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街柳巷
长安城里有条街叫柳巷，专是做些皮肉生意，常年充斥着滑腻的脂粉味。男人们总是趁夜而来，给龟公老鸨交几串银钱，绕过一片照壁便是藏香阁，四五个姑娘一间大房，用透光的纱帐隔开。男人们摸进来，撩开纱帐，一夜红浪翻滚，恶臭的汗味裹着廉价的脂粉香久久不消。
柳巷的对面的道叫花街，不宽的路口栽了两株粗壮的桃树，掩在一片桃红后面的是几座精致的阁楼小院，白日总有琴声读诗声，不时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长安城人人都知道，花街里的女人都是些落魄了的良家女子，卖艺不卖身。是以王孙公子都以能有个在花街的红颜知己为荣，花街路口常年停满了华盖的软轿马车，来晚的就只能把马车停在柳巷边，滑腻的脂粉味刺的马鼻子不停的打喷嚏。
佳人住在花街里第一栋小楼上，院里有丛不知名的花，花的种子还是她当年从柳巷带过来的。佳人看着院里那丛花想她可能是长安城里少有的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花街和柳巷的主人竟然是同一人。
当年佳人还是个小姑娘，刚被两吊钱卖到柳巷，不能接客就跟着院里的老婆婆浆洗衣服烧柴做饭，寒冬腊月跪在井台边提水，粗糙的麻绳紧紧勒在手上，手上的冻疮被麻绳割破，脓血一下子涌出来，疼得一下放开了手中的绳，木桶应声掉落井中。月亮清清冷冷的挂在天上，映着院里的雪泛着森白的光。佳人看着血淋淋的双手，再也忍不住的哭了，却也不能哭的太大声，吵着房里的客人是要挨骂的。佳人趴在井台上抽泣，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后面传来声音：“小姑娘，你要是跳下去，我柳巷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佳人回头看，泪眼里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高高瘦瘦，看不清脸，就觉得像地上的雪一样冰凉。佳人说：“我没想跳下去。”那人问：“那你想跟我走吗？”佳人问：“去哪？”那人说：“去花街。”佳人说：“我愿。”
佳人进柳巷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柳巷里的女人做梦都想去花街，花街的女人也是妓子但却不愁吃穿不用靠男人过活，不用干活只用读两句诗就能有人捧上金银伺候着。
“我跟你去”佳人缓缓站起来看着那人说。
花街柳巷并不远，佳人跟在那人后面，出了柳巷就看见花街门口的大桃树，数九的天气却开满花朵，走近了看才知道那花是用绢布挽成的，只是不知道为何真的有桃花香气。进了花街第一栋院子，那人对着迎上来的侍人说：“给这姑娘沐浴更衣，请大夫来给她治治身上的伤，从此以后她就是花街第一阁的姑娘。”
花街里一共有十二阁，每阁只住一位姑娘，有丫鬟仆人侍奉。传闻十二阁里的姑娘都是真正的国色天香，知书达礼，尤其是第一阁的佳人姑娘，面若桃花，温婉灵秀。长安城里的才子都说，佳人姑娘的诗词做的真真好。书院里的师长虽然看不起花街柳巷这等下九流之地，但对佳人的才华却是认可的，每每大醉之后就会在学堂的厅上诵读她的诗词，每每读完便哀叹惋惜佳人的际遇。
时间久了，就连秀才这样的书呆子也知道了佳人的美名。秀才是从山村里出来的，面白如玉，文采斐然。被知县保着进了长安的书院求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着将书读好，高中状元，光宗耀祖。书院里不乏豪门勋贵的子侄，每每听他们说起花街十二阁的姑娘，秀才都鄙夷的撇撇嘴。直到偶尔一次看见同窗誊抄的佳人的诗词，才生起念头想去看看这传闻中的花街究竟是如何景象。
佳人刚差人送走一位贵人，回屋收拾好笔墨纸卷，就听有丫鬟通传有个书生求见。花街的规矩就是不拒读书人，佳人拢了拢头发站在门前等着，秀才被领进去时看到就是这样，大片的鸢尾花丛里站了位着绯色衣衫的姑娘正对着他莞尔一笑。秀才觉得自己从前读的书都像忘了，要不然他怎么就找不到一句能肖似眼前这位姑娘的句子。佳人看着呆愣愣的秀才，不禁笑出声，问他：“你看我做甚。”秀才涨红了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这鸢尾花好看。”佳人这才知道她在院里种了这么多年的花原来是鸢尾，从前她也问过来的恩客，可却无一人知道。佳人问秀才：“你如何知道这花名？”秀才说：“在我的家乡，后山长满了鸢尾。”
长满鸢尾的小山坡，清澈透底的溪塘，秋收时满眼的金色。秀才从那日后就经常去找佳人，诗词歌赋聊完就说家乡风情，佳人趴在榻上笑眯眯的看着他，想起戏本里写的，才子佳人，缱绻风流。
是夜，佳人倚在窗上看着秀才白日走时忘在她这的一把扇子出神，身后传来声音：“你动心了。”佳人回头看，是花街柳巷的主人，他总是这般神秘，偶尔出现也总是在夜里。“他很好。”佳人说，“佳人，你该知道，花街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那人走到窗前，看着从院外伸进来的一枝桃花。
