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民
11
午后,老母亲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拽起了瞌睡。我说您拽瞌睡了,上床去睡一会儿嘛。她睁开眼,说自己没拽瞌睡。反对我说,你去睡一会儿嘛。
可能是睡意不再,她开始背起李白的《将进酒》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背到此处,老母亲如同往常一样,开始对“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予以评论。大意是:难道饮者比圣贤还有名?简直搞颠倒了!
我听她的意思,是把此句与现实中的一些社会现象联系起来了。老人家一辈子清廉正直,看不惯官场上和社会中有些人饮酒作乐,慷公家之概,甚至酒后胡作非为的做派。也因此对于此诗字面上的“惟有饮者留其名”坚决不能认同。
我对她戏说到:“将进酒”可是诗仙李太白的名作之一,您老斗胆提出批评,就不怕人家说您妄言?老母亲听后毫不示弱:不管谁说什么,错的就是错的。看来,老人家这是坚定要当一回堂·吉珂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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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坐在沙滩椅上,边回忆边念出声:哥曾令文,二姐曾令容,三姐曾令端,四姐曾令仪,我是曾令宣。我问她:您老怎么没用此大名呢?她说按字牌取的大名,不是任何人都能叫的。自己静涵这个名字,她很喜欢。再问是哪个取的静涵,她说是家家,也就是我的外婆取的。
说起陈年旧事,老母亲的记忆较少短路。她不仅能说出童年时为躲日本飞机轰炸曾回到乡下,乡居的老屋叫新屋头。忆起户外的晒坝只有半截是石板的,还有半截是土稻场。问何以如此?她说没钱弄了嘛。
她继续回忆那时的生活:由于家父曾祥应走得早,虽然母亲王道尊教书有薪水,饭是吃得起,但家境并不殷实。那时家中仅请有一男一女,男的姓张,大家喊他张师,主要负责煮饭;女的姓李,就是她始终念念不忘的冬大孃,主要负责带她和打理家务。她说母亲待人仁厚,韦家家婆留下来的冬大孃因此跟了她们一辈子。
回忆起当年住县城仁家沟时,老人家能说出房子的结构和布局,还能说出房间的分配……她还回忆自己幼年时,曾经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所以个子长不高,身体也瘦弱……
老母亲的确个子瘦小。她总提起:参加革命工作后,家家看到她成天上班忙碌,说你这样的身板,还休息不好,恐怕活到50岁都是老死的。每当说到这里,她就自豪起来:嗨嗨,想不到自己能活这么多年辰。
今天当她又旧话重提时,我笑问,您老高寿,知道今年自己多少岁吗? 她犹豫着答道:应该80多了吧。我翻出头年为她祝寿的照片让她看,说年前我们就为您庆祝90大寿了呀。看着一张张照片,她仍然迟疑地说,我都满过90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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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陪同老母亲来到闲山悦小区度夏起,几乎每到周末,3岁多的小景悦都要来此看望爷爷和太奶奶。每次来,也至少要住上一晚。
小家伙每次来,一见面就问候我们好。给太奶奶问好时,老母亲会盯着她看,似乎不知这是谁。果然,稍后老人家开口了,说这个小娃娃好乖。我随即问:她是哪个嘛? 老母亲说,哪个晓得她是哪家的娃儿哦。我说喊我爷爷的,她马上说,那就是你的孙,曦儿的女。年过九秩的老母亲,要她记得自己的曾孙女,实在是太难了。所幸,老人家的推理能力尚好。
小景悦一来,太奶奶终于找到了可管教的对象。老人家似乎随时都关注着这个活奔乱跳的小家伙,不时会听到她说:你咋个这样呢?……掉地上了……不能够这样子……而小家伙呢,则各自玩自己的。
今天上午,当小家伙背着蝴蝶造型的翅膀从太奶奶面前走过时,听到老人家说:你这个蝴蝶翅膀,咋个带你飞得起来嘛,就是背个大叫鸡也还是飞不起来。我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而小家伙似乎听进去了,马上把蝴蝶翅膀从自己背上取下,回头却将它套在了玩偶小猪佩奇身上,是不是觉得照太奶奶的意思,这个总可以了吧。
吃水果时间到了,淑琴削皮并切好梨片和猕猴桃,分别放到一老一小的碗中端上饭桌。老母亲和小景悦各自吃起来,只听得老的对小的说,你接在碗头吃嘛。我连忙看过去,却正好看到老母亲嘴边滑出一小块掉在了桌上。哦呦,好不容易来了个小景悦管管,殊不知这一来,却掉了太奶奶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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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事记不得,过去的事时不时忆起。这在老母亲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如果把人脑看成许多信息匣子的构成,这就好比存储过往信息的匣子可以随机打开,而新的信息却再也存放不进去。于是,现今的事情根本记不得,而原来存储的信息又会随机冒出来。这也就成了老母亲头脑的现状。
今天近午,我在厨房忙碌时,听到老母亲似乎在解说一首诗,提到了梅花、雪和诗等字眼。待我得闲时,过去问她,您老刚才是在解诗吧?是哪首诗哦?老人家于是诵读起来:
有梅无雪不精神,
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
