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初恋的救赎

大海不大,但很长,深绿色,除了我,还有一两个人在漂浮。眼前的海变成一层棉被,军绿色掺杂鹅黄色,厚重,像小时候外婆做的用来御寒的棉衣。棉被狠狠地压向我,四个角牢牢拉扯着。我必须拨开棉被,找到海水,才可畅游。可手脚就像被擎天柱困住一般,无论怎样张合,用力,除了紧紧的痛,便是无力的软。明明在梦里,却真实的腰酸背痛。别人拨开水纹,游得欢畅,我焦急如焚。

我睁开眼,心绪还沉浸在那个梦里。却记不得是夜里何时做的了。母亲总是说,后半夜的梦不灵,算不得什么,只是白日梦。我叹一口气,直起身子。后半夜,前半夜有何关系,我与生活确确实实在对抗。

我依然习惯把床的左边留出来,只躺右边。床单上歪歪斜斜散着几本书,那是临睡前的镇定剂。我喜欢在同一时间交叉看不同的书,仿若那样便切换了人生。枕头上堆满吃剩的奶油包和啃了几口的法式泡芙,这是Road Bread的招牌,贵却极好吃。每每我出现,店员皆露出规矩,工整的微笑,热情地帮我选购。她们眉眼弯弯地看着我,心自然只在我的钱包上。我的衣服,袜子,外套倾着身子缩在书本上。我满意如此的布局:晚上睡觉,翻书吃食;早晨起床便可穿衣。

哆嗦着打开客厅暖气,烧水冲咖啡。苦,太苦,再加奶,糖是万万不可的,那样便不是咖啡了。我开始了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思考一整天要干什么。在三个月前,又或者更早,早到我不自知,我便憧憬这样闲适的生活。逃,逃离城市的一切,能跑多远跑多远,决不回头。穿白衣,配黑裙,坐在格子间里忙碌,固然是好。如若运气不错,便上一级台阶,提着公文包,满世界飞。须臾,便从白领一跃成金领。只是,时间不是你的了,自由也不好再保存。自尊?得看你做事是否麻利。倘若搞砸了生意,少不了被老板一顿劈头盖脸的训诫,可还得俯首垂目,告知自己,一定不可再犯错。

很小,我便知赚钱是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以为我会践行这个目标,却不想,生活给了我一个新的梦想。初与阮老师见面,我还剩三个月大学毕业。跌跌撞撞地从教室奔向练车场,气喘吁吁。驾驶座上是一副生面孔,五十来岁的光景。头上一顶蓝白花的毛线帽子,将头发遮得干干净净,却让人瞬间笃定帽子下必定光秃秃。深蓝色中式棉袄,黑色盘花扣整整齐齐。围巾并未绕着脖颈,只象征性缠在衣领上,一丝不苟。他推开车门,冲教练一笑,“我明天再来。“ 我竟觉得看到他全身毛孔绽放开来,松懈无比。

“这位老人家是画家。“教练得意洋洋。人总会因着旁人与自己的零星的沾亲带故而鸣鸣得意。昨天才来,今天便亟不可待地宣告自己的职业身份,太炫耀。

第二日早晨,教练开着车,如一只找不到路的大黄蜂呼啸而来。

“按顺序上车!“ 教练重重摔上车门,一张嘴好像架在扩音器上。

画家走到车后厢,拿出两根低脚板凳。将凳子放置在场地边,上面铺好坐垫,然后摆出茶杯,坐下,悠哉游哉,“你们练,我看你们练,不急。”

教练笑出声来,我目瞪口呆。我若下决心做一件事,必死死盯住目标,绷紧神经,一刻不松懈。我巴不得其余人都消失,只有我一人控制车,如今却有人大方地让出。中午,画家邀所有人一同吃饭。饭桌上他口若悬河,对教练又捧又贬,对自己亦讽亦夸,甚是欢快。

教练忍不住回嘴:“阮老师,你都快六十了,为何还没个正形。“

画家一顿:“老男人的年龄也不可在女士面前公之于众。“ 我再次看向他。隐瞒自己真实年龄,必有所求。

“只要阮老师在,我就知这一天心情会舒畅。“教练惬意地掏着牙缝。每天都有免费午餐,晚餐供应,自然是舒爽。我与另一女孩坐在后座,昏昏欲睡。教练与阮老师兴致勃勃地交换婚姻心得。

“小苼有男朋友了没?“ 阮老师问。

“说来听听,别光听我们的故事。“ 教练附和。

成年人,哪怕自己婚姻万分不幸,也乐此不疲地张着手臂,热情窥探年轻人的爱情故事。我不语。教练继续泄露朋友的隐私。丈夫要与初恋情人结婚,誓死与朋友离婚。

“他们结婚已经十余年,现在却为一个毫无干系的女人,舍弃家庭。” 教练愤愤不平。她的世界无知无畏,故而简单。婚姻只有一个逻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任何外来之物,皆为仇敌。

“让你的朋友争取到最大的经济利益。” 画家出谋划策。婚姻好似一场阴谋,爱情是妖姬,引人入内,继而堵死,切断后路。

“难道不能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教练疑惑不解。倘若注定是鹤顶红,想再多谋略,也无济于事。

“男人一旦移情别恋,便不可逆转。” 画家循循善诱,语气里还有一丝得意。我闭着眼笑。女人有相等的机会见异思迁,他的这股子优越从何而来?

