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没机会见到他的。可是那日在火车站,因为刚给母亲交了手术费,囊中羞涩,我不得不在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饭馆吃午饭。
看着比平时高出一倍的价目表,我咬了咬牙,只点了一份青椒肉丝盖浇饭。这时候他拎着一个和他身高极不相配的大蛇皮口袋走了进来,在听到老板说可以无限续饭后,他紧随着我点了一份土豆烧肉。
午饭时间饭馆座位紧张,他只能和我面对面坐着,他像极了周围的大多数过客,普通而不惹人瞩目。后来我们俩的饭菜几乎同时上桌,当我把盖浇饭吃到一半时,他已经吃掉两碗米饭了。他拿着碗走到前台,用有些奇怪的方言说要再盛一碗。老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命服务员给他添上。
这种状况又重复了四次,也就是说,他整整吃掉了七碗白米饭。一米六不到的个子,这饭量可谓惊人。当他的第七碗米饭就要见底时,老板黑着脸走上前去,死活让他再给四碗米饭的价钱。
他当然不愿意,两人就这么争吵起来。他的口音和本地人有些出入,但又不像是外地人。吵得最凶时,两人都急红了眼,撸起袖子准备动手,老板甚至还顺手抄起了旁边的一个板凳。我急忙走上前去,壮着胆子将他们俩拉开,然后从怀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老板,这才算平息了一场可能闹出人命的风波。
“劳烦你了啊大哥!谁想到那老板上桌子吃人,下桌子咬人,歪(方言,指凶)的很!”出了饭馆的门,他咧嘴对我笑了笑。他穿着泛黄的夹克衫,蹬着一条肥大的牛仔裤,脸上泛出金属般的黝黑光芒,我知道,那是长年累月在田地里劳动形成的独特印记。
“都是出门在外,就别客气了。”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这件事其实说不清楚,我不想将事情扩大,于是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抬脚朝候车室走。没想到他也跟了上来,看样子也是要去等火车。
“你去哪儿?”
“去重庆,大哥你咧?”
“我去广元,我得从那儿坐飞机回日本上班。”
“日本啊,大哥你真有能耐,行的很嘛!”他向我竖起了大拇指。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千里奔波远赴他乡,也只是和从车站里出发的数十万老乡一样,去谋一份工作养活全家罢了。
本以为就此别过,没想到我们之后竟进了同一间候车室。他对这种“缘分”表现得异常热情,坐下后便从蛇皮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诱人饱满的猕猴桃,笑着递给我:“给你吃大哥!”
“我不饿,谢谢了。”
再三推辞了两遍,见我真的不吃,他才将手中的猕猴桃咬了一大口,绿色的汁液溅到袖子上,他也毫不在乎。那颗猕猴桃三两下就被他吞完了,紧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五个猕猴桃,一个接一个吃了起来。
“看你个儿不高,胃口可真好!”我礼貌地笑着说。
“那是!我天生就比别人胃大,我爸说我八岁时就能吃三大碗米了!”他有些骄傲地看向我,随后又神秘兮兮地问,“我们一家都能吃,我哥比我还能吃。大哥,你晓得我哥王大左吗,他可是我们沟的名人,接受过好多次电视台的采访咧!”
