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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和地狱空荡荡
沉默的阿姐作鼓娘
人间和地狱空荡荡
只有鼓声在悠扬
只有鼓声在悠扬……
“您来错地方了吧?小生这里是茶楼,可不能给人看病啊!”在我和我娘面前的是一个面容年轻,头发黑亮,穿着民国时期那种长马褂的青年男子,左眼挂着一副金丝单边眼镜,自身打扮和现代格格不入。气质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唉,这西医中医我都给筱筱看了他们都说没病,可筱筱总说自己有个姐姐,非要去找姐姐。”我娘朝男子的声音低了八个6度,“我听说先生你有这方面的本事,所以麻烦您给看看——阿晴有没有可能,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
“嘶,”我看见男子扶了一下他左眼上的单边眼镜,“虽然小生觉得现在应该不再宣扬封建迷信,不过看在您女儿情况特殊,小生也就勉为其难了。”
“那真是麻烦程先生了!”我娘难得笑了出来,可我却并不开心。
“别紧张,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哄你娘的。”等到我娘走后,那个叫程梓砚的男子示意让我放轻松,“小生不是什么斩妖除魔的道士,小生只是一个听者,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小生也相信洛小姐没有被鬼上身。洛小姐大可以把小生当做一个树洞。”
“多谢先生了。”我清了清嗓子,“前些日子我和爸妈旅游回来,每到晚上我就做梦也不是噩梦,就是梦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直在向我求助,一直喊着‘妹妹救我,妹妹,我好疼……’可我在梦里始终看不清那个喊我妹妹的人的样子。梦里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浑身是血……后来我去问爸妈,可他们都否认我有个姐姐。还非觉得我生病了。”
“嗯……这样吗?”我看见程梓砚把双手抵在他的下巴上,他的手很瘦,骨节分明,皮肤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转头很认真地听着写着,“回忆一下你问你爸妈是否有姐姐时的神情,他们是否很坚定的回答你?”
“不,”我果断地摇了摇头。”“我每次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
“嗯……小生明白了。”程梓砚似乎又记下了些什么,随即又问我,“洛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
“嗯……”我努力陷入回忆,大概是一周前,“我刚旅游回来,就开始做梦,梦到姐姐。对了我当时旅游的时候,看了一场鼓戏表演,买了一个特别好看的手鼓,把它带回家我就开始做梦了。甚至听到有人打鼓,我更会做那个梦。”
“小生冒昧,那个手鼓可以让小生看一眼吗?”程梓砚接下来的话差点让我吓了一跳。但我想到程梓砚是在帮我,便把包里的手鼓给了他。
“做工确实很精致。小生看了也很喜欢。”洛小姐突然的插科打诨令我有些不快,我正打算拿回手鼓离开。不再进行这场荒唐的“问诊”。
“洛小姐莫要心急,您这种情况小生说实话也是头一次遇到。”程梓砚扶了一下鼻梁上眼镜,“小生可能需要些时间查一下这手鼓的资料,有什么线索就第一时间联系你。”
“那好吧。”我意识到自己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了,但也不能直接拒绝程梓砚对我的一番好意,“这次就麻烦程先生了。”
一周后程梓砚突然邀请我来茶楼,意外的是,我在茶楼碰见了我的父亲,父亲在茶楼说的话更是犹如晴天霹雳,砸的我浑身震悚。
我确实有个双胞胎姐姐!而且那个被我买回来的手鼓,其实就是我的阿姐!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心境,愤怒震惊,悲伤?或许都有。只觉得心里被一块大石头堵得慌,喘不上气,连程梓砚递给我的茶都喝不上一口。
我那可怜的阿姐,被人视作不祥的阿姐,被父母狠心抛弃的阿姐……我那未曾谋面的阿姐……再次见到你,成了一个人皮手鼓,被人高高挂在货架上。
阿姐,你当时一定很疼吧。
阿姐,是妹妹不好,没能及时救下你。
阿姐,妹妹终于能接你回家了……
