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淀的深秋,下雨是极不常有的事。通常只有在天上积满灰暗的光线和灰色的云朵时,才会有零零星星的雨点不情愿的落下来。 琴香坐在堂前,目光望着外面的天空,手里依旧不放下那本整个淀子只有她能看懂的俄文名著译本。尽管是译本,却是仍有很多生涩牵强的地方。窗外,天空阴沉着,将光线和雨水混成一片。 雨势渐小,东边几束光线穿过厚重的云层,照耀在柳淀的田里。琴香忽的想起了她来时的那个明媚的春日。在全国高喊“知青下乡,有大作为”、“去农村大天地起锻炼”的狂潮里,琴香刚从高中毕业不久,怀着紧张、兴奋又忐忑的心情,收拾了几件喜欢的衣服,抱了几本俄文译本,便踏上了浩浩荡荡的下乡路。离开了生活将近二十年的故乡上海,挥别亲人北上,来到这叫柳淀的地方。
初来乍到,能够相伴相随的也只有一同下乡的秀秀,秀秀比琴香小一岁,家在离上海不远的一个小镇。相比于家境优越,书香门第的琴香,秀秀就如同一株旷野的太阳菊,好看却又不显得妖艳。平日里,只是扎一个朴素的麻花辫,一件素淡得几近看不出颜色的布衫,整个人会与周遭静默地融合在一起。 出淀子接她们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路有些颠簸,琴香和秀秀站在淀子外一片高大的芦苇丛边,远远望见那个年轻人赶着车向她们过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褂子,淀子里微凉的春风吹起衣襟,露出年轻人健壮的身子。琴香和秀秀打小生活在南方,自是有些腼腆,都害羞地撇开头,目光望向东风扫过的苇子,像是汹涌的浪,一层又一层,煞是好看。 年轻人拉住颇有些年头的驴车,跳下来走到两个姑娘面前,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嗯,你们就是来下乡的两个姑娘吧。俺叫壮子,是这柳淀的,队长让俺来接你们咧。”嘴角挂着一丝不自然的憨笑,风拂过壮子结实的胸膛,仿佛被阳光涂成了金色。 琴香和秀秀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便都低下头,支吾着“嗯”了一声,羞赧地走到驴车边,费劲地坐上去。壮子看见两个姑娘的样子,有些好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吐掉嘴里含着的半截青草,往驴车上一坐,扭头对她们说:“两位姑娘第一次来这柳淀吧,没事儿,俺告你们,这淀子里好去玩儿的东西可多咧,等以后叼空儿,俺带你们去。”说完,转过身来朝驴身上打了一鞭子,车便向来时的方向悠悠地走。琴香和秀秀拉着手,有些拘谨地相互靠着,怕坐不稳晃下去。日光和煦地照着整个淀子,就连整个苇子丛也变得温顺起来。
堂前有混杂着泥土气味的风吹过,琴香叹了口气,把目光落在手中的书上。翻开扉页,琴香又一次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 “黑夜的灵魂在风中飘舞,就算乌云遮蔽了天空,那光辉依旧耀眼。” 琴香最喜欢不时地拿起这本俄文译本,反复地念这句话,仿佛在念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就会真的看到无数空澈的灵魂飘荡在柳淀的上空,像是此刻连绵不断的雨,和那些秘而不宣的心事。 自打来了这柳淀,琴香就打定心思要在这片“大天地”里干出一番事情来。每天一大早,琴香就会挎着干粮篮子,扛起锄头,跟着壮子,秀秀一起到不很远的田里,从清早一直到傍晚,接受着党的“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喊苦不喊累,将那股劲儿都使在地里。而且,琴香打从一开始就揽下了三个人的干粮,虽然出身上海的她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琴香从不会抱怨地瓜窝头的难以下咽,反而在很短的时间里学到了一手好厨艺,每天天不亮,琴香就下床生火做吃的,没有一点上海人的娇嗔模样,反而像是个土生土长的柳淀姑娘。 如今已是深秋时分,淀子里的农活儿也差不多完了。闲着的时候,琴香仍旧会独自捧一本书坐在田垄上,静静地读。偶有时,抬头望望远方的苇子和悠远的天空中孤寂的飞鸟,陷入无尽的遐想。 “琴香姐,又在看书呐。”琴香闻声,抬头便看见秀秀走了进来。 “闲着没事儿,随便看看呗。怎么,有事儿啊?”琴香把书放到一旁的木桌上,招呼秀秀坐下,顺手倒一杯温热的茶水。 “琴香姐,也没什么事儿,壮子哥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过几天镇上有庙会,如果你想去的话,知会他一声,他带咱去看。他说,自打你来了这柳淀,也没怎么出去看看。”秀秀坐在一旁,笑着说道。 大概是阴雨连天的缘故吧。琴香没有显得很高兴,只是微笑着点头应允下来。思绪从远方的天空收回,屋外的雨不在那么滂沱,只是屋檐上有成股的雨水流下来,在院子里汇成一条细小的河。琴香轻轻抿了一口茶,望着秀秀说了一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抵达秀秀心灵的最深处。 “秀秀,你是不是喜欢你壮子哥啊?”