“啊?”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这些年我一直待在日本,对国内的事情知之甚少,更从没听说过什么“名人王大左”。
“大哥,你咋会不晓得我哥嘛?”他显得十分遗憾,随后又拉着我,硬要给我讲他哥的成功事迹。
“我是天水沟人,大哥,你晓得天水沟吧,那可是个好地方,就是有点穷。”
哦,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那奇怪的口音来自何方了。天水沟在我老家西南角,地处群山接壤处,是远近有名的贫困区。这几年省里其他地方纷纷脱贫,只有天水沟这一处还带着赤贫的帽子。听说领导也急了,前几年准备大力开发那儿的旅游业,但没想到投资了几个亿进去,硬是没看到什么水花。天水沟就像是进了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一直插着氧气管躺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说话。
“我哥其实是我堂哥,大我半岁,是我大爸(即大伯)的儿子。大爸腿脚不好,大娘(即大伯母)脑子不好,他们家只能靠种地和政府补贴过日子。我哥打刚会用筷子起就能吃一碗米了,后来家里养不活他,大爸就经常去别人家借粮。起初邻居们也借,可后来嫌他还不起,也就不借了。再后来我哥就来我们家吃饭。我妈动不动就撅人(指骂人),说她瞎了眼才嫁到这穷沟沟里,又苦又累还要替人养崽崽;但我老爸舍不得,说这毕竟是亲侄子,要养一块养。”
“我们条件稍微好一点,起码我爸妈身子骨都没问题,能多种点地。我哥就算是在我家、和我穿同一件衣服长大的。我爸本来想,我和我哥都是儿娃子(指男孩),等过了十六岁就让我们俩都出去打工,好赚钱娶婆娘。可是没想到,我哥这苦命能在十五岁那年来个大转弯,他有福气咧。”
“大转弯?”我顿时也来了精神。
“对啊。因为牛聪、牛老板来了。”说到这里时,他的眼睛里霎时有了光,“牛聪是个做生意的,听说他来天水沟前,刚做生意赔了五十多万,他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幺儿离了婚,他就自个儿来到四川散心。那晚上他来到天水沟,迷了路,就敲响了大爸家的门。”
“我大爸给牛聪盛了饭,又让大娘炒了几盘菜。牛聪吃饱后,发现我哥一个娃娃比他一个饿了一天的大人还能吃,他当时就惊了,后来他就和我大爸聊天。再后来,他就在大爸家住下了。两天后,大爸来到我家,说牛聪要把大左哥带走,让他去重庆做什么美食博主。”
“大爸和我老爸都不懂啥子是美食博主,都不敢答应;但后来牛聪又说,保证我哥每天有好饭好菜吃饱,这句话彻底让大爸动了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儿子吃饱饭长个儿嘛。最后他们就签了一个啥子合同,说是从此之后,大左哥就归牛聪管了,大爸要是毁约,就得坐牢。”
他讲得兴致正浓,吐沫星子乱飞;而我却有些口渴了,我从旁边商铺买了两瓶水,顺势递给他一瓶。
“大哥,车站的水贵,你花这冤枉钱干啥子嘛,我吃猕猴桃就行!”他没有接下。
“没事,那顿盖浇饭吃得太咸,我也渴了。”
我坚持把矿泉水给他,没想到他却用袖子擦了擦瓶身,转而把矿泉水放到了自己怀中。
“那你堂哥后来就出名了?”我喝了一大口水后继续问他。
“当时我们都不晓得‘出名’是啥意思,就晓得大半年后,有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我们沟。汽车的门“砰”一声打开,先是下来了两个记者,紧接着又下来两个戴着墨镜、穿着西服的人。那个高个子的是牛聪,矮的就是我哥王大左。”
“我高兴死了,跑上去喊‘哥啊哥’,然后跑去大爸家报信。大爸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抱着我哥哭,一口一个‘儿啊’地叫;大娘脑子糊涂,但也跟着呜呜地哭。他们赶紧招呼人进屋,牛聪说,大左现在不叫大左了,这名字太土,配不上他 ‘最小大胃王’50万粉丝的身份。他现在叫王神,神仙的神。后来我们才晓得我哥是靠吃饭赚钱呢,他可真行,50万人呢,乖乖,周围两个县的人加起来也没有50万。咱们天水沟出名人了!我哥出息了!”