阿姐,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几天之后,我在书店看到一个名为“程斋”写的畅销恐怖小说《阿姐鼓》。小说里还有几页封插画风诡谲又精美。鬼使神差下,我把它买了回来,与那个之前旅游买回来手鼓放在了一起。
我草草地翻了一下那本小说,大抵是说了一下某个少数民族有些比较残忍的习俗,其中一项就是阿姐鼓:在阿姐鼓流行的地方,十五六岁的少女要被刺瞎眼睛,弄聋耳朵,割掉舌头谓之“保持少女的纯洁”。然后这些少女们要被活生生剥下来整张人皮做成“阿姐鼓”。
还有一种叫唐卡的祭品:也是剥下来整张人皮做成油画。
我不忍心再读下去,更不忍心再看那只精致的手鼓——那是我的姐姐。
我用一个坟冢把“阿姐鼓”给埋了。之后便离开了父母搬了家。原因无他:不过就是不愿阿姐死去的惨状再度浮现在我的脑海。
几天后我突然带着那本名为《阿姐鼓》的小说拜访程梓砚:虽然那本小说我没有细读,但是小说的文笔和第一次见程梓砚的时候,与他的说话方式如出一辙。
“好久不见,洛小姐。”程梓砚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消瘦苍白了些。发灰的嘴唇似乎还带了点血迹,“最近过的还好吗。”
“多谢程先生关心。”我避开了程梓砚的寒暄,单刀直入掏出了那本名为《阿姐鼓》的小说,“程先生方便问一下您为何知道这么多这方面的事?”
“想不到洛小姐竟如此敏锐。”程梓砚给我倒了一杯不知是大红袍还是铁观音的茶。然后起身走向一张带着相框的有些旧的照片,我跟过去,照片是程梓砚和一个身穿风衣,气质端庄大气的女子的合照。
“程先生,这照片上的……”
“是小生的亡妻。”程梓砚苦笑,“亡妻病逝不久。”
“啊,对不起程先生。”我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无名的酸楚。
“无事。人总要向前看。”程梓砚收了照片,“几年前,小生和亡妻一起去了西藏。方得知了些阿姐鼓的事。”
“程先生的意思是……难怪程先生知道那么多。”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样的疼。
“洛小姐说的是。”程梓砚点了香炉里残余的檀香,“小生以为,这种封建愚昧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可没想到……”
“所以先生才会著书吗?”我追问。
“是也不是,洛小姐。”程梓砚纤弱的手叩击着茶盏,单片眼镜氤氲上一层薄雾,“小生著书,也算是为了亡妻的遗愿。”
“您夫人的遗愿?”我惊诧。
“嗯。她临终前希望把这些惨无人道的习俗,让更多人知道。奈何我和亡妻的身子都有些不太好。”程梓砚又是一阵咳嗽。
“所以小生这次要谢谢洛小姐。让小生找到了,更多关于那些地方和习俗的证据。”
“啊,程先生,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我讪笑。
出了程梓砚的茶楼,我只觉得头有些昏,灵魂仿佛被某股力量抽离,却又推脱不开。
“筱筱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的同事王安若见我回来赶紧递给我一沓纸。“上头又来催工了,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吸引眼球的事嘛!”
“谁说没有的。”我拍了一下王安若的肩膀,随即做到电脑前,敲打着键盘。“你还是不够细心。”
王安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得是筱筱姐,总是不缺点子。”
我对着电脑屏幕反复的敲打,脑海中不断浮现程梓砚小说里和我在梦中回忆起姐姐的画面。我觉得我手指有千斤重,但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逼着自己去完成这份报道稿。
几天后,我正听着音乐,王安若举着一份报纸兴冲冲地跑来。
“筱筱姐!筱筱姐!我就知道你是咱们报社的大救星!”王安若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往我桌子上砸下来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筱筱姐,你这篇报告文学——《残忍的秘辛——论阿姐鼓背后残忍的真相》真的是拿出来写无限流小说都精彩绝伦啊!”
“你啊!又开始彩虹屁了。”我摇摇头,“这次我真不敢居功。”
“筱筱姐,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你平时都不这样……”我只觉得自己脸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我鼻子抽了一下,便夺门而出。
“筱筱姐?”
