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鹅生有四季,在我吃下第三万八千零二十根青草时,我的鹅生应当都是春天。
我早该明白的。
那日破壳,天现麟凤五灵。
我不知五灵是什么。我的父母也不知道。
只是听得公子白四处宣扬,说些什么“凤凰鸣矣,于彼高岡”难懂的话。
又常常给我念“蒙马一向威,浮江一以仁”的怪诗。
我自是不愿听的。
听村子里长一辈的鹅议论,公子白是我太爷爷一辈的长者。
似乎原来多少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早年日子很不如意。却有一样坏脾气,总是要其余的鹅称他为“公子”,否则立时翻脸。
村西口的二鹅子叔听过他自言自语,说什么“君子固穷”。
二鹅子叔私底下说公子白是太执著,眼里揉不进去鹅情和世间烟火。
其实鹅食五谷,哪能跳出六道轮回。
Chap.1
我是广东南海佛山鹅。
佛山不大。拢共三百零一只鹅。
村里人家赶上改革开放,也算富余。只是听说在我出生以前,佛山曾遭一场大祸。我还依稀记得幼时,村中墙上残留的一张张写着大字的纸。
直至今日,那墙历经三十来年风霜雨雪。“破旧”的字样尚隐约可见。中间的字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自那场灾祸后。村中再无读书人。
我打小瘦弱。
自鹅有天地君亲以来,便只尊敬强者。
鹅没有老师。在我之前,没有鹅明白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方块的意思。
鹅也没有君王了。我的爷爷告诉我,一九一二年后,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当时不理解。
后来读书知道,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是的,打记事开始,我便没有朋友。
同龄鹅们没有欺凌过我,却也不愿与我太过亲密。
我只好在村里四处游荡。
三岁成鹅礼当天,照例是没有鹅登门贺喜的。
倒也习惯。
循古礼,这日应当独自出门找到三株沾着从树冠滴落的露水的冒芽不超过三天的青草,并混着长老赐予的石子一同吃下,方算成鹅。
村里最后一个长老六天前死去。听说是误食了毒草。
也罢。正免得我再去找那劳什子青草。
谁知这天去村里后山,竟发现了一个山洞。
那山洞口枝枝蔓蔓长着无数藤条,难怪多次上山也从未见过。
山洞里全是书。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像一队队接受检阅的士兵。
成鹅那一日。我住进了山洞。
Chap.2
那时不知世界宽广。只心想鹅生漫漫,总应当见见这天地其折或远。
山洞里书很全,从第一排第一列第一本开始。三天后,我知道了这本书的名字《音律启蒙》。
五岁那年读史。读到齐太公世家第二,我突然莫名喜欢上公子小白。他好像是什么都不怕的。
我在脑海里把管仲的那一箭射出二百一十三次后,决定改名公子白。
我以为这样,在下一箭射中我的带钩时,我便再不会惊慌失措。
在山洞里,公子小白成了公子大白。终于又变成公子老白。
在看完第三百六十二排第二百一十五列第六本书的最后一页后,山洞里再也没有更多的书。
正是这一日,我见五灵从东来。
五灵伴生的鹅必是救世之命。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若这世间风平浪静,又何须救。
我回了村子。回去时绮窗下,寒梅正好著枝。
村里鹅听闻我回村,陆陆续续都赶到村口。见我言语不凡,又知我识字,竟以为我外出进学。
我笑了笑,没有辩解。
那洞里双龙壁写的明白,此间秘密只得你我二人知晓。
回来时我既未曾脚踏祥云,自然没有遭逢那身披紫霞的仙子。
只是村西口那家的二小子私下里说我的我全听到了。
什么不晓世间烟火。若是让他单身一辈子,同样愤世嫉俗。
三日后,公孙破壳。
破壳时我卜了一卦,卦象只说他命里该叫公孙,没说原因。只是不知何故,龟尾遥遥指着北方。
后来我才知道,那公孙本是黄帝后裔。
这一脉,命定是剑客。
五灵走时,天边有赤鸟盘旋。
这世道,要乱了。
Chap.3
公子白自称是我师父。
我才不会认这个怪老头当师父。更何况,听听他给我取的名字,公孙公孙,不就是公子白的孙子么。想必是单身太久,想抱孙子想疯了。真不知道爸妈怎么答应了让他给我起名。
但有一点,我向来称怪老头老白。他也不恼。
我成鹅礼那天,老白带我上了后山。
他说:你是个剑客。
我一怔,插科打诨说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老白,我虽然强壮一点,帅气一点,就算村里姑娘都叫我鹅界吴彦祖,我也拿不了剑啊。
老白没接我话。
他说:你看着我。
我还在笑。
老白又说,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心想老白这把年纪,多少圆他这个武侠梦吧,谁让我是这样善良的鹅呢。
我笑着望向老白的眼睛。
Chap.4
那天在山上,我规规矩矩的跪下来向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从未教过我一招一式。但那日,师傅给了我剑客的灵魂。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Chap.5
最早出事的是二小子家。
一夜间,一家五口鹅,全不见了。
第二日,小花说二小子主人家有烧鹅香气。
特别香。小花又补充一句。
佛山的人家不杀鹅。
史载嘉靖往事,三十三年俞大猷领兵荡倭,佛山鹅亦拼死反抗倭寇,保住了祖庙正殿。自此这一脉世代受白泽护佑。
此际情险,只得求上白泽大人。
大人呐,这炉子,怎么就容不下我们这根柴了呢?
白泽大人去了二小子主人家,又从二小子主人家飞去村长家。
白泽大人说,县政府开会告诉村长告诉二小子主人告诉他说,只要家里有鹅,家里的男人就永远找不到老婆。
再问,大人说他也不知道了。
只是指了一条明路。
或许可以北上,问问观音。
Chap.6
北上之路,必定艰险重重。
或许真的只有公孙可以救我们了。
风刮得大。
我把公孙托付给了王狗蛋。狗蛋是小花主人家的儿子,自小和公孙相识。
托付给他,我也安心。
临行之日正是雨水。
今年却反常的干燥,像是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只听见背后有人在喊。
狗蛋,你不想找老婆了是不是,还想把鹅带出村子。
狗蛋你给我回来,那是你老子的摩托车。
剩余的话我再没机会听清,扭头瞬间只看到刀光直扑公孙而去。
那一刻我想,公孙,你是驾着祥云而来,不该命绝于此。
我想,公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公孙。还记得师父教你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我反身拼尽毕生的力气跃起。没有鹅知道我能跳那么高。
那山洞里有道家的心经。
那刀暴戾,毒辣。刚好深深卡进我左胸第二根肋骨。
我抬头看着摩托车后座的公孙,尽力伸长脖子。
公孙。为师这辈子见了自己,见了众生。独独没见到天地。
这世界其折或远,只能由你去替为师丈量了。
Chap.7
吃下第三万八千零二十根青草时,师父叫住了我。
师父说,去见见世面。
可为什么…那把刀,却直直冲向我的面门,又嵌进师父的胸口?
师父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就给你养老送终么?
你不是说,你想通了打算找个媳妇儿么?
怎么今天的风这么大。
好多沙子迷了眼睛,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我竭力靠近师父。
师父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喷了我一脸。
师父说,见天地。
不。师父。我不要见这天地。
这天地不仁。
Chap.8
公孙一路向北。
愈行愈远。背影孤独。
见过他的人,说他一路唱着短歌行。
后来村口多了一行字。
生男生女不一样,养儿将来没对象。
可再也没有读书鹅认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