秀秀被这突然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红着脸低下头,像是闯了祸的小孩。“这...我...哪有。”秀秀想要努力地辩驳,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站起身来,不顾外面零星的雨点,便踩着雨水跑掉,留下琴香一个人在屋里。 琴香望着秀秀跑远的身影,用手摸了摸那本书边已经快要磨破的俄文译本,兀自喃喃念道:“黑夜的灵魂在风中飘舞,就算乌云遮蔽了天空,那光辉依旧耀眼。你喜欢,我也一样啊。”说完,琴香正要起身出去走一走,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堂前的木桌旁。
等到琴香再一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坐着秀秀和淀子东头的马大婶儿。“醒了,醒了,婶儿,琴香姐醒了。”琴香睁开沉重的双眼,努力回想着,却无奈头疼得厉害,只好作罢。
“琴香啊,你这身子可是越来越不行了啊。你可要好生保护着,别太操劳自己了。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垮掉的。”马大婶儿是柳淀唯一的大夫,听到琴香晕倒了,扔下手里的干药材,一路小跑就来到了琴香的住处。
就这样歇了几日,也听秀秀说起,前些天正赶上镇子的庙会,因为琴香的病,壮子只好带着秀秀一个人去了庙会。带秀秀去了镇子里唯一的庙里,说是庙,实际上只是个人不多的清月庵罢了,平日里没人会去,只是逢上每年的庙会,人们才会去上一次。秀秀坐在琴香身旁,兴高采烈地说着庙会的热闹,在上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琴香强笑着应着,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凉神色。 “琴香姐,下次庙会你一定要一起去啊,镇子里可好玩儿了。壮子哥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糖葫芦、豆花,还有好多呢。”秀秀越说越来劲儿,不停地向琴香倾吐庙会的情境。 “嗯,下次一定,一定去。秀秀啊,那个,我有点累了,你先回吧,我想睡会儿。”琴香面色有些难看,干脆催促秀秀离开。秀秀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又没机会再说下去,只好起身出了屋外。 琴香无力地躺在床上,想哭却流不出泪来。 “琴香,没事儿吧。俺听秀秀说你有点不舒服,咋?想家啦?”壮子打小便成了孤儿,被淀子里人拉扯大,倒是成就了壮子憨厚老实,勤劳肯吃苦的性子,深讨淀子里人喜欢。壮子就像柳淀春日里的风,不急不缓,正能吹在琴香的心坎儿里,他一出现,琴香一切的烦恼都能跑得无影无踪,向被春风吹起的柳絮一样。 ”壮子哥,喔...我没事,就是有点,难过。”琴香立马坐起来,虽然表情一下子难以恢复,但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对于壮子而言,他也明白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似乎也知道,此刻的选择是艰难且可怕的。 壮子不由得想起村长的话:“如果她的身子实在不行,就给她报申请,让她回上海去吧。”他知道,照这样下去,琴香迟早要回到上海,可是,他又怎么能眼看着琴香离开呢。 “壮子哥,有事儿吗?我看你怎么好像有心事啊。”琴香一下子便看出了壮子的不自然。 “哦,没什么。你好好养病吧,等你好了,俺带你去清河看看,每年打春,芦花开得正旺咧。”壮子憨笑几声,仿佛眼前就有无数的白色芦花纷飞着,飘过他明亮的眼眸。