下了班,我把得到的奖金抽出来几张包了个红包,直奔程梓砚的茶楼而去。
“哎呀洛小姐这下真的是见外了。”程梓砚执意不肯收下我那份“红包”,“小生只当洛小姐是小生的一个喜欢听故事的茶客。就和这茶楼的茶客们一样。”
“程先生就当这钱是我给夫人的吧。”我铁了心让程梓砚收了这钱,“要不是先生和夫人,我也未必拿到这笔钱。”
“多谢洛小姐好意,只是小生一向无功不受禄的。”程梓砚叩击纤长的手指着茶盏,“如此说来小生反倒要谢谢洛小姐才对。若不是洛小姐这篇报道。就没有更多人知道洛小姐未曾谋面过的姐姐,小生和亡妻的经历了。”
“所以话刚好又说回来了。”我还是把红包压在了程梓砚的石砚下,“就当这钱是我帮先生看病买药的费用吧。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可以帮到先生的了。”
程梓砚见我不肯退让,还是收下了那份红包。我无意中瞥见,程梓砚咳嗽了一阵,苍白的薄唇,渗出一些血丝。
之后的几个月编辑部都比较忙,我就一直没抽空去程梓砚那里。也不知道程梓砚的病情如何了。
“筱筱姐,有人找你。”一天,我刚到编辑社,王安若就招呼我说是有人要找我。
“小姐你好,请问你是哪位?”一个看上去十七八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她的身上穿着一身高中校服,满是稚气和书卷气。
“请问是洛筱筱女士吗?”在我面前的姑娘有些腼腆。
“嗯,我是江洵舟,你和我的小叔叔应该认识。”女孩嗫嚅地拽着衣角。
“你的小叔叔……莫不是……”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我只觉得浑身发烫,如芒在背。“是的。”江洵舟眼眶泛红湿润,“小叔叔他前不久刚去世……”我见江洵舟大喘了一口气,“小叔叔之前就留下遗言,让洛筱筱女士参加他的葬礼。”
“葬礼”二字彻底击溃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线,我木然地接过江洵舟递给我的请柬。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来打湿了请柬。
“多谢。”我大脑一片混沌,只蹦出这两个字。
程梓砚的葬礼是周四,天阴沉沉的,蒙蒙细雨给四周笼上了一层雾。我换了一身黑毡风衣踏着细高跟黑皮鞋走进了追悼会。
放花的时候我无意撇了一眼程梓砚的尸体:比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颧骨显得尤为突出,苍白的薄唇甚至还有残余的血迹。江洵舟告诉我,她小叔叔是因为旧疾去世的。
追悼会结束,我刚要走出灵堂,一个穿着黑西服的中年男子叫住了我。
“洛小姐,请等一下。”经过交谈得知,刚刚拦住我的人原来是程梓砚的堂兄:程书祺
“啊,有什么事吗?”我有些恍然。
“堂弟临终前,让我把这个还给洛小姐。”瞳孔映进程书祺手里握着的那抹红色,我的心蓦的一颤:那是我留下给程梓砚的红包。
我手抖地接过褪色发旧的红包,数了数里头的百元钞:一张不少。我的心里突然多了一种痛苦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倒塌了一样。
我以袖掩面地带着红包跑了出去,阴湿的空气,让我觉得有些窒息。“唉?阿舟。这不是那个编辑部的洛记者吗?”三年后的一个清明,我捧着一束菊花,给程梓砚夫妇扫墓。一个看上去像是江洵舟的母亲的喊住了我。
“是的啊。妈。”江洵舟穿着一身便服,握住身旁的女人的手。“洛小姐是小叔叔的好朋友。小叔叔的追悼会洛小姐也参加了。”
“啊,洛记者你好。”江母帮我把花放到墓碑前,“我记性不好,忘了你和我这个远房表弟认识。”
“没事。”我摇摇头,“说起来阿姨的表弟和弟妹也算是我的恩人。”“唉,”江母摇摇头,“我这远房表弟自打那次去了西藏,弟妹死了之后,说话就有点不着调了。但你要是说他疯了吧,还能开茶楼做生意不是?本来我这个表弟,身子就不好……”
“失去心爱的人,人都会容易走不出。我也一样。我顾左右而言他,不忍对江母提起程梓砚和我关于“阿姐鼓”那惨绝人寰的现实。
我在墓碑前放下了程梓砚的著作,现在应该算是遗著了,以及那只小小的,精致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