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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旧日民国马镇的小码头,没有什么过河的人。北阀前期,距此一二里下游处建了水泥桥,主要出于战时调派军队,平日则可用于镇民桥面人车来往,昔日曾繁华的小码头,就这样萧索了。开柴油机马达渡船的李大叔,提起旱烟枪,在晴朗的阳光下,晒着秋日仍然和暖的太阳。这两年,由于建桥后渡河的人日渐变少,而目前老码头仍有备战用途,又算是留这个春秋战国时期权国之府,其所传的一个文化遗产吧。镇上给码头的看护者少量的补贴,让这小码头的风景点缀苍鹭两岸,也是考虑到桥梁若被北洋军炸毁后,能再重启用于军用物资的输送。至于将来的情形,或继续补贴保留,还是让它消声灭迹,未来年岁的事情谁知道呢,一切如掠过苍鹭河面的风,随它去吧。
远处的堤坝上传来汽车沉重的轮胎,辗压灌浆道路的声音,然后,便是有些急促的喇叭。而这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小镇的人们该赶集的赶集,该开门店做生意的做生意,有钱人家的小孩就上学堂,穷人的孩子则满大街跑。车辆高鸣着笛行使,仿佛堤坝上满是观光人流似的。已经很多年了,堤坝没有这样的热闹,码头上的李大叔想。
当等到汽车顺着坝侧面斜道下来,大叔才看清是一辆装着水箱的卡车。他有些奇怪,不知道是运汽柴油还是装印染剂,他想:这码头虽然小,但却是不能渡运危险品。有一年,很危险,也是装类似液体剂品的车,有人要让大叔渡运,那托运人跳下车,拿了一小叠外国纸币,在他眼前晃,而大叔像是被人打发去偷邻里的什么东西,很恐慌,他正伸手准备去接那美钞,腿脚却不听使唤,竟软软地曲成O型,像不大不小的蓝色救生圈,立在河畔。那托运人下意识地拍拍鼓囊的钱币腰间包,蔑视道:“胆小鬼!”
“你了不起……”先是河畔随风而来隐约的女子的声音。
太阳很好,照在黄色的苍鹭河面,河中心灯塔浮船,虽然灭了,但灯盏反射日光时,却好像自身发着持久光辉。
“你了不起……”堤岸又一声传来,大叔听清了,那是本镇的韩姐的声音。大叔一下坚强起来,两腿收成直立的小树桩一样,蓝色的腿脚布像齐刷刷的叶子,迎着微风飘动。
(二)
马镇的旧菜市场,清晨人头攒动。有一年因发苍鹭河发大水,河水漫过堤坝,沿河许多家养猪圈被洪水淹没,同时还引发了一场猪温疫。这灾情让经营百年菜市场完全停摆,除生猪以外,所有的活鸡鸭和活鱼也被扑杀,韩姐穿个红背心,就站在菜市场的木桁架入口,立在那双手合十为放生祈福。阳光从天空照射过来,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雾霾或雾化的灭菌药水。
活禽交易取缔后,韩姐心里平静了一阵。然而,当疫情过去,菜市场又开始了活体农产品买卖,韩姐的心情又不能平静了。她睡在家里挂着蚊帐的床上,望着帐外飞舞的小虫,想着隔壁房间也睡卧不安的儿子,满心的愁楚又涌上心头。
“韩姑娘,怎么眼圈又红了?”当韩姐怀着复杂的情绪,徘徊在菜市场。那拥挤人流间只留一条缝的窄路,她听见了李大叔的招呼。
早先二十年前的清朝末年,韩姐曾是马镇最漂亮的姑娘,当时走在这旧菜市场时曾有多少年青小伙回顾呢,然而,如今岁月流逝,摆在这来来往往的新生代中,韩姐已变成普通再也不能普通的韩嫂了。前两年,她的丈夫因患上肝癌去逝,她在人们眼里也被人称作韩寡妇了。似乎整个小镇只有大叔还记得韩姐年青的模样,也只有大叔至今还称韩姐为姑娘。
“唉,我的儿子患上寄怪的病。”韩姐为就她现在的状况,还有人关心感到感动。
每天早晨,大叔都要穿过这个菜市场,赶往马镇的小码头。今天他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像是有两只蚂蝗钻进鼻孔,胸口堵得慌,所以才起来晚一些,若身体好些,他会天不亮就起身赶往码头。他看到韩姐并没有像平日无事一样,在农贸市场大圆木桁架的入口做祈福,反而走着走着,又在一个卖活黑鱼摊位点停住,并打听起价格来,便觉得十分新奇,这才关心地问起这个隔壁的邻居,曾经镇上的大美人。
大叔想急赶到码头,他不放心还有一个伙计,那一个人能照看好码头?虽然码头萧条,大概的可能是根本无法凑齐开船渡河的人数。
但韩姐用企盼的眼神,拦下了大叔,道:“李哥,仙医非要说我需要煎煮小黑鱼滋养,才能康复我儿子的病呢,你看,我是个放生志愿者,您就帮我选条黑鱼杀了煎煮,治愈我儿的病吧。”
李大叔望着韩姐浸着泪的眼睛,一阵同情和感动,两对眼睛相互凝视着。
韩姐伸长一只手臂,好像在牵着傻立在身旁大叔的手,似碰非碰。韩姐慢慢蹲下,另一只手,指着在朱红色的圆木澡盆里游动的几条小黑鱼。她看中一条脊背上有一层淡雾状条纹的鱼,侧身仰着脸,同时跟摊主与大爷道:“就这条吧!”