道德和才艺是远胜于富贵的资产,堕落的子孙可以把贵显的门第败坏,把巨富的财产荡毁,可是道德和才艺,却可以使一个凡人成为神明。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琴香趁这个冬天学会了淀子里几乎每个女人都会的手艺,织毛衣。然后,琴香便向淀子里的妇女们讨来毛线,放下俄文译本,坐在门口,一针一针地织起来。心想,到了初春还没有暖过来的时候,穿这么一件毛衣再合适不过了。于是,琴香满怀甜蜜地织着,像是要把一整个冬天的等待都织进去。 打春时候,柳淀果然如同壮子说的那样,满是飘飞的芦花,田里、河里,甚至是早晨开门的院子里,也会有满地的芦花絮随风鼓动。琴香蓦地又想起那句常常念及的话: ——黑夜的灵魂在风中飘舞,就算乌云遮蔽了天空,那光辉依旧耀眼。 还不到开春耕地的时候,每天壮子都会来琴香这儿绕上几趟,给琴香摘一束野花,而秀秀也像是初春的归雀,整天蹦跳在琴香和壮子之间,虽说下乡之后成熟了不少,但仍是一副少女模样。好在没有当初那么青涩,开始懂得世事人情。会替琴香给壮子做好每天的饭菜,帮壮子缝补破了的衣服,在壮子心情不好的时候陪着壮子,却不懂壮子心里对琴香的想法,又不敢妄自揣测。 直到那一次,大概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秀秀去给壮子送饭的时候,却看见喝得酩酊大醉的壮子躺在院子里。秀秀有些不知所措,急忙放下饭菜篮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扶起壮子。“琴香,俺对不住你。”秀秀在扶壮子躺到屋里的时候听到壮子含糊地说出这几个字,不由得楞了一下,随后便明白了些什么。“壮子哥,放心,秀秀会陪着你的。”秀秀拧了拧毛巾的水,帮壮子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汗。忽然,壮子伸手抓住秀秀的胳膊,秀秀被吓了一跳,想要挣开却又挣不开。“秀秀,别走,别走。”壮子死死地抓住秀秀的手拉到胸前。屋里的油灯微弱地亮着,又忽的被晚间的风吹灭。大概秀秀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晚上,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秀秀看到纸窗上的树叶影子在月光的陪伴下轻轻地颤抖,像是刚来时那个不眠的晚上。
这一天,琴香依旧坐在门口织着没有完成的毛衣,却看见马大婶儿背着药箱匆匆地赶着往淀子那头走。“婶儿,这么急着去哪儿啊?出什么事儿啦?”琴香放下手中的针线,远远地喊了一声。 “哟,琴香啊,真是作孽喽。老李头家那个小孙子,不小心吃了淀子里的天仙子,这种草可是剧毒啊,再不治就没得治喽,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去了,不然可真是作孽喽。”马大婶儿一脸的哀怨样儿,拍着大腿说道,说完便不再停留,继续赶着往前走。 琴香望着马大婶儿远去的背影,像是明了了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不为人知的心思,继续低头一针针地织着,心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早上,琴香在收拾屋子的时候看见壮子拉着秀秀的手走进了院子。“琴香,今天天气不错,走,俺带你们去清河玩儿去,这几天,河上应该是最漂亮的咧。”壮子满脸兴奋有有些迟疑地冲琴香说着。 “是呀是呀,琴香姐,走吧。壮子哥上次带我去过,清河可好看啦。”秀秀站在壮子身旁,挽着壮子的胳膊,按捺不住心里的欢愉,高兴地附和着。 琴香不知为何,此刻,觉得眼前的世界虚幻起来。心里像是被一根硬硬的刺扎着,生疼却又去除不掉。一下子琴香觉得自己连站住的气力也没有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只好用力倚着墙,整个人瞬间就变了模样,刚刚还勤快地做着家务,现在就只能勉强站立。 “那个,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去吧。待会儿,我给你们做点干粮,一会儿送过去,你们路上好吃。”琴香连连推拖着,像是逃避,又像是在害怕什么。扭头回屋,一句话不说地生火,做起饭来。烟从屋顶冒出来,盘旋在屋顶,等待一股风来把它们吹散。 不一会儿,琴香便做了一篮子的干粮,一向精明能干的琴香自是熟悉着壮子和秀秀的口味,篮子里放着红薯,窝头,还有壮子一向爱吃的干咸菜。只是,琴香没有马上送走,而是从灶台边小心地拿起几棵莫名的绿草,碾碎,把汁液滴到秀秀爱吃的红薯上,又拨拉了几下,显得不易被人察觉。可若是马大婶儿在这儿,一定会认出,这就是当初差点要了老李头小孙子命的天仙子。 琴香把篮子盖好,看见壮子和秀秀还坐在院子里,俩人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发觉琴香的出现。“咳咳,秀秀啊,给,把这干粮拿着,我就不去了,你俩出去玩儿好啊,多吃点。”琴香颤抖着手将篮子递到秀秀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里。
今年春天的清河依旧是那么让人迷醉,满眼的芦花盛开着,乳白色的苇絮飘荡在清河的河面上。壮子划着桨子,船灵活地穿梭在芦苇丛生的清河上,秀秀坐在船头,伸手触摸着丰茂的芦花,笑声如同苇絮一样飘荡着。 “壮子哥,清河好美啊。可惜琴香姐看不到了。”秀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惋惜道。 壮子划桨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以后,以后吧,以后还有机会嘛。”壮子说完这句话,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欺骗自己。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什么以后了吧。 习气那个怪物,虽然是魔鬼,会吞掉一切的羞耻心,但有时也会做天使,把日积月累的美德善行熏陶成自然而然又令人安之若素的家常便饭。
快到晌午的时候,壮子把船停在一处浅滩,秀秀掀开装有干粮的篮子,招呼壮子一起吃。壮子拿起窝头正要就着咸菜吃的时候,秀秀突然转身呕起来,壮子扔下手里的窝头,跑过去抱着秀秀,生怕她出什么事儿,满眼爱怜。
“怎么啦?没事儿吧秀秀,别吓俺啊,是不是有点晕船啊?来,喝点水。”壮子轻轻地环抱着秀秀,一只手拿着装水的葫芦,样子很是温暖。
“那个,壮子哥,我...我怀孕了。”秀秀猛地说出这句话时,壮子整个人都颤了一下。“你...你是说,俺...俺要当爹啦?”壮子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这梦柔软且易碎,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一样。秀秀此刻就像娇羞的莲花,低着头,脸上有浅浅的红云。周围的芦苇在中午的阳光下变得慵懒而动人,偶有飞鸟掠过,鸣叫几声,四周一片安详。
“壮子哥,快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来,把这块红薯吃了。”秀秀催促着壮子吃下那块红瓤的红薯,自己却什么都不吃。或许,在秀秀心里,此刻吃不吃已经不重要了吧。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平静地在柳淀这片小天地里默默地相夫教子,对于回到上海这样奢侈的事情,已经不太重要了吧。