下午,画家照例邀请众人吃饭。我与他们匆匆告别。画家眼里有几分不舍。

我抱歉地说,“下次,换我请你。“

“后天如何?“ 画家问。

我愣了一瞬:“晚上可以。”

“好,后天晚上联系。” 说完便钻进了车里。

我对请他吃饭一事无甚热情。六十岁的老人与二十岁的大学生,如何越过重重隔阂,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宗教。我并非佛教徒,我只是迷信佛经能打破命运加诸在我身上的魔咒,给我带来好运。而他念念有词,旁征博引的佛经句子,也不过是想劝服、证明自己确实信仰佛教。

看得出他是精心装饰一番才赴约的。还是蓝色棉袄,格子围巾,衣服衣领层层叠叠地束在围巾下。脸上胡子刮得干净,一片整洁青色。弯弯拐拐走进一个巷子,坐在院子中央,看着低低高高叠在一起的瓦顶,喝茶聊天。

“这两个字写得不错,有十年功夫。”对面墙壁上挂着“舍得”二字。

“学书法难还是学画画难?”

“一辈子可能也成不了书法大家。” 呵,爱情也是这个毛病。

一下午时间,几盏茶功夫,从书法聊到印象派油画。终于快结束,我头顶冒汗。晚饭点了小瓶酒,悉数到给他。我极少喝酒。一瓶喝完,他意犹未尽。

“再来一瓶?”我问。

“舍得?” 他笑。

“有何不舍得。”我指那副字。

“我只是怕你喝多。”

“我坐出租车。“

“既然如此,你便喝吧。“

“你舍得让我孤零零离开?“

他眼里闪着狡猾。

他端起酒杯,呷一口酒,不以为意道:“醉倒了,就在附近开个酒店如何。“

说完,高深莫测地看着我。

“不知你批准否?”他继续道。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

蓦然,我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或许气他看低我的矜持。

我推开面前的碗,“阮老师和学生也开这种玩笑吗?”

“不,他们与我不是同一类人。”

“我与你便是?“

“我们有相同的目标。”

我不解。

“我们都在寻找。“

寻找?我好似变成了一个不了解自己的陌生人。

“爱。“ 他缓缓道,”爱人,被人爱。“

沉默。

他盯着我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眼前的二锅头晃了晃,模糊,变成了放在课桌上的灰秃秃磨砂边的茶壶。我最美好的时光便是与少年坐在宽敞的教室里,紧挨着身子,讨论习题。衣裳摩挲,掠起青涩的兴奋,皮肤好像被点燃。因着少年的缘故,通向校门的那条小径变宽,仿佛四季都鸟语花香。与他走在小道上,心眼里飘着骄傲。紧闭的校门关不住湿濡的荷尔蒙,浓情蜜语也衬不出那快要跃上天的心。高中的单纯与快悦正向攀升。

“那么你能在我这里找到什么?” 我问。

“最美好的东西。”

“你太自信,也太相信我。” 我不屑于他的自大,闭着眼笑。

我的最美好的东西只在梦里。有力的拥抱,灼热的亲吻,犹如耳旁。又瞬间坠回现实:曾经捧着我的脸,轻抚我脸庞的男孩,正偎依着另一个可人儿。羡慕,嫉妒,懊悔,统统吞进肚,细细咀嚼哀伤。年少时不懂伤害二字,陡然做各种伤害之事,长大了,才换算出自己划在别人身上的伤口有多深。

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少年的失败没有一丝征兆地砸向我。命运似乎打了个弯。他望向那所学府,拥着我,悲伤呢喃:我只有你了。我被这句话敲醒,不敢看他失措的双眼。压垮我的不只是他的前途,还有我的未来。我从来都是掠夺者,从别人那里获得爱。我能给的却只有辜负。天太高,地太大,那时的我,太年幼无知,不知还有后悔二字。

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八面玲珑的精明商人,与我怎样殊途同归?

“你有太太。“ 我肯定地说。

“请你谅解,我无法抛开她,” 他顿一顿,似斟酌,“但我不能停下寻爱的脚步,如同你不断探寻一样。“ 我被他不自知的荒诞逗笑。

他正色道:”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这个男人不仅可笑,而且幼稚。我尚不清楚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却认定他能给我。

“起码,你不用担心面包牛奶。“

我依然沉默。

“或许你还能收获爱。” 他继续说服我。

离开少年时,我选择了一条看似挂满面包的路,幻想有一天我会成为造面包的人。四年过去,我好像走上了一条不相干的山间小道。

我凝望眼前这个老头,无法把他与我放到到简单的男女天平上。

给了面包,会否就有爱情?

“你与女人都这般投缘?” 我问。

他笑笑不说话。我也低头笑,没有十拿九稳的耐心,怎敢与我纠缠。我到底还是个心存幻念的孩子,渴望唯一感情。

“小苼,“他叫我。不知何时,他待我如此亲昵。

“男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但也是有感情的。”

我看他一眼:“我不贪心。”

临上车,他转过身看我,等待我的答案。我一路筹算。倘若工作,每月不过维持基本生活开销,照顾母亲,购置房产,都是镜中花。拼死拼活工作,跳到高级职位,也会为房贷负债累累。稍稍幸运,或许会得一人,与之共同奋斗,可我那曾经的少年呢?顾苼,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渴求的吗?

