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又看到了那只黄白相间的大猫。
这只猫是别人家的,但是几乎一天都待在我们家,只要家里有人。我妈他们上地回来了,它就出现了,施施然地从墙头上跳下来,轻声呜喵着,进屋了,无声地跳上炕趴一会儿,无聊了,再跳下来,我妈在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们吃饭时,它就趴在我们脚下。它不像别的猫那样看到人吃饭就急不可耐地叫个不停,你给它东西,可口的就吃,不可口的就视而不见。它也不粘人地在你身上蹭来蹭去,只是安静地眯着眼睛趴在你的脚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出门纵身跳上墙头,离开了;等到天亮你打开房门,它闪身进来了——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大概夜里没少抓老鼠吧。
我父亲年轻那会儿,家里不怎么养猫,见了猫他也没怎么流露出喜欢的表示,我甚至怀疑他像我爷爷一样是不喜欢猫的。我小时候听说,以前我家也养过猫,冬天的时候屋里冷,它经常和我爷爷抢热炕头。那时我爷爷年纪大了,大概因为身体不好,心里烦,一次上厕所回来,看到一会儿功夫炕头又被它占了,拎起来就甩了出去。那只猫撞到了柜子上,发出“嗷”的一声惨叫,大家都以为肯定受伤了,谁知它落到地上后,一骨碌爬起来,跑掉了,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只是从那以后,它就怕了我爷爷,见着他就远远躲开。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没有猫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刚从饥饿的阴影里走出来,人们重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的土地,种粮的热情空前高涨,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粮食,老鼠也随之多了起来。它们不光是吃粮食,更恨人的事它们的嚣张——晚上的时候,它们彻夜狂欢,大摇大摆地在屋里跑来跑去,大吵白嚷,肆无忌惮,经常跑着跑着就从房梁上掉下来,掉到人的身上甚至脑袋上,一点都不怕人!为了灭鼠,人们真是想尽一切办法。除了常规的老鼠夹子、耗子药,我还听过一种阴损、精致又无比复杂的方法:把老鼠抓住后不是打死,而是在它的屁股里缝进黄豆,然后放掉,据说这样它们拉不出屎来,就会发疯地把别的老鼠都咬死……效果呢?老鼠夹子能夹住的老鼠毕竟有限,而且很快它们就学聪明了,不管放的位置多么巧妙,饵料多么诱人,放了几天都没有上钩,哦,是上夹子的,要是碰上艺高鼠胆大的,还会把饵料吃掉,夹子却纹丝不动;耗子药当然能要死几个,但是中了毒的老鼠常常又被猫或狗吃掉,结果把猫狗都药死了;往老鼠屁股里缝黄豆?那你得先能抓住一只活老鼠再说吧!而且,操作的过程中,千万加小心,别被老鼠咬了手……其实灭老鼠的方法中,最简单有效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家里有一只猫!
只有家里有一只猫,也不用它抓老鼠,就是老实地在炕上趴着,没事喵喵叫两声,老鼠就从逃得无影无踪,家里变得清清静静!
我小时候总觉得猫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动物。还不光是对老鼠惊人的震慑力,它身上的许多东西都让我惊叹不已,比如它的瞳孔,能在一天之内,随着时间而变化,中午时是一条细线,到晚上就变得圆溜溜的;比如它每天都会用爪子给自己洗脸;比如它脚上的肉垫,让它如同会轻功一样,不论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落地时都能轻飘飘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比如它会不时的在柱子上磨自己的爪子;比如它不会让人碰它的孩子,如果被发现了,它就叼着小猫的后脖颈把它们藏到另一个地方去,小猫一点也不觉得疼,就那么老老实实让妈妈叼来叼去;比如它睡觉的时候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奶奶说那是在念经呢,它念经做什么呢?奶奶说是在求主人家平安呢……
可是,那些年的耗子药太邪乎了,几乎把村里所有的猫都药死了,只剩下大西院的一只。他们家的猫从来不散放,都是用绳子栓着。虽然限制了它的自由,却也避免了它与死老鼠接触的机会,使它得以成为村里硕果仅存的一只。物以稀为贵,那些年,它几乎很少在自己家待着,都是被各家借来借去,到谁家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且在谁家都待不长,就被下一家借走了。
由于猫是如此金贵,所以每当它下小猫的时候,人们都争着要。村里猫的数量潮起潮落,只有大西院这只猫屹立不倒,稳站潮头,成为我小时候对于猫最主要的记忆来源。
小孩子对于小动物有天然的亲近感。那时候,只要家里借来猫,我都喜欢得不行——偷偷喂它好吃的;趴在它旁边和它说话;晚上的时候,屋里冷,猫最爱钻人的被窝,大人不让,说它应该去抓老鼠(晚上的时候猫是不栓的,反正门窗都关着,它也出不去),可是我总偷偷放它进来,让它热乎乎的身子紧挨自己,它或者老实地呼噜噜地趴着,或者舔自己的脚爪子,或者舔我的身子——猫和狗不一样,别看它的皮毛柔顺光滑,粉红色的小舌头看起来很可爱,其实上面布满了小毛刺,所以它舔人的时候刺刺痒痒的……猫的脾性很难琢磨,前一分钟还温温顺顺地任你抚摸,也许下一分钟就挠你一爪子,然后窜出去了,特别是小猫——可就是被挠了几个血道子,我也不会吱声,不然以后父母该不让我碰猫了。
我们家也养过一只小猫,是一只小狸猫,刚到我家时也就才出月科吧,小小的,叫声也是细细弱弱的。尽管我对它倾注了全部的感情,给它吃好吃的,怕它冷怕它热,尽心尽力地照顾它,可是它还是没能强壮起来,一直那么弱弱的样子。大约一两个月之后,它病倒了,什么也不吃,越来越虚弱。我求父亲救救它。父亲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大队的药房里弄了不知什么药,给它打了一针,可是什么作用也没有。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场景,初夏的中午,它躺在我们院子中间的石头堆上,透过大杏树密叶的阳光斑驳地撒下来,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倒气。终于,它死了,我哭得很伤心。我那时也就七八岁吧,第一次体会到了在死亡面前的那种无能为力。
这件事给我一个感觉,就是猫太难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养过猫。谁能想到,我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我家竟然也养起猫来了。
进入新世纪之后,村子里的猫一下多了起来,每次回家,我差不多都能看到一只猫在我家进进出出的身影。不过我家的猫似乎都养不长,一般一两年,就会因为吃了死老鼠或者被人偷了,总之下次我回家就不见了。但是每次我父亲都不气馁,会让我哥再从什么地方给要一只来继续养,我再下次回家的时候又能看到一只新的猫了。
我不太知道,人年纪大了之后是不是猫缘会好起来。就在一次空猫期里,我父亲赶集的时候,竟然有一只小猫从路旁的庄稼地里出来,冲着他细声细气地叫个不停。父亲很奇怪,这是谁家的猫呢?周边也看不到人影。因为要去赶集,他摸挲两下就继续赶路了。谁知他赶完集回来,那只小猫又从庄稼地里出来了,仍旧冲着他叫个不停。父亲开始认为这是一种缘分了:“既然没人要,我就把你抱回家吧。”这是一只小狸猫,在我家养了大约一两年,和它的诸多前任一样,被死老鼠夺去了卿卿性命。
现在,由于有这只黄白相间的猫常驻我家,父亲也就没有再养自己的猫。我的印象中,这只猫出现在我家差不多有两三年的时间了,也算是一只老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