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芜湖大捷以来,陈蒨又连番派出追兵,将王琳部下斩杀殆尽,虽然未捉到贼帅本人,但是旧土尽收,陈境已安。陈蒨心头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
侯安都方才建立大功,又被封为侍中,就自告奋勇,请去迎接衡阳王陈昌,陈蒨这次也不再犹豫,为侯安都举行了声势隆重的践行大礼。百官心知肚明,这次又是他建立“大功”的时刻,纷纷前去欢送,或明或暗地加以道贺。
全国上下,只有太后章要儿丝毫未受战胜的情绪感染,她心心念念着的都是陈昌的安危。得知陈蒨派遣侯安度去迎还衡阳王之时,她没有一丝宽慰,满心都是忧虑和不安。她反复去向皇帝劝说,请求改派一人同去,陈蒨见她提名的都是自己的心腹,每次都是笑着推拖过去。时日一长,他也被搅得心烦了,他想起自己当时继位被章要儿百般阻挠的情形,将他对这自己个叔母最后的一丝敬重也抹去不留了:派人严守各处宫殿。
如此一来,章要儿虽是名为太后,实则与被软禁的宫妃无异。据人回报,每晚都能在长乐宫外听见太后凄怨的歌声,还时常有烟香缭绕透过门缝传至殿外,是章要儿在诵经拜像,祈求保佑。
陈蒨后来以担心火灾为由,命人撤去了宫内香炉。“让他去烧香拜佛,她当时既不念着我这个侄子,我又何必敬她这个叔母!”
过后的一件事更是加重了皇帝对太后嫌恶,原来章要儿见改派使者无望,便私底下向侯安都送去黄金千两,请求他“挂念先皇恩遇,勿使龙脉中断。”这些,当然是侯安都后来亲自同陈蒨报告的,他一面叙述原话,一面不忘补上一句:“太后还做着痴心妄想呢!”
“难道我便不是龙嗣么!”陈蒨怒道:“黄金你都拿去好了,老婆子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这是赃物,微臣如何能收,下官请求一并没入府库….也算是…”
陈蒨与他相视一笑道:“侯公...这是..提前的一些薄赏。”侯安都这才不再推辞。
眼下陈蒨看着天子使团的身形渐渐远去,带着心头憧憬又想起了当日之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唉…堂堂一国的天子,你的一举一动都是臣民效法的榜样。做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丧乱人伦的之举,怎的竟连一丝愧恨都没了?”
侯安都带着庞大的使团抵临安陆,遥见衡阳王陈昌和安成王陈顼,便停住脚步,弯身作揖。陈昌满脸得意,拉着陈顼的手一路小跑过去,又小声凑近陈顼耳旁说道:“他们怎么见我,都不跪拜,只是作揖就完了。”
陈顼微笑道:“放心..群僚百官一定会对你争相跪拜的。”陈顼一里一外同时发出两个声音。 “不过是在你的葬礼上。”
当夜,陈昌和陈顼就登上了一艘精美的画舫,陈昌忍不住激动的心情,拍打栏杆叫到:“子华兄想得真周到,特意为我做了一艘大船,还能扶立栏杆,环顾这秀美的江山。”
“陛下心思周全,为你一人花费万金。衡阳王真好福气。”陈顼低低阴笑了声后就转身离去,回到另一艘小船之中。整座富丽堂皇的画舫之内,只留了陈昌一人,以及数十个身负皇命的船员。
陈顼整夜没睡,也未起身。他靠在窗棂上,看着不远处的沉船。细细品味着木板破裂的吱哑声、人身投水的扑通声。他面露微笑,以臂做枕,像桀王的宠妃妹喜 ,在倾听着珠碎帛裂。
他又看到侯安都一脸惊慌地跑出去,衣服都未穿戴整齐,就跳入了水中准备救人。“这老狐狸!”陈顼暗笑。
不久后,侯安都就游至江心,对着陈昌(更像是对着四下众人)高声喊道:“殿下莫慌,我来救你!”