我对上他的眼:“我并没有在校外租房。”

他一脸惊喜,雀跃地说:“不用担心,我会买房。”

我点头,送他上车。

我站在空空的客厅,好像立在四面透风的钢筋支架里,头脑里慢慢碾过今天可能去访的地方。身体里有一个跷跷板,一边是滞留在屋,一边是四处晃悠。摇摆,反复,翘来翘去,如转动的时针,停在哪头,便是哪个决定。小时候不会犹疑不决。黑便是黑,白一定不能添灰。守着一个立场坚定不移。如今也学会踌躇不前。越成熟,便越不纯粹。

街上的霓虹灯又开始闪烁了。十年前的老款,覆上厚厚的灰尘,年久的衰败包裹着暗淡的灯泡。新年没有新气象,不过是周而复始,插上电源,拔下电源,完成单调的仪式。人究竟有多绝望,相信在新年挂上旧灯,来年便不一样。车子轰隆隆向前冲,好像是黑夜的撒旦,无可畏惧。司机一脸失望地听着“免费卡”的机械报读声,加大油门,把不满发泄在汽车引擎上。窗外树枝,没有树叶,突兀向上,似能捅破天空。公车上的时光尤为可爱,自己仿若钻进时光隧道,不知前路是哪里,任凭那可以把大米碾碎的引擎声拉着我从这头移到那头。一闪而过的模糊街景冷冷错错,突然,一处大门亮堂堂,把两旁拥挤不堪的建筑物挤压变小。大门在我眼前越变越高,压在我的胸口。我曾与少年牵手,无数遍走过那扇门。沿着小径,一大片树林站在池塘边。月光下,温热的唇角贴紧我,柔软,细腻,好似洁白的羽毛包裹在棉花里,熨帖我的心房。汽车停稳,我睁开眼,迎着冷风仰头止泪。

推门入咖啡店,一股热气包裹着我。咖啡师甲望着我微笑。一周有五天都在这里喝咖啡,我成了他熟悉的陌生人。还未等我开口,他已输入饮品名字。我对他感激一笑。早上九点,富丽堂皇的咖啡店空旷而高雅,不复下午人声鼎沸时的颓败。寻一处角落坐下,打量咖啡店里的客人。哪些人会与我一样在冷清的早晨孤单地坐在咖啡店里。有人缩着脖子,躲在衣裳里打盹;有人塞着耳机,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也有人心无旁骛地看书。他能看进去几个字?我不禁冷笑,全然忘记自己手里也正捏着一本书。人便是这样,极少检视自己,别人指指点点,以获得优越感。咖啡师甲端着清洁盒,一桌一桌收拾。我与他并无过多交流。偶尔,在喧闹的说话声里,他和我谈论天气。或许他心里早知我是什么身份。眼下无其他咖啡师。

“今天天气不错。”他望一眼窗外。

循规蹈矩,却让人觉得可爱。

“新年也不休息?”

“正是忙碌的大好时机。”

“赚钱与休闲确无兼而有之。“

“新年很快来临。“

“是,街上行人慢慢加快脚步了,生怕赶不上新年钟声。“

“人们聆听钟声才觉未来充满希望,仿佛那是魔咒,能解除一切苦难。”

“或许,我们的希望便是建立在每一个失望的明天之上的。“

“每年这个时候人情味最浓。“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街边。像围棋棋盘,零星站着几个时髦女郎。长靴短裙,貂皮大衣,头发花花绿绿。只一口咖啡的功夫,女郎便换了一批。人的故事万千,我却费力揣度。

“你四十五度方向的男士看你许久了。” 他拿抹布在光亮的桌上又擦了擦。

“想必也有诸多女士对你刮目相看。“

“我并不是最讨喜的咖啡师。”

“我也从不是讨人喜爱的女孩。” 我说。

他看着我,许久:“你很寂寞。”

我一怔,不知如何反应。

“对不起” 他歉然地说,“你的笑容,告诉我的……” 他有些局促起来。

我与他之间极少如此严肃。

我叹口气:“我额上是否写了生人勿近?“

他收起清洁盘,“拥抱未必消减寂寞,敞开心扉方可觅得爱。“

小小咖啡馆,竟有这样可人的男子。

“人终究是寂寞的吧,离得太近,便不可控制地互相伤害。“ 这条规则适用于爱情和亲情。

“但我们不可因此放弃爱。“

“要获得爱,需收起自己虚荣、自私的爪牙。”

他欲言又止,端盘离开。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飘像对面那个男子,心里却出奇的安定,没有任何期待。本能,女性的本能渴望被关注。男子慌乱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呵,难不成两情相悦?可,心却愈发安谧了,还多了几分厌恶。

人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握着咖啡杯,一身松懒地铺在椅子里谈笑,仿佛自己握住了全世界。咖啡师来回走动,咖啡机发出嗤嗤声。少顷,浓郁的咖啡香弥漫。我起身,把原封未动的书放回口袋。

“要走了吗?“ 咖啡师甲过来问。

我点头。不经意看见他的胸牌。

“Jason?”