“王神?”我晓得这几年国内流行起了吃播节目,但是因为工作太忙,我对这块领域并不熟悉,王神这个名字我更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从他的讲述中,我似乎能觉察到王大左已经是个很成功的网红了。
“我哥比半年前气派了,高了,也拽实(壮实)了,腰里和脸上的肉滚了一圈。大爸说,牛聪是个好人,他说话算数,肯定在外头没亏待我哥。那两个记者也来到了大爸家,他们拿着摄像机围着破砖房拍了一圈,然后牛聪就站在摄像机前,当众拿出了一叠报纸交给大爸。大爸打开一看,乖乖,是两万块钱呢!两摞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
说到这里,他咽了一口吐沫,紧接着又眉飞色舞地冲我比划:“牛聪牛气哄哄地说,‘这是两万块钱,您二位拿去,把这漏水的老房子修一修!’大爸接了钱,一口一个‘恩人’地叫,旁边站的人都急红眼了。我爸妈也眼红,夜里我老爸带着我悄悄去了大爸家,对大爸说我也能吃,想让牛聪把我也带去重庆见见世面。本以为这事挺容易的,可没想到大爸不答应。他说人家牛老板说了,为了捧红大左,他可往里面砸了不下于40万,还得带着大左天南海北地跑,眼下他可没有这么多精力再去捧个新人了……”
“我老爸听明白了大爸的意思,抓着我灰头土脸地出了门,“呸”一声朝大爸的房子吐了一口唾沫,骂大爸太‘苟’(方言,指吝啬),一点也不撒脱。我倒是觉得没啥子,不去就不去吧,我巴不得留在家里咧。因为我当时已经谈了一个对象,她叫阿水。阿水住在邻村,从小就喜欢和我一起玩。她爸妈舍不得幺妹儿,不愿意让她出去打工,我要是走了,就得有大半年见不到她了,这还怪舍不得的。”
“只待了两天,牛聪就带着我哥回重庆了,回去的时候全村都来送他们。他们坐的小汽车越走越远,大娘跟上去哭了一路。两天后他们渐渐缓过来了,我大爸自此再也不低着头走路了,就连村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弟娃儿(指弟弟)。”
“我也不晓得我哥在那边怎么过的,就晓得那年过年时,牛聪又寄来了两万块钱,还说我哥的粉丝已经从60万涨到了80万了。等他粉丝涨到140万,也就是一年后,我老爸熬不住了。他说我得出去打工,赚钱娶阿水。于是我妈就给我准备好了铺盖,我老爸把我送到了火车站,我终于也去了重庆。”
“我在重庆这地方认不得人,只能去找大左哥。两年没见,我哥个子没怎么长,却又胖了一大圈,肚子涨得像怀了个娃儿,迈开腿却走不动道。可他浑身穿得很气派,比牛聪还气派。我爸和大爸闹了矛盾,我和我哥却没啥子事儿,他要我去他公司的宿舍住,帮我买了手机,之后又帮我在公司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每月4000块钱,我也算是在重庆落脚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抬头看他:“你心里会觉得有落差吗?你哥那么风光,你却一个月只赚4000块。”
他也不避讳,实诚地点了点头:“开始时有。我哥每次出门,都车接车送,到哪里都有人鼓掌,还有人要签名。对了,他还谈了一个对象,听说是个空姐,妖娆的很,他整天给那幺妹儿送礼物。不过当时我最羡慕的是,他的工作就是吃饭,顿顿不重样,顿顿都能吃饱。”
“不过后来我一想啊,啥人有啥命,这不是我该有的命,强求也没用,想通了也就不羡慕了。我就开始攒钱,打算攒够十万块就回去娶阿水。”
我想到了自己刚去日本时举目无亲的凄苦境况,忽然间心生感慨:“有了你哥的帮助,你在重庆应该会容易很多吧?”
“大哥你这话说对了,我哥经常带我去各地出差,想让我也开开眼。可这时间久了,我觉得这日子也不太好。我哥睡不好觉,整天瞌睡西西的(指没睡醒);他快300斤了,一上秤那体重计就报废;他头发也掉了,脸也变黑了,就这样他每天还要吃四顿饭,次次都是一整桌什么大肘子、烧鸡、烤全牛,要不然就是冰的,辣的,甜的,烫的。他每次吃饭就像是比赛似的,吃得又快又多,一刻也不能停,停下来他就要挨骂。观众骂他,牛聪也骂他。大哥,你说说看吃饱就行了,硬吃这么多又有啥子意思嘛?”
