不会死,可是据我体内激荡的性欲热流来看,我再活个一千年是没问题的,因此我才斗胆把这个叫做不死药,献给大王。像我这种平庸、蠢笨的人活在世上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根本不配活这么久,倒是早点死了的好,只有大王这样雄才大略、英名盖世、天下安危系于一身、万姓疾苦牢记心头的主上才配享万年、万万年,故而我才不辞辛劳、跋山涉水给大卫献上这不死药……
中射之士盯着他说话,不住地吧嗒吧嗒吸着烟,在已经满溢出来的烟灰缸边沿敲着烟灰,这时,他又拿了一支,在快燃尽的烟蒂上点了,问:你刚才讲,你体内激荡的性欲热流?
对,彭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最近我才朦胧觉察到了其中的道理所在,这股性欲热流既是我不老的表征和结果,也是我保持青春的原因。这事儿要从头说起,我刚吃这个药不久,便感觉身体外形有了异样的变化,变得和这个人形何首乌差不多,雌雄兼备,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手指了指中射之士早已注意到了的几个特异之处),而体内的感觉也与之前大不一样,既渴望女人,也渴望男人,既想插人,也想被插,只是,我相貌平庸,又穷,又长期隐居,能找到的合适性伴侣实在不多,大多数时间只能自慰,好在我发现我的阴茎不但可以膨起很长,还是可以拐弯的,正好可以插到自己的阴道里去,神奇不神奇?惊喜不惊喜?也就是说,我可以把精液射到自己的体内!一般男女,要么射出精液,要么吸取精液,到最后难免或者精液衰竭而死,或者精液满溢而死,而我却可以用这种方法来保持体内精液的平衡。认识到这点以后,一旦我有了与他人交媾的机会,我也有意保持性伴侣男女比例的平均,既不让自己射出太多,也不让自己摄取太多。
中射之士脸上露出极为罕见的和悦神情道:你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我虽不能全信,却也不敢轻易否定你。在我们国,我也算是一个老得比较慢的人了,尽管我不像你兼备两性特征,我的秘密就是我对两性都保持着浓烈的性趣。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也可以吃这个不死药达到长生吗?
彭祖说:可以,当然,就目前而言,我所知道的服药长生的人只有我一个。传说中有很多类似例子,也都有名有姓,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我相信他们的存在,正如我无法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孤独地长存于世,脑子里塞满了漫长的记忆,很想与人分享,却从来没有真正可以交流的对象。我对人说起上古时代那些轶事,一般人总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我,因为我说的与古书上讲的不一样,他们就以为我是在瞎编。这真是令人苦闷啊。我愿意将我珍藏的千年何首乌献出,便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希望有个这样的长生伙伴,你如果愿意做这样的伙伴,我也可以接受。你可以把我刚才那番夸赞楚王的话当作客套,自己把它吃了,如果你有勇气和智慧来面对接下来的麻烦。
我应该没有,中射之士犹豫着说,我还是把它乖乖交上去吧。
他把自己大办公桌上的档案、簿记、烟灰缸什么的清理了一下,说:你在这里等着,晚上你也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不知道大王会不会随时传你问话。随后将那只何首乌揣进自己的公文包,夹在腋下,出了门,见自己那两个助手正在门外等候下班(他们的日常工作是维持排队秩序,收取加塞人的小额贿赂),就嘱咐说:今天要晚点下班了,有个极其重要之物要交给大王,还不知大王什么吩咐,你们进去看着,别让那人碰坏了什么,也别让他走了,要是饿了就留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去买几个包子。到时候大王赏赐下来,我们再好好庆祝一下。
两个助手都答应了,等中射之士向后宫方向走去,脸上却都露出诡异妖艳的笑容,捂着嘴进了门,这才放声大笑起来,彭祖也跟着大笑不止。
去楚王的后宫要穿过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大水洼,暮色中有一个白而肥腴的女子与一个黑而精瘦的男子正在互相追逐、戏耍,都是一丝不挂,身上溅了好多泥点子。中射认识这是楚王的弄臣,眼前这一幕亦是寻常司空见惯的,只是今天他看到他们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加入他们、三人合体,而为了要三人合体,就要吃掉包里的何首乌才能办到。于是,他取出何首乌又仔细查看了一回,忽而想:我是不是被骗了呢?拿这个东西给大王看,大王会不会说我太傻了呢?这只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萝卜而已么。况且,我怎么保证大王吃了这东西不会中毒身亡呢?我至少也该确认一下它没毒才可以吧。唉,先尝尝看……于是,他一口把那个小人的阴茎咬下来。
这味道令他感到惊奇,本来以为,假定它真是千年何首乌,它应该是朽木一样的味道,干干的,碎碎的,带着千年的土气,却不料它却是像小黄瓜一样脆生生的、鲜嫩嫩的,同时又有种难以比拟的臭豆腐、松花蛋、腊肉之类混合起来的味道,为了想弄清这味道,他又咬了两口,这次是咬下了两个乳房,然而,已经不是刚才的味道了,这次是雨后森林里蘑菇和浆果的味道,他想,怎么回事?就一口咬掉了脑袋,而一旦咬下脑袋来,他的嘴就没法再停下来,吭哧吭哧整个小人儿都进了口、入了肚,他仍没有弄清这东西到底什么味儿。
不管怎样,这么鲜嫩,脆生,那肯定是假的了,千年老物怎么可能是这样,自己不必再对楚王抱有负罪感,即便楚王得知此事要杀我,我也可以说:既然是不死药,大王怎么可能杀死我呢?如果杀死了我,那就说明药是假的,大王怎么可以因我为大王鉴别假药而怪罪于臣!