陈昌略识水性,尚能勉强支撑自己不没入水中。他高举着双臂,带着哭音喊道:“侯公!我在这儿,在这儿,快救我!”
侯安都闻言,便像游凫一般,飞快地扑打水浪,游到陈昌面前。陈昌犹如看到救命的绳索,两手奋力向前伸去,一触到人手的温度,就感觉碰到了重生之路一般,身子也紧紧地贴随过去。不料手腕突而传来一阵剧痛,侯安都用他粗糙的大手,将陈昌的两只手掌狠狠地攥住,又用力往下压去,他的手心便又重新接触到了冰冷的河水。陈昌正欲惊问,又有一只大手袭来,捏住他的后颈,接着便是猛地一按,他的眼耳口鼻里就灌满了污水。他的手臂被缚,只剩了两腿在水下不停地踢动。侯安都提着他的衣领,使他的脑袋露出一半出来,但露出的只是湿漉的头发,他的五官仍然埋在水里。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蛮力拖着,渐渐往河岸靠拢———突然就停住了,只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呼喊:“糟了!衡阳王被水草缚住了,我得先把水草解开!”
陈昌看到,有一个人形从上面潜到水下,一游到眼前就抓住了他的双肩,跟着自己便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任他怎么用力,都不能动弹分毫。他的听觉愈来愈弱,耳朵里只剩嗡嗡作响,像是爬进了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着他的耳根。可他的视力却是愈来愈明晰,他看到四方游来无数面目狰狞的水鬼,浮动在他周围,静静等着他坠入冥河。但此时水上却突来一人,模样俊雅,袍带翻飞,是自己的兄长陈蒨!正拉着他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身,毅然决然地带离他远离阴间水鬼的纠缠,奔向人间明亮的月光。
他张了张嘴,混着黏湿的河水喊了一声:“子华阿兄…”
侯安都猛地从水里扎出来,面色焦虑,继续拖着陈昌往河岸靠拢,待到身体终于触及地面,他俯下身,用手探了探陈昌鼻息,眼泪一时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衡阳王!!”众人见状,也都围了过来,一齐大哭。
十天之后,陈昌的尸体才被运抵至建康,早就是腐臭不堪。陈蒨亲率百官,大哭迎接。侯安都袒露上身,拿着棘条,跪哭道:“下官办事不力,未料到船只损坏,中流漏水,害了衡阳王性命,一切变故,皆出自我。请陛下亲执荆条,微臣甘愿受刑!”
陈蒨双手颤抖地接过荆条,狠狠攥在手上,不言不语,只任棘刺将自己的两手割得鲜血淋漓:“天知道我有多想拿起来,打下去,打在这个杀害皇帝的凶手身上,鞭在我自己的胸口之上。若是仅仅凭着一时肉体的疼痛,就足以清决充斥头脑的愧恨,扫荡遮蔽良心的阴尘。那我要把荆条改成尖刀,把刑律换成天谴。可是我们身为帝王,主宰万民的生死,操持着百代的基业,俗世的教条独独不为我们设立。敬业你的魂灵,要来找我那来便好了!我要让你明白,纵然你死在我的屠刀之下,我的屠刀也是温情脉脉的。”
陈蒨高高扬起鞭子,众人在一片惊慌失措中又见得荆条落地,才松了口气。陈蒨长叹一声,把荆条掷于地上:“此天意耳,与侯公何干!”说完便亲自上前,将侯安都从地上扶起。众人纷纷称颂皇上恩德,侯安都也是涕泗横流:“老臣定以死报国。”
这出精彩的大戏之中唯唯缺了太后一人,原来陈蒨为了防止章要儿到时情绪失控,把她心中的猜想给说出来,早早便命重重护卫守在长乐宫外,将其围得水泄不通。后来侍卫私下里同人讲述此事,说太后像疯了一样,以椅击墙,拿头撞门。整整一天一夜,嘴里反复哭喊的就只有一句话:“你们全都不得好死,我要见我昌儿最后一面!”
这些见闻所有人都只当作谈资互相炫耀,唯独一人将其默默记在了心底,那便是章要儿所剩的唯一一个孩子———陈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