“有次他去一个店里吃大龙虾,吃到第四十只时,他实在吃不下了。那桌子上净是红彤彤的虾壳,他望着那堆虾壳,转过头去想吐,牛聪立马让人把镜头转去采访老板了。牛聪私下里对他说,已经收了这家店老板的推广费,他必须得把60只虾全部吃掉,否则就算违约。我看不下去了,就说违约就违约,不能再吃了。牛聪拉我过去,毛焦火辣的,摆出架势要给我一坨子(拳头),后来我哥就把他拉走了。我哥说,算了算了,都习惯了,之后他就让人把镜头切过来,对着一堆刷礼物的人,又把一只剥了壳的龙虾塞回了嘴里。”
听到这里,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没想到他接着又说:
“刚一回到宾馆我哥就吐了,我问他为啥子遭不住还要硬吃,他说他也没得办法,自己和牛老板签了合同,等于签了卖身契,不听他的话就得还好几倍的钱,他其实也只是表面风光,赔不起这么多钱。他还说,自己能混出头也多亏了牛老板,无论是公是私,他都别无选择。他还告诉我了一句我至今没听明白的话,他说,在这世道上混,就得学会交换,之前他没有交换的资本,没办法做选择;现在好容易有了资本,却还是没办法做选择。他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我听得稀里糊涂的,一边想这话一边去给他拿胃药。那时我才晓得这些年我哥一直是靠吃胃药活着的。吃了药后,我哥抱着我哭了一场,说我瓜兮兮的(指不聪明),不大可能混出头儿,但是他却很羡慕我。之后他又交给我十万块钱,让我回家娶婆娘,并替他照顾好父母。”
“所以你就回去了?”
“是,我哥说得对,我是个方脑壳,不适合留在这里。一个星期后,我就辞职回天水沟了。一个月前,我又体体面面地娶了阿水,也算是有个小家了。”
“那你这次来重庆是为了……”我又低头看了看他那身齐全的行头,十分不解。
“哦,我老爸说,我能这么快娶上婆娘,多亏了大左哥的十万块钱,他让我去重庆再谢谢他咧。我本来想问他啥子时候有空,可是这几天来都联系不上他,他那个吃播号也换人了。我想着他肯定又是去了国外啥子地方出差,或者换了新号码,那我就不等了,我打算直接去他公司,给他个惊喜!”
说完,他又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蛇皮口袋:“大哥你瞧,这都是我给我哥带的老家特产,有木耳、核桃、香菇、猕猴桃……之前我哥总说,这些年吃遍了国内外这么多山珍海味的,最想吃的还是老家的猕猴桃,这比啥子肉都香!我们村里就属猕猴桃树多,小时候千烦被撅(指调皮被骂)了,我们就躲在猕猴桃树丛里,大人们都找不到……我这次给我哥带了一口袋猕猴桃咧!”
他冲我骄傲地笑笑,这时候车站上方忽然响起了列车入站的广播,他低头看了看车票,然后扎紧袋子口,站了起来。
“大哥,我车要开了,我先走了!这瓶水还给你吧,我不要。你带着路上喝,还能省三块钱!”
他硬把那瓶矿泉水塞到了我怀里,之后便背起那个蛇皮口袋,向检票口走去。
“拜拜哈大哥,你是个好人咧!”
他冲我使劲儿挥了挥手,之后便挤进了汹涌的人流中。我握着那瓶水,心头忽然百感交集。我和这位小老乡萍水相逢,甚至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姓名,但是他却让我倍感亲切和熟悉,他是千千万万人的缩影,他活在大千世界的亿万洪流中,他有着自己的悲和喜,他贫苦又平凡,他波澜不惊。
我看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拧开那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之后低头看了看表,发现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
为了打发时间,我又掏出了手机。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忽然映入我眼前:“著名美食博主王神被曝三天前突发心梗,经医院抢救无效后,于今日清晨六点二十五分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