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 当琴香再次看到秀秀前,先是听到了响彻淀子的哭声。琴香并没有看到本该看到的场面,反而看见壮子被人们抬到中间,面容依旧,只是缺少一丝生机。秀秀跪在一旁,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一旁。马大婶儿从人群里挤进来,先是给壮子把了把脉,然后眉头紧锁着思索了老久,目光凝重,叹了口气摇摇头。 “唉,可怜的娃儿啊。琴香呐,准备准备后事儿吧。” 琴香望着晕过去的秀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此刻,她觉得一切在眼中都化作了黑白色,飘飞的苇絮又一次化作漫天飞舞的灵魂。琴香仿佛看见壮子的灵魂化作光亮的片羽,随着苇絮一同飞扬在柳淀上空。渐渐飘远,飘远。 第二天一早,琴香照旧早早地下床。和往常一样,在阳光尚未照满柳淀时将满院子的苇絮扫干净,将前一天才织好的毛衣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院子里的桌上。收拾起行装,抱着那几本俄文译本,像来时一样,径直走出淀子,搭了辆去往镇子的车,望着柳淀的轮廓渐渐变得不明朗,只是在车子行进时,还会有风带来新落的芦花,偶尔有几个落在琴香的衣服上,最后又被风带走。 像是久诉不尽的甘苦混着浓浓的情仇怨念。 琴香打听着从镇子到壮子口中那个清月庵的路,然后背着包袱,一步一步地走到目的地。看着眼前冷清的庵宇,琴香试图从历史斑驳的痕迹里找寻到听闻里的热闹场面。可是,除了褪色的庙墙和破落的大门,琴香什么都没发现。上前敲开门,出来的是一个看样子有四五十岁的尼姑,进去之后说明来意,庵里的老住持为她举行剃度仪式,在高大的庵宇前,琴香虔诚地磕了三头。 琴香隐约听到老住持说,既如此,你的法号就叫宁悔吧。
就这样,柳淀再也没有了一个叫琴香的下乡知青,再不会看到有人静坐在田垄之上,读着俄文译本。只是,淀子里的人都不愿说起那段往事,提及她时,也只是叹口气默然避开。直到秀秀临盆的那天,马大婶儿帮她接了生,可是,刚生完孩子,她便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绕开人们的视线,去了壮子的坟头。那天,天正阴沉着,刚到墓地不久,秀秀便看到远远的天边阴云夹着轰隆隆的雷电,大雨摧枯拉朽地滂沱而至。 最后,人们在离坟地不远的树下发现了秀秀的孩子,秀秀却不见了踪影。不久以后,据镇上回来的人说,在镇子外西边曾经见过一个疯子,说自己叫什么秀秀的。之后,便再不见了音讯。 直到又是一年的秋后,人们农闲过后又开始张罗着庙会,清月庵也开始忙碌着做法事时,人们见到一个跟琴香很像的尼姑在大殿里守着佛像,那些认识琴香的人们问她,她要么不理会,要么就只是说自己是宁悔,不是什么琴香。人们也只好不再过问。可倘若是壮子在这儿,一定会发现尼姑的手上有着和琴香一样的因一同农作而被镰刀划下的伤口,和每个织毛衣的女人都有着的茧子。甚至,这个尼姑会像琴香一样,偶尔望望天空,撷起地上吹过的柳絮,再任由风把柳絮带走。 而同时,人们又见到一个邋遢疯癫的女人,在大街上望着糖葫芦或是豆花摊子出神。庙会那天,她顺着人流来到了清月庵,远远望见里面那个年轻尼姑的身影有些熟悉。于是,疯女人每天都会呆在庵外,直到庙会渐散。 庙会散去的那天晚上,宁悔仍旧守着佛像,默默诵祷,心无旁骛。庵外,疯女人举着燃得正旺的火把,冷笑几声,将火把轻轻靠在庵门外的柴草堆旁,默默走远。 走到半山腰时,女人回头,望见山顶红红的火光似乎要把天照亮,于是,兴奋地跳了起来。“壮子哥,我看到你了。等等我,等等。”说完,往前一跨,便从半山腰跌到山下,没有一丝的声响。 多年后,柳淀的人们又养大了一个孤儿,同样的,并没有告诉他身世何如父母何方,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照顾着那个取名为壮子的小男孩儿,直到很久以后。 这一切像极了当年那个秋天,柳淀的天空,一派明朗景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