“有中文名字的。”他低头,又说:“就叫我Jason吧。”

“那么,后会有期。”

我们无需留联系方式。电话簿里的姓名,除了几个亲人的电话会经常拨打,其余都是石沉大海,再无过问。我们一厢情愿,以为存入电话,便得到通往别人内心的道路。心灵不隔分,联系才可建立。

打开门,冷风即刻灌入脖颈。橱窗玻璃上贴满了圣诞老人头像。圣诞树乖巧地屹立在店门前。有的簇新,有的暗沉。耳旁有圣诞歌曲间断响起,配合着一亮一暗的灯光,以为置身在了雪地里。路人裹挟着寒风,匆匆走来,卷起我的发丝。全世界都在忙碌,唯独我无事可做。哪里都不属于,才哪里都能踏足。

电话响起。

“阮老师!”我并不改口,仿佛这个称呼能美化我和他的关系。

“今天可有什么收获?“

“很遗憾,还没挑中喜欢的。“曾经,在各大商场里穿梭,看见中意的,止不住的偷瞄价格标签,然后悻悻放下商品,脑种飞快地换算出五折后的价格。第一次怀揣比平日多几倍的现金,踏进百货商店,看到顺眼的,统统买下,是否合适不重要。及时行乐,抓住手里仅有的一切挥霍。中意的衣物却越来愈少,站在橱窗旁一筹莫展。

“看来国内商品已满足不了你。“

“你知道,我一贯眼高于顶。“

他笑,“今晚想吃什么?“

“要我去超市买食材吗?“

”或者吃外卖也可以。“ 我吃惊。他崇尚自然,外出吃饭总是挑来挑去。如今,却为我退让,愿意吃外卖。

他带来一大束腊梅。我数一数枝条,估算大约值得十元钱,一一插入瓶中。他不送我玫瑰,认为越昂贵的花越敷衍。玫瑰也好,腊梅也罢,不是少年送的,全无任何意义。

外卖的好处便是不必为谁洗碗而伤脑筋,可以延续饮食时的那份闲逸。你若去问寻常夫妻为何争执,多半是计较谁少做了家务,谁多占了便宜,都愤愤不平。红颜知己就不会添乱,她们也无机会添乱。一周见面寥寥,为柴米油盐发愁不是她们的责任。

“我又做了一首新词,你来看看。“ 他坐在沙发上对我招手。

我扫一眼屏幕,那些文字好似从我后脑勺溜出去一样,什么也没记住。

“很好!“我转头对他微笑。

“文章,越是短小越难做。长篇大论的小说,随便写写就行,七言绝句又比四言绝句容易。四个字,拼凑出生动的景象,绝非易事。” 他侃侃而谈,我充耳不闻。

“你写过四言绝句?” 他存心在我面前卖弄,我何苦拆台。

“写过几首,不太多。“ 他并没有生气,停一停继续,“诗画本是一家,会的画画的人,不可不写诗。”

想必他心里的我一定聪慧好学,所以才费尽心思地展示自己才华卓著。每周必带上一首词与我共赏,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热爱他。男人,都需要女人来仰视。女人,如若幸运,会寻得一人心甘情愿地钦慕。运气差的,落得既无法仰看别人,也不被别人爱慕的境地。

“好好的商人不做,为什么要画画。” 我无话找话。

“我的身份还不止这些。我年轻时当兵。” 他有些得意。

我配合地做出惊讶崇拜的样子。

他喝一口茶,脸上露出舒服二字,懒懒地说:“还是特种兵呢。“

“真的?“ 这次是真心叹喟。

“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满脸的不信任。“

他严肃地说:“这个习惯得改,你虽无心,听者却有意。“

他对我似有父亲的义务,时不时挑我毛病,用他几十年历练而成的世俗标准评定我的行为。

他合上电脑,把杯子往我这边移了移,说:“当兵苦,也没结婚生子苦。”

我看着他,期待下文。他眼角动一动,说:“才说过你,怎么又忘了。”

我明白过来,给茶杯注满水。

我从不会讨好人。初与他相识,一起吃饭,他握一杯酒,笑笑地说“虽然可爱,但亦不太懂事。” 我茫然看着他。他抬手晃一晃空酒杯,说:“等你斟酒呢。”

谁说社会里八面玲珑的女子好过,怕也是被教诲数次,从无知褪变得世故。成熟圆滑,相较于单纯,是贬义词,是堕落的象征。可尝过好处的女子却丢不开了。

“结婚那么苦,为何许多人依然前赴后继?”

他看着我,一脸看小孩胡言乱语的表情,“有时候不是你选择,生活会选择你。”

“忠于自己的心,懂得进退尤为重要。”

他摇摇头:“你还太年轻。”

“你当时也是被生活选择?”

“年轻是不会被胁迫的。自以为对胜算有十足的把握,认定自己不会错。”

他咕嘟一声吞下一口茶:“有时怀疑,生活永远是越选越错。”

“所以无论是选择A还是B,就算选择了X Y Z,最后结果依然是错?“如此一来,我们何苦惴惴不安地做生活所给的选择题,闭眼,一条路走到黑便是。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

“女儿刚出生时,我站在烈日当头的工地上,庆幸是自己而不是老婆孩子来受苦。”

我点头,“真情实意!”