与此同时,水洼里那对男女扔在旁若无人地嬉戏,笑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越发眼红耳热起来,便扔下公文包,脱掉身上的制服、裤子、内衣——天哪!胸前已经肿胀起两个大包,而两腿之间,在膨起的阴茎下面,俨然出现了一道浅沟,一个深洞!彭祖的话是真的!自己偷吃了本该交给大王的东西!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光着脚跑进水洼里,下面水花四溅,身上感受到水花溅在身上清冷的轻盈、欲火在体内燃烧沉重的热烈,那对男女都向他跑过来,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体内像是有无穷能量、可以举千钧重物,然而又柔软如婴儿、胆怯如耗子,那对男女脸上的表情让他吃惊,眼神让他恐慌,他正要退缩,自己的两只胳膊已经被他们捉住,夹着向后宫方向走去。
楚王坐在宫门前一个小板凳上正等着他,用手杖轻轻敲着门前的一个花盆,盆里有一株绿植,叶子肥肥大大的,开着小蓝花。男女弄臣放开他,他匍匐在地,爬到楚王面前,抱住那根手杖,去亲他的鞋子,抱住他的腿,仰面说:大王,大王!不死药是真的,但也真的是绝望,一想到将来无尽的日子,就如站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大王!大王!您能赐我一个死吗?
楚王不抬眼,也不起身,慢慢道:我可以马上赐给你一个死,但我想告诉你真相为何。这一切都是个闹剧,那个彭祖——他现在已经过来了,你可以回头看看他——是我新招的一个优伶,这个点子就是他的,他给你吃的不是什么不死药,而是春药,它不会让你长生,只会在你心里激发不老不死的幻象,不过,这是一个极为坚固的幻象,尽管我现在告诉你真相,你仍无法将其打破,你依然以为自己是不死的。有条件的话,你会不停交媾下去,没有条件,你也会不停地自慰,直到嘎嘣一下死掉。但你不会认为那是死,只会觉得那是进入极乐世界。
不,请大王脱下您的鞋子,让我舔一下大王的脚,这对我便是极乐。
楚王伸出一只脚,中射给他脱了鞋袜,伸出舌头,一丝不苟地、一个脚趾头一个脚趾头地舔了起来。楚王向旁边一个武士点头示意,武士跨步向前,拔出佩刀,砍掉了中射的头。
很奇怪,脖子腔里没有一滴血溢出,刀刃上也没有沾上血迹,就像武士刚才砍的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截枯木。
断头的躯干摇摇晃晃站起来,因为没了头,瞎子似地左走走,右走走,后来,又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头,抱了起来,那个头喊道:大王的小脚趾我还没舔到呢!
那两只手把它抱到自己的两腿之间,头伸出舌头开始舔仍在勃起的阴茎,嘟囔着说;不,我刚才错了,这才是人间极乐,我小时候梦想的就是这一天,我愿意永远这么干,也不会厌烦,而我会永远活着,永远这么干。
楚王对来到他身边的彭祖说:这出戏挺好看的,将来可能也会厌烦,但确实挺好看的。
彭祖说:常人不会像大王这么感到厌烦,是因为他们的愿望和现实之间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有时候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哪怕是为了吃一顿小鸡炖蘑菇,都要等好几十年,而大王只要轻启朱唇,说几个词语,词语就会变成现实。现实来得太快,以至于很容易得到满足,什么都满足了就容易感到厌烦。因此,古人说,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他们守住自己那颗好奇之心,将一切都看成是暂时寄放之物,随时准备抛弃,这便是他们不会感到厌烦的原因。大王,就我所见,您不是这样,哪怕面对如此奇观,哪怕您暂时觉得快活,您也会像是倒悬在屋梁上的狗一样感到不安,您会觉得除非您做点什么,否则一切都会一如既往,故而很快会感到厌烦的,而您一厌烦,中射就会死掉,我也会消失,世界便从此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