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茗文
母,牧也。从女。象怀子形,一曰,象乳子也。——《说文》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但一直无从下笔。
我不知道当年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穿越了整整一条青藏铁路找到父亲的,也不知道当她看到当时已近而立之年略有顶秃的父亲,以及父亲那无奈甚至有些轻视的眼神时,母亲是如何决定留在那个穷乡僻壤,气候恶劣的农场的。
母亲从来没对我提起过那段往事,到是父亲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口无遮拦地说起那时的母亲是如何如何的狼狈,他是如何如何不情愿地可怜她接纳她,与她组成了一个从此充满了硝烟战火的家庭。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很少看到母亲笑。母亲总是睁着一双无比明亮无比美丽的眼睛慈爱的把我抱在怀里,在父亲常常迁怒于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会流出无比晶莹的泪珠。我用胖乎乎的小手帮她擦去泪水,她就笑了,用湿漉漉的嘴唇亲吻着我的脸庞,那些凉凉的泪珠就会滚进我的衣领里,被我的体温捂热。
我想,母亲一定是非常爱父亲的,不然她就不会把父亲买给她做新衣服的布料换成老白干,让父亲美美地享用了一年之久。
为了给父亲佐酒,母亲走了很远的路在一个水塘边守了整整一天才抓到了一口缸小鱼。放进油锅里炸出来之后,那香味引来了无数吞咽着口水的小孩子。母亲关上了窗子,拉上窗帘,在屋里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给我和妹妹的碗里一人夹了两条小鱼,剩下的就锁进了柜子里。
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那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美味的一顿晚餐。
父亲很晚才回来,他一点一点地吃鱼,小口小口地酌酒,一顿饭吃了很长很长时间。母亲照顾我和妹妹睡下,坐在煤油灯前为父亲补衬衣袖子上的破洞。她的侧影在柔和的灯光里忽明忽暗,宛若一幅浓重的剪纸。很多年以后,那个画面还一直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温婉动人。
可是,就在第二天,我就被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为了讨好几个平时一直不跟我玩的小伙伴,把他们放进了家里。很快,柜子上的锁就被撬开了,一盘天下美味就这样被几个毛孩子给瓜分了。
等母亲下班回来,我早已哭得皮泡眼肿,肠子都要悔出洞来了。母亲可是连一口鱼还没尝过啊!
母亲二话没说,拿起一根柳树条就开始狠狠抽我,完全不顾我哭得死去活来。等她打累了,我的腿都快失去了知觉。
那天晚上,母亲煮了两个白水蛋,蛋清给我吃了,蛋黄放进锅里炼成的了油。她用制好的蛋黄油往我的腿上一遍一遍地涂抹,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我的皮肤上,温暖而潮湿。我知道,母亲的心比我的伤口还要痛。
八零年的春天,父亲平反,我们一家四口举家迁至云南,才终于照了一张合影,那也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一张合影。照片上的母亲,剪一头神清气爽的短发,虽然不算年轻,但依然可以看出精致的五官下面曾经美丽过的容颜。第一次,看到母亲笑得那样灿烂,心无城府,像个孩子。
父亲变了很多,不再总是对母亲横眉冷对,但也常常会因为一件琐事而大发雷霆。母亲也变了,她不再是抱着我偷偷流泪,而是常常与父亲当面对质,战争总是可以一触既发。
在这样的家庭里,温暖于我,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母亲第二次打我,是因为我也开始学会了和父亲争吵。而且,我和父亲争吵完了之后还跑去质问她为什么不跟父亲离婚,为什么要让我生活在这样一个水深火热的家庭里?
母亲伸手就朝我的脸扇了过来,她美丽修长的指印瞬间就留在了我的脸上。
如果我和你父亲离了婚,你以为靠我的那点工资能养活你们姐妹两个吗?如果我和你父亲离了婚,你以为没有父亲的家庭就更加幸福吗?如果我和你父亲离了婚,你以为我就一定能找到一个比你父亲更好的人吗?
生活,就是一场磨难。既然你已经生在了这样的家庭,既然你别无选择,你就只能靠自己去蜕变。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与他生死与共的女人,而母亲,永远也取代不了那个位置。
原来,爱永远也不可能与付出成正比关系。
所以,到了我谈恋爱的年龄,我的母亲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一定要矜持,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千方百计要用自己的优点去吸引他,让他主动来追求你,而不是你放低姿态,死乞百赖的去跟他说:“我爱你”。
母亲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她依然还是常常和父亲争吵。父亲的嘴还是很硬,得理不饶人,但他常常会亲自把温热的牛奶递到母亲的手中,嘴里怪道,真的是老了,又忘了喝牛奶了。母亲也怪道,不就是帮我热了个牛奶嘛,话怎么这么多?
少时夫妻老来伴。无论再怎么磕磕绊绊,一生,并不长。母亲知道,比起那些没有了老伴的女人来说,她终究还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