“我从不虚情假意。” 他玩笑地说。

我虚情假意地回:“当然。”

“最忙的时候,便背着女儿在窄小的厨房里,切菜,煮饭。”

“你的妻子不合格。”

我为自己可悲,落入了诋毁其他女人的俗套里。

我不得不加上一句话,证明自己的清白:“每个人都在不合格的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不置可否,“我知道你与别的女孩不一样。”

“哦?”我期待下文。

“你知道自己是谁,不会胡乱嫉妒。”

他看我一眼,“事实上,她的确不合格。”

我并不关心他是否离婚,会否离婚。我对他无任何期望,所以也没有失望。我只是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拿自己仅有的东西做一个公平的交易。嫁给自己爱的人是踏上毁灭的不归路,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会摧毁别人的生活。

我往水壶里添水,打开开关。他用手拦住我“不喝了,休息吧。”

我替他挤好牙膏,放水。这样做,我会催眠自己,我是在养老院里照顾老人,无其他龌龊。

我换上他喜爱的白色睡衣。眼前这个老男人,头发光光,脸皮松弛,身材矮小,浑身像被抽离了血肉一样软榻无力。我不屑与他缠绵,但又时刻迎合他的偏好,生活早已把我逼向角落。

果然,他走进卧室,笑得开怀。

他从后面使劲箍着我,重重的抱我,好似我是一个巨型茸毛熊。记忆里少年会小心翼翼地拥着我,轻轻触碰,周身萦绕淡淡的年轻的气息。

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墨蓝色的海,上下起伏。一个又一个巨浪,好像血盆大口,随时吞没我。我身体变轻,慢慢感觉不到自己,只薄薄地浮在水面上。

人的记忆很奇妙。那么长的几十年,刻在脑子里的也就几十个画面。难以想象,过去的二十几年,每一天都像现在我所经历的日子那样,如滑板迅疾而突兀地滑过。叹一口气,从周一到了周末。周末是我与母亲相聚的日子。

我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光着脚踩上客厅沙发。鹅黄色的沙发已经褪成暗黄色,散发着许久不洗的腐败。我的心思不在此,母亲也没功夫清洗。多久没见着母亲了。她一直以为我在备考研究生,从不会多想,也不会询问我到哪里筹来钱租得一间房子。

“你少喝些咖啡吧。“母亲提醒。

我笈着拖鞋,吧嗒吧嗒,走到饭桌前坐下。那些家庭杂志也没有全撒谎,母亲的确越来越爱唠叨。十六岁时我会闷声嘀咕,大学时会反驳。成长是件奇妙的事,不知不觉一些道理从身体里发芽,长大。忽然间便悟出比争论更有效的方法是沉默,任凭那些声音流水一样来来去去,而自己则是屹立在水中央的石头,纹丝不动。

“红绕肉不好吃?”母亲的话都与吃相关。

“有些腻了。”

“下周末吃炖鸡。”她把我当备考生照料。

“功课可还好?”

“唔!” 亲人与爱人不同。母亲期待我好,然后高飞,爱人希望我不停地给予爱。欺瞒母亲并不及欺瞒爱人那么的自责。

“下午我陪你去超市。”我说。

“买鸡要去新世界,买牛肉去家乐福,小菜则要去农贸市场。“ 母亲如数家珍。

我有些心酸,“太辛苦。”

母亲说得兴致勃勃,“我们先做公交车到家乐福,再步行到新世界。”

“如果我要加个番茄蛋汤,岂不是最后还要折回农贸市场?”

母亲叹一口气,“生活就是这样。”

我抬头看母亲,头发已花白,稀少地垂在耳旁。我小时候,母亲还会用洗面奶和面霜。记忆最深刻便是母亲打开满满一瓶的野生廉价蜂王浆,挤一滴在手上,敷于脸。那时的母亲大约也会抵抗生活,尝试各种办法弥补对抗岁月的腐蚀。时间是一柄斧,一点点凿,终是截断了母亲的根,在成熟中慢慢枯萎。衰老的根本标志便是安于生活给予的现状,失去改变的冲动;麻痹在无休止的家务里,自欺欺人地冠以岁月静好之名。

“好好读书总不会错。”母亲说。

我不赞同,“你每天都与读书人打交道,还嫌不够?”

我和母亲生活在大学校园里。母亲不是大学教授,她负责看管体育用品。我们的左邻右舍几乎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冷漠,轻蔑如影随形。大学老师的谈资不见得与他们的学识一样高。或炫耀自己孩子上了所谓的重点高中,或叹息自己孩子没能顺利拿到美国名校的录取名额。当然还有那些被嚼烂了的涨工资,婚外情,以及如何突发奇想地发一笔横财。

“隔壁张教授的女儿从英国回来了。“

我笑,“大约混不下去了。”

“读了两年商科。”

我打了一个哈欠,“会找得什么样的工作?“

”各大企业争着要呢。“

“她若只满足白面包,倒也不错。假如心野一些,一杯咖啡都能压住她。“

“年轻人为何钟爱咖啡?“

”老年人为何爱茶?“

”排忧解难。“

我点头,“大抵如此吧!“

“速溶咖啡有何不妥?”

“身份认同。我们有许多方法欺骗自己,穿上香奈儿,便觉是淑女。但有时会被生活打回原形,于是,买一杯咖啡掩盖事实。”

“社会不同了,你的一杯水已抵得上一块肉。“

“是,心也越长越大。”

母亲摇摇头,“然后赚更多钱,填补心里的空?”

夜晚,我拥着母亲入睡,与她相依为命。一夜无梦!

我走进咖啡馆,一个穿白制服,捆着绿色围裙的陌生男孩礼貌地对我微笑。

“您要试试甄选咖啡吗?“

我奇怪为何他觉得我是一个懂得品赏甄选咖啡的人。好端端多付了一半的价格。却并没有尝到许诺的榛子味。

“你终于换口味了。”

我转头,Jason冲我一笑。

“我已等了你一个小时。”我说。

“我今天值中班。”

“推销好像挺容易。”我指指咖啡。

“估计他们都已认得你了。”

我不语,好似被人拆穿。

“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我问。

“乐意之至。”

他还未开始值日,穿着寻常衣服,坐在我对面。

他双手交握咖啡杯,“你一定是念旧的人。”

我这才仔细看清楚他。浓浓的眉毛微微向上挑,戴一副眼镜,轮廓鲜明,唇色健康。他略思索,“只喝卡布奇诺,只坐有吊兰的靠窗小角。”

“有无观察过其他人?”