与梅并作十分春。
此前,我从未听她念过这首宋代诗人卢梅坡的《雪梅·其二》。这显然是原来背得的,但很久没有再想起。今天不知何故,又随机打开了存放的匣子,不仅完整无误地诵读了出来,而且,老人家还兴致盎然地逐句进行解读,完全沉浸在这首雪梅诗的意境之中了。
冰天雪地中,报春梅花不畏严寒傲然怒放。如果说借此抒怀的诗人有踏雪红梅般的品格,那么,欣赏此诗的诗人不也深谙红梅踏雪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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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过去背得的诗词,老母亲也不是每首都能完整记起,有时就出现了错搭的情况,虽然尚不多见。
她念诗中出现错搭,至今也仅有一例,就是把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前六句,与白居易《望月有感》的末两句嫁接到一块。当她评论韵不对时,我告知她搭错了,并分别读了两首诗。她似乎明白地说了“哦哦”,可不知怎的,再念《西塞山怀古》时照旧是6加2。后来,老人家干脆直接把《望月有感》莫句改了一字,读为“一夜乡心五处愁”,使之与刘诗前韵一致。错搭了,那就改韵,却记不得我已告诉她,末两句应是: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发现老母亲错搭刘白两诗后不几日,在她突然想起毛泽东的词《菩萨蛮·大柏地》的第二天,当她再次背诵时,我发现她错搭了。她念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接着念的却是“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直接把中间4句给省了。然后,把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的后4句加了进来: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老人家的这般神操作,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因为头天我才和她一起背诵了《菩萨蛮·大柏地》,怎么一下就忘了,竟把辛词嫁接了进来。
为啥会这样,我实在是不得而知。老母亲现今连《木兰辞》、《琵琶行》、《长恨歌》都还能完整背诵,怎么会在这一诗一词上出现错搭呢?莫非是同时打开了存储这两首七律诗、或两首同词牌词的匣子,却忘了部分内容,只得拼装了?如果说,这也是“高龄一刻”在老母亲身上的一种反映,那么,为何反映在这一诗一词上,而更长更难记的却能一字不差的背出?
能科学解此惑者,当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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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叫母亲小曾,直到他于2015年12月21日辞世前,一直都是这样。但父亲对子女,却称呼我们的名字,叫我民选,叫二妹建中,叫四弟四清。唯有老三,他有时叫庆拾,有时也喊三三。
而母亲,却一直称呼父亲玉祥,临老才改喊老头子。那父亲为啥不用母亲的名字相称?由于听惯了父亲叫母亲小曾,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昨日和老母亲摆谈,才让我恍然大悟。
原来,合江于1949年12月2日解放后,母亲在次年正式参加工作前,也曾有过一段教小学的经历,不过那只是代课而已。那年,她17岁。
母亲天资聪颖,从小受教于家家,直到她考入合江女中。家家国学功底深厚,也培养起了唯一的女儿自小对中华传统诗词的喜爱。母亲14岁时就能写出清新脱俗的小诗《乡居》:
春溪绕宅漾清波,
两岸青山叠翠螺。
闲坐门前听鸟语,
声声似唤快栽禾。
可见中华传统诗词的种子,自幼就在母亲心中种下。也正因为母亲在女中的学习成绩优秀,在合江刚解放不久,她就被福荫乡小学请去代课。而那时,父亲程玉祥正好是当地征粮剿匪工作队的指导员。他们也就是在那时相识,虽然正式谈恋爱,是在各自都回到县城工作以后。
老母亲回忆,在福荫乡小学时,她在合江女中的同学曾文英也在那里代课。为了区别两个曾老师,因曾文英年龄稍长,被称大曾,母亲自然也就被叫小曾了。而父亲最先认识的母亲,不就是小曾嘛。
对于年少从军的父亲来说,没有念过几年书,自然也不会附庸风雅,而母亲的名字静涵,又文绉绉的。所以在父亲心里,还是叫小曾习惯。这一叫,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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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在家乡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先后在供销、商业和银行系统上过班。她偶尔谈到自己当年的工作岗位:先在县供销社办公室做文秘,期间曾短暂到省商业厅,复回县后就在商业局上班。此后被调到县人民银行,再后来分出了农业银行,自己担任县农行办公室主任直至退休。
对于过去的工作经历,老人最自豪的莫过于组织信任。而组织上信任她的依据,就是让她掌握单位公章,以及每次调动皆由组织考察后做出安排。所以她认为,自己的工作和人品得到了组织的肯定和信任。
老母亲不仅退休前始终勤勤恳恳地做好本职工作,就连退休后也要发挥余热,无私地承担起编辑家乡诗刊《荔乡吟》的责任,一干就是十余年。此期间,老人家也进入了自己的诗词创作高峰期,写下了数百首诗词,公开发表和获奖有数十首。此外,还撰有若干对联,其中同样有获奖作品。譬如,为纪念刘少奇,她撰写了对联:
少壮早知名,缅怀卅载征程,伟绩千秋光史册。
奇冤终得雪,笑看九州春色,心香十亿颂花明。
此联获纪念刘少奇同志诞辰100周年征联一等奖。
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老人家十分谦逊,总说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不过喜欢写写而已。
而对于自己过去的工作,她也仅仅用“认真负责”4字来评价,从不多言。上月末我们陪她去紫坪铺,当看到大坝和水电站时,老人家激动地对我说:水利建设工程得靠银行贷款,自己当年的工作就是支持他们的。我说老母亲,这里是都江堰不是合江,而且紫坪铺电站是近年来才建成的,和你当年的工作没得关系哦。老人家回我一句:怎么没得关系,总得贷款支持的嘛。嗨嗨,她这个逻辑,似乎也没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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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午后,老母亲沿袭上午,再次念起白居易的《长恨歌》来。上午已反复了若干遍,于是我提议她想一首新的来背诵。
她问啥子新诗哦,我说就是您老原来背得,但又好久没念过的诗。就像您前两天突然背出的《雪梅·其二》。她想了一阵后,还真念出了一首:
花时同醉破春愁,
醉折花枝当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应说到梁州。
这确是我没有读过的一首七绝。于是我上网查了查,这是白居易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不过,古诗词网上的这首白诗,第二和第四句,与她所背稍有不同。第二句是醉折花枝作酒筹,第四句是计程今日到梁州。
我对老人家说,古诗词网上所载的这首诗,和您背的有些出入哦。她让我读来听后,不以为然地说,我是书上读来的,不是啥子网上的。
究竟孰对孰错,是老人家记忆不准,还是网上有误,于我,自然是无法判断,只好留待请教方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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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背诗解诗之外,老母亲也时不时忆起儿时之事。这不,刚论完白诗一首,老人家话锋一转,突然说起坛神之事来。
在她记忆中,家家曾告诉她坛神是惹不得的。她说,幼年时,在县城的仁家沟居所和乡下的新屋头,堂屋中都供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也供有神灵的牌位,其中就有坛神。有一阵,家家都是叫她早晚点香上供。问她何也,说好像大人们说,她还是小姑娘,没来月事,才干净。哦哦,原来这是旧时代的讲究。
老母亲说,平常每天早晚各烧一次香,但如喜事临门,就要中午多烧一次香。新谷收获,要用新米上供。逢节日,也要杀鸡或用猪肉上供。
老人回忆起旧时的庆坛活动,说庆坛时得请戏班子唱戏。因此留给她的印象是,坛神有点花,不像其它正神道貌岸然。估计是家家晓得了她的想法,这才告诫她:坛神是惹不得的,惹了会灾祸上身。
谈起那时家中的烧香上供,老母亲认为不能简单认定为封建迷信。说老百姓敬奉天地,敬奉先人和老师,有什么不对,不就是崇德礼善吗?而供奉神灵其实是祈丰年、求安康罢了。
我附和道:是是是,北京不是也有天坛、地坛和祈年殿等吗,应当作中华传统文化看待。不过,诸如请端公、神汉跳大神之类的,那就自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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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洗漱前,与老母亲座谈她的女中生活。在我的循循引导下,她竟然想起了数学老师叫袁善述,说袁老师的耳朵有点背。而此前,她只说过班主任是吴壮飞老师,教语文,背后被学生称吴歪嘴。问袁老师教得好不,她说有人评价教得好,但也有人说听不懂。
我问您老当年数学成绩怎么样,她朗声说:我不但语文、数学主科好,英文、史地等也不差。她还忆起了上体育课和童军训练的情形,说到兴致处,竟由衷地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引导老人回忆过往高兴之事,应当有益其身心健康。
今天早饭后,我继续昨晚话题,想问清楚合江女中当年的校址,可无论如何引导,老母亲都没法说清楚了。甚至问她是哪年入学何时毕业,她都不能明确,只说好像是……云云。显然,这已不是高龄一刻所能解释的了。我有点懊恼,如果昨晚就问,老母亲会否说清楚呢?
而老人家完全不在意是否回答了我的问题,忽然背出几句诗来。我一听,是柳宗元的《渔翁》。《渔翁》是一首古体,全诗只有6句: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老母亲念此诗有两处出错:一是把渔翁念成了渔舟,二是把欸乃这个象声词中的音读错了。后者在我听来,好像是合江俚语中的象声词,自然与普通话的读音有别。而前者,显然是记错了,把渔翁记成了渔舟。于是,宿的主体就不是人而是舟,这也就说不过去了。
这一错,在她解诗时也把自己带偏了,竟说出渝州是重庆,渝是其简称的话来。我一听,这哪里跟哪里呀,别说八杆子,就是九杆子也打不着,怎么渔舟就成了渝州重庆了?
此刻,也只能用高龄一刻来解释了。老人家,难道您想去重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