“我想跟他走”，佳人问：“难道进了花街就再也出不去了？” 那人看着佳人，临出门前说了一句：“你要走无所谓，只是别坏了花街的规矩。”佳人追出去问：“花街有什么规矩？做个假清高的妓子吗？”那人径直走出院里没有回头。佳人紧紧握着手中的扇子，死死咬住嘴唇。
佳人还是坏了花街的规矩。昨日黄昏时秀才要走，佳人斟了一杯酒，说：“公子再饮一杯吧，这桃酒是奴自己酿的，公子尝尝味道。”秀才接过饮下，酒香清冽，却有些别的味道，抬头看去却见佳人泪眼婆娑，“公子”
秀才看着佳人脱下衣衫，想要转过身去却发现浑身力气已经丧尽，身上却热了起来。佳人已经褪尽衣服，双手环抱胸前，莲步轻移靠到秀才身边。一夜巫山云雨，红烛燃尽时，秀才醒过来看着躺在身边的佳人，一时惊诧不已，想起昨夜之事更是变了脸色。正要问话时听到了门口传来巨响，丫鬟用铜盆端来水伺候佳人梳洗，却不想看到门里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凌乱的扔了一地，惊吓之下便丢了盆，响动惊起了佳人，也惊动临近阁楼的人，一早上功夫不到，整个花街都知道了这件事。
佳人站在堂上看着，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十二阁的人齐聚一堂，除了往日有来往的几人，其余几位都还是第一次见，花街的规矩就是不让姑娘们太过亲近。又是花街的规矩，佳人向上看去，坐在正中的那人，仿佛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容貌和风姿与当年在雪夜里带她走时无二风华，他就是这花街最大的规矩，他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
“佳人，你收拾东西走吧。”那人静坐了许久后说。佳人抬头，她没想过他能对她这般大方，正要出声询问真假时听到门外传来叫骂声，回头看，却是一群书院的学生，秀才也远远的隐在人群里。
为首的是个商户家的庶子，往日里也总来花街，这会却大声叫骂着：“什么花街清倌，做的不也是那下贱勾当，往日真金白银的捧着你们，你们就真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倒不如对面那柳巷，大大方方当婊子，总比你们面上清高背地里下贱来的好。”他说完，身后其他跟着的书生也纷纷附和叫骂，人群里走出一位白衫老人，是书院的师长，他看向站在堂前的佳人，极其不耻的一眼后说：“我书院的学生大都洁身自好，若无人引诱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等腌渍事，今早我学生回到书院浑身脱力，已经请大夫看过了，竟是被下了那种药，人是从你们花街出来的，还请你们给个交待吧。”
佳人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掩在人群里秀才躲闪的目光，佳人原本想问他，愿意带她去看那满山坡的鸢尾吗？可秀才连一个对视都不愿给，最后只是低下了头。佳人听见身后那人说：“佳人坏了规矩，损了花街的名声，今日就将其逐出花街，永世不得再入。我花街十二阁，从此裁去第一阁，改为花街十一楼。”那人说完，便带着其他十一位姑娘走了。
佳人并没有离开花街，除了这里她也无处可去，她跪在那人房前，求他收留，为奴为婢都行。跪了一夜那人终于开门，说：“你败了身子，花街留不得你。你当初从柳巷出来，如今便回去吧。”
佳人回了柳巷，分得了一间大房里最后的一榻，纱帐换上了从花街带过来的珠白鲛纱，却被老鸨一把扯下，嫌颜色不喜庆。第一夜就有人听说曾经花街第一阁的佳人在柳巷挂了牌留客。佳人偷藏了把剪刀压在枕头下，却被邻榻的女人发现告诉了老鸨，被绑起手脚打晕在床，再醒来时发现身上伏着一个男人，正是那日来花街叫骂的书生，再看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扯破落。佳人奋起挣扎，被那书生扇了一个耳光，头偏到一旁，看见邻榻女人身上起伏着一个男人身影，影影绰绰有些熟悉，佳人身上的男人看到狞笑一声说：“师弟，你看这贱人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那边闻言似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出声：“别说笑了。”说完便搂着身下的女人换个身继续起伏着。
佳人回过头，盯着房顶上，那里似乎有一抹红，就不知是血还是胭脂。天明时，那两人走出去，佳人默声收拾好身上衣服，拢了拢头发，排着在铜镜前用被无数女人抿过的红纸轻轻在唇上涂了一抹红。出了柳巷的门，看见花街的桃树开满的花，风一吹，都飘向柳巷。老鸨扯住她的头发往院里拉，骂着：“还当你是十一楼里的姑娘呢？富贵日子你嫌烧，偏偏自己作贱。入了柳巷，你就好好学着当个婊子，少摆你那小姐姿态。”
柳巷白日不做生意，仆役在院里清扫，女人们都在房里睡着。佳人走到空无一人的后院，看到井台边闲着的木桶，想起那年雪夜，那人说：“那你想跟我走吗？”站上井沿时，佳人说：“我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