“并无太多机会。“

我低头喝一口咖啡,笑,“当例外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倒未必,” 他举起眼前的咖啡,“还未有顾客请别的咖啡师喝咖啡呢。”

“我以为你会好奇我天天出现在这里。“

“我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你有其他企图。”

我咯咯笑出声。停了一会,我问:“咖啡喝多了会醉吗?”

“来买咖啡的人都想着用苦冲淡他们心里的痛。”

他晃动着杯子,白色奶泡沿着杯沿轻轻漫过:“你看对面的女郎,衣裳华丽,妆容精致,手上戒指耀眼,可她的伴侣已经百般不耐烦了。“

“人都是十足爱面子的,就算两看生厌,也要拉对方下水。”

那位女郎站起来,身材高挑,紧身牛仔裤,过膝长靴,容貌姣好,但我还是一眼读出了她的年龄。人总是被眼睛出卖。单纯?老练?只一眼,便泄露秘密。女郎风姿灼灼地走过,眼底一派藐视:自己是最美的女人。

“什么时候爱上咖啡的?”他问。

“说不清,悄然无声便进了心。”

他抿一口咖啡,“或许不是咖啡的味道,而是喜爱上了握着咖啡的感觉。“

我心里一亮,他为我解了惑。

“你又为什么要做咖啡?“

“为了钱。” 他脱口而出,“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感叹:“人或许生下来便注定为工作而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家随心所欲地画画。“

他看我一眼,孩子般满足地说:“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漫画家。“

“我却羡慕你的职业。我的梦想是开一个咖啡店。“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会改变你的梦想的。每天百无聊赖地立在方尺大的隔间里,做相同的事,说相同的话。”

“我们都在羡慕别人拥有的一切。”

“那么你渴望拥有什么?“ 他安静下来。

我喝一口咖啡,沉默,抬头看他,“爱。”

忽然,我直直地盯着前方,震惊不已。一对恋人相拥而坐。那个记忆里美好的少年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女孩的头发柔顺搭在耳旁,脸庞莹润,眉眼灵动。女孩亲昵地挽着少年的手。我慌张地低下头,怕内心的卑微被识破,急急喝下几口咖啡。

Jason扭头看看后面, “你并不比那个女孩差。”

“不,我糟透了。”

我开始庆幸自己坐在一株吊兰之后,不会被轻易发现。看见少年时,心里那一块缺失的拼图终于完整。又似是隔着重重的记忆迷雾,隐隐绰绰看到年少的模样。许多问题涌出,又立刻被无数个答案堵住。

“他就是你想要去爱的那个人吗?”

“我从不知我与他会这样重逢。” 我的手有些发抖。

“生活就是这样出其不意,戏剧性的情节永远只出现在生活里。”

“他与年少时并无太大差别。”

“爱人在心中永远十八岁。”他握住我的手,“你也很漂亮!”

我瞥了一眼少年,“他的诗写得很好,我喜欢在月光下轻诵他写给我的诗。”

“那时的他也这般精瘦?”

“好像一点没变!”我赞叹。

Jason略微摇头,“或许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他的身躯呈标准的倒三角形,肩膀宽阔,想必是长期健身的结果。”

“少年”偏头轻轻拍打女孩的发顶,然后为她把头发放到耳后,动作自然,流畅。

“你坐在这里,以为和他只有几步的距离。一旦你与他聊天,你会发现你们隔了几亿光年。”

“四年!”

“足矣令所有事情改变!”

他站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我往墙壁靠了靠,“后门在哪里?”

我逃了,如一个见到阳光的怪兽。我的肮脏在光明下无处可躲。每一个跳跃而出的黑色含着我深入骨髓的爱恋。黑暗被照耀,我的爱恋也会如潮水般释放。我早已没有爱人的资格。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掀开被褥一角,慢慢地钻进去,精准不触碰另一边。我与阮老师从来是不相容地两个世界。他的世界我不会打扰,而我的世界,他也走不进来。

电话响起,是曾经的大学室友。

“最近好吗?”

我不喜欢这样的问候,因为好或者不好都不是我能够给的答案。

她像麻雀不停地说话,“校花结婚了。”

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妒忌,“总有人会处处占先机。“

人与人的较量并不从出生开始,早在母亲身体里便有了优劣。有人母亲丽质美丽。有人父亲有才有财。若正好综合二者优势,便不可逆地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室友继续说:“你可知她嫁得不是那个高帅的学长,而是比她大十岁的成功人士。”

“强强联手。”

“她有令人羡慕的所有条件,为何还选择那条老路?“

我叹一口气,“大约每个人的世界里都分两种:我有的和我想要的,她需要在她的想要的清单上锦上添花。”

“这太不公平。”

“一个人拥有的越多,就越有机会获得更多的资源。”

“我却是苦恼事一大堆。每天坐公车跑到公司打卡,上班。”她抱怨。

我在深夜回家的路上,有工人拿着抹布擦拭道路两旁的栏杆。他们每天的工作无黑夜白天可记,酬劳仅够买一碗稀饭、一个馒头;生活在贫困线上,没有喊痛的权利,慢慢也就学会不叫苦了。

假如没有阮老师,我现在会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挣扎在生存线上是怎样一种滋味?你看着眼前的路,充满未知,于是升起希望,可瞬间又被现实遮覆,绝望蔓延。被生活痛打过的人都懂得不去鸡蛋碰石头,收敛自己的坚硬,接受生活赋予的一切。

“班长去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了。”

“他天资过人。” 最最关键还是他父母能力过人。

“暗恋你的小A出国了。”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好似有一双翻手为云的手,掌控住自己的命运。而我,人生便签上留着太多有待解决的问题。

我围着街中心的雕塑转到第五圈时,阮老师终于打来电话。我按照他的交代,在购物大厦前门等候。等了不到五分钟,阮老师的脸出现在前方。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并不看我。很快,答案揭晓。踏着小跑步的中年美妇尝试优雅地追赶他,姿势显得有些滑稽。美妇脸庞仓白,那是厚厚的粉所致。两条浓黑的眉毛爬在眼睛上方,唇角有明显皱褶,头发精致的盘在头顶,如编织的绸缎一样光滑。繁复的花式恰恰显出她的低俗品味。他们之间有一种几十年才得以建立起来的默契:她对他所有事都知情,但选择缄默;无论他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她的世界不会变。

等我在咖啡店坐下,信息进来:抱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在我看来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我十分不愿意与他的朋友相见。十分有钱,十分有限。好像踏入浑水中,分不清红黄蓝绿。拥有亿万身价的生意人怎么和这个钱不少不多的半吊子艺术家称兄道弟的?家里一个大房间摆满了一百多双奢侈皮鞋的倒卖药品的中年少妇有意无意和身边男士暧昧调情。也有看着稍微顺眼的,被换做老五的剃平头的年轻人,娶了一个笃信佛教的妻子,眼神也因此明亮许多。

我依然坐在吊兰后。以往只觉得无聊,现在却有期许。Jason告诉我“少年“最近时常和女友出现在此。我不敢靠近,远看一眼便足够。

“抱歉,打扰一下!“

男孩个子高高,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背包。他左手拿一瓶喷壶,右手拿一张方巾。乞求而羞涩地看着我旁边的女人。

“我是信达公司的推销员,公司推出了一款新型的去污剂。” 他一边说一边拿黑色签字笔在自己衣袖上涂画,然后对准,喷洒去污剂。

他一定省去了“实习“二字,不敢承认自己的青涩。这个世界多么奇妙,上了年纪的人拼命涂脂抹粉,卯足劲证明自己依然稚嫩。真正年少的人却想方设法掩盖自己不谙世事的一面。

邻座的女子十分不悦地摆手,语气是不容置疑地拒绝和厌恶。

男孩鼓起勇气:“您看看吧!”

“不要,不要!” 女子几近吼出声来。

男孩局促地停下动作。我认得他眼里的表情:受伤,失望。

我看着他,他好似读懂了我眼里的温和,收拾好狼狈,“我们公司新推出的强力去污剂,您可以看看吗?”

我耐心地听他解说,看他熟练地涂画自己衣袖,然后清洗。旁边的女子发出不耐的啧啧声,最后掏出耳机带上。 她在嘲笑我,为拙劣的营销买单,还这般不自觉地打扰别人。

男孩终于说完,期待地望着我。

“你是实习生吧。”

“是。”

“每个人有任务?”

“每人要卖16瓶。”

“一月?”

“一天。”

万恶的资本家。

我拿出钱夹,取出一百元,递给他。我尽量放慢动作,礼貌温和,不让自己高高在上。我知道,我与他是同一阶层的人,我们相互平等。他用劳动赚钱,虽然他的卑微被暴露在大众面前。我用青春换取生活成本,我的卑微别人看不见。

“我送您一瓶衣物洗洁剂吧,这是公司奖励给我的。“

我接过,连声说谢谢。

我后悔对他太慈悲了,无意中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要堂堂正正地劳动。

“先生,请出去,我们不接待任何推销人员。” 主管经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男孩点头,收拾好东西,看我一眼,离开。

我有些难过,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Jason总是在最合时宜的时间出现。

“你坐下和我聊天没关系吗?”我问。

“主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解释说,“你每天都来,他大约以为是我的功劳。”

俗人就会用俗气的眼光看待一切。

“你要等的人大约三点到。”

“观察入微。“

“那个女孩喜欢喝摩卡。“

“他年少时未曾预料到会爱上一个喜爱摩卡的女孩吧。“

“你年少时或许也不钟爱卡布奇诺。“ Jason幽默的耸耸肩。

我赞同地笑,“咖啡不只是咖啡。我幻想我苍白的世界会如丰富的奶沫一样圆融,哪怕下面是苦涩,有一刻愉悦也是不错的。”

Jason不说话,递给我一本书。

看着我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哈尔的移动城堡。”

“为什么给我?”

”你需要它。“

“你是要用纯洁的作品来救赎我吗?” 我不以为意地掂了掂书。

“你从来都如此曲解他人的好意?” 他皱眉。

我当然是故意的。我不要任何人靠近。

“我想人与人的生活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共同性可以借鉴。“他把书塞进我手里。

“看,我多么孤陋寡闻,从不知世界有这样美好的事物。”

“顾苼” 他唤我的名字,”一切都不晚,只要你从现在开始。”

两点五十分,少年和女孩翩翩走来。女孩的额头光洁,脸庞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她正值花季,而我早已枯竭。少年用修长的手指舀了一块蛋糕递给女孩。没有娇做,从灵魂里流泻而出的关怀。 我看着骨节分明的指甲,眼眶泛红。我思念指缝里流动的爱意,那曾经属于我的温柔。

Jason递来一张纸巾。

“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不可挽回,是吗?”我的声音嗡嗡作响。

“或许。”

“以前不相信,等自己错过一回才明白。”

“你希望自己一直错下去吗?”

我睁开眼,困惑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以前犯下了什么错,可一味地懊悔从前的本身就是犯错。”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用手掌抹干脸颊上的眼泪,“我是我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我的父亲在我很小时候离开我们。他住在这个城市,却从不探望我。我想我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当我有了足够多的爱,我又渴望面包,许多许多面包。是我的贪心让我错过了初恋,错过了美好的少年。可是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有人可以拥有爱也拥有面包。而我,就算出卖灵魂,也得不到。” 我终于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你以为你在奢求他的爱?” Jason冷静的声音插进我的哭泣声。

“不是的,你早已不爱他。你在追忆逝去的美好时光,你对现状极度不满。你憎恨现在的你,你讨厌现实生活里的肮脏。所以你把过去的人和事当作你的救赎。你不需要他的爱,那个少年不再是曾经的他,而你也早已改变。你不过是爱上了曾经的感情。你留恋的是那美好的岁月。”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被激怒,“不要用一副事事都懂的样子教训我,你从来不知我是怎样生活的。”

“你怎样在人海里挣扎,我便怎样为生活奔波。” 他语气依然平静,“我的前路也不明,我也不知会有怎样的未来在等着我。或许布满荆棘,但我不会停下脚步。”

他放缓语气,深深地看着我,”你知道,即便你想停下,命运也会拉着你向前跑。”

他捏了捏我的手,“疲倦会有,失望会来,可坚强也就此酝酿。“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我张嘴, “我需要爱。”

“从别人那里获得爱,永远只有失望。”

他抬手,为我擦干最后一滴眼泪。

我又来到那个梦里,大海,深蓝,波浪,翻卷。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薄薄的吻也跳进了梦里。我轻抚嘴唇,眼前浮现出Jason吻我时的脸。在他说完他喜欢我之后,在“我的少年”拥着他的女孩温柔微笑之时,他轻轻地吻我。

“我搞不懂面包和爱情的复杂关系,也没想要弄明白。但我会努力赚钱买面包,我的心因为有你而欢喜,你愿意走进来吗?”

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出现。

生活是一道道选择题构成,一环连着一环。在A的地方选了D,便直接跳过了B和C,没机会倒退。走进Jason的心,就要关上阮老师的那扇门。

我回到母亲这里。血缘关系让我感到亲近,恐惧感也暂时隐匿。

母亲站在厨房里,用黑黑的抹布擦更黑的炉灶,身子像剪影画一样不真实。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最希望是哪段时光?” 我问母亲。

母亲思索片刻,“活的岁数越大,越难数出快乐的时光了。“

我点头,“我们存在的每时每刻都不快乐。”

“你呢?你希望是哪一段时光?“

”高中。” 对生命的征服大于对生命的敬意,字典里没有“恐惧”二字。

“重新选择,你还会和他结婚吗?“

母亲脸上有挣扎。

我轻轻上前拥着母亲,“我知道你的答案。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是否后悔生下我?“ 这个问题盘旋已久。

母亲静静看着我,“人心最高深莫测。不同情景下,心境不同。吃亏受苦时,自然是后悔过。但有时候又觉得做母亲本来就是一件无需任何附加条件的幸福。”

“嫁给一个喜爱我的男孩可好?”

“无论爱不爱,婚姻都是一次探险。”

“有没有怯懦者放弃冒险?“

“大约有。大部人还是不甘。“

“人会因为爱而被救赎吗?”

“你若期待被人拯救,那么关系便不平等。”

“这些道理我都不曾在课本里学到。”

母亲微笑,“生活,你要找的一切答案都在里边。“

我拢一拢母亲的白发,“染一染吧。“

“自己看着顺眼就好。“

“可以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了?”

母亲轻抚我的头,“年轻时做不到。”

“还会再婚吗?”

母亲摇头。

我流下眼泪,“用尽全力生活,也可能跌入尘埃。”

“不要用我的生活模式去塑造你的未来。我们经历某些事,某个人,就是积累,为长成你生命本该成为的那个样子做准备。”

我用手捂脸,“就算错的离谱,也能走回来?”

“我不知道,尽管试试!”

我坐在咖啡店里,经理一脸歉意。

“Jason走时只留下这个。” 他把一个信封推过来。

干净的字迹:顾苼亲启。

“我很高兴,你会来找我。做一个选择非常难,因为我们太渴望确定,不愿承受未知。迷惑时,把自己交给灵魂,跟随自己的心,起码在路途中是快乐的。我非常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忙碌时为看书的人冲上一杯咖啡,闲暇时站在书架下看书。虽然偶尔也担心面包,但终究是快乐的。盼望你能加入到我的快乐里。”

我用手指摩挲那排写着地址的字,情绪翻涌。 上帝给我关上一扇门时会否替我打开一扇窗?我推开大门,走出咖啡馆,融入川流不息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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