大叔清楚看见半蹲下韩姐:微敞开的圆领,露出的胸衣上,一条深深的乳沟,像苍鹭河畔能看见的远方的小山脉一样。大叔心里悸动了一下。
但韩姐依然不肯碰黑鱼,持意让大叔给她抓取。
(三)
马镇旧时的私人医疗诊所,有大门面的,也有小门面的。韩姐搀着儿子去了镇西较大的诊所,她与镇上的居民都认为,较大的诊所靠有背景的老板,还有医技也都高明些,稍稍有些钱的不管大小病都往里钻。其实韩姐并非有很厚实的家业,只是韩姐有像类似于张爱玲小说《金锁记》里,七巧那样的婚嫁经历及家庭背景罢了,然而,韩姐信放生成善缘,心地并不如同七巧那般刻薄的人。
韩姐一步一步搀着已婚的孩子,走进装配有卐字花纹门扇的诊所。镇上一些不知情的人包括李大叔在内,都感觉有些蹊跷:镇上规矩都是媳妇带老公上诊所看病,那有老妈伺候儿子的理?但他们不知道,韩姐的儿子柱子,就因为下体方面的病,房事不能举,跑了第一个媳妇。如今娶了第二个媳妇,房事还是不能正常,新讨的媳妇又为此事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韩姐带着柱儿进了有大木格窗扇的诊室坐下。艳阳在窗外高照,墙外一串串玫瑰花枝垂挂下。老林“仙医”照例举着听诊器,圆形的小诊头点着柱儿前胸后背,然后扒了病人的衣服做全身检查并按摩,特别是下体相关部位尤其认真。
韩姐心理有些急道:“能有灵验的草药吗?”
仙医皱铍眉,他给柱子看病已经四、五年了,这病却时好时坏。每当柱子病状好一些,这林仙医就给他换副药,这样扛着拖着。连韩姐的街坊邻居当然还是包括李大叔都说:要嘛放弃,要嘛换家小诊所吧,别把自己的养老钱折腾了。
但韩姐说:一来婆家祖上曾与诊所沾亲带故,二来换家诊所儿子的怪病也未必能有起色。病治不好或许祖上杀生太多,没有积德。
韩姐扶着儿子出院门,发现这一复诊治疗后,儿子腿一瘸一瘸更厉害了,搀着走道还蹒跚,转身问林仙医:“还有什法子吗?”
林仙医想伸手摸韩姐的股部,发现女人转身看着自己,收敛了猥琐的表情,一本正经道:“上次不是都说了,多买些黑鱼给孩子吃吧!”仙医站在阳光下,他还想再看看韩姐那虽然半老但依然有灵秀气的眼睛,道:“经常带儿子来复诊呀,经常复诊呀。”他目送着韩姐的身影,那高耸的胸被卐字门扇罩住,又被院墙完全遮住才回诊室。
“罪孽、罪孽。”韩姐走出诊所时,夕阳西下,浅浅黄色的云层,一排排如苍鹭水面的浪。她想,自己是放生的信仰者,可儿子的病却时时要杀黑鱼调养,这世界正给她开多大的玩笑呢。但她自己怎样也不会亲手做杀生的事啊!
这天晚上,李大叔下班离了码头,把亲手炖煮好的黑鱼送到韩姐房里,并端上柱子床前服用了。韩姐望着与自己年纪相仿大叔的脸,他眼角有深深岁月的刀印,心里泛起一阵感激,同时又觉得大叔有些残忍。奇怪的感受,让韩姐一夜没有睡安稳。
(四)
这辆挂着水箱的卡车,装的并不是什么危险品,而是韩姐购买的放生鱼。车辆颠簸着,翻过堤坝,车身在渡船与驳岸坚硬的石子路接缝处,猛地颤抖一下上了船。韩姐感觉罪孽深重,她典当了一个翡翠手镯,还有一副金耳环,在菜市场买了两百条昂剌鱼,让卖鱼贩的运输车,拉到苍鹭河放生,一来减轻罪过感,二来请天神能救赎生病的儿子。
她打开汽车副驾驶位的玻璃窗,喊着李大叔,也为他专门准备了启船沿河放生的船费,五块大洋。但李大爷推着韩姐的手持意不要,他让韩姐算他放生的一份,也算救赎自身的魂灵。
装水箱的汽车在铁甲板上反复纠正车位,然后,在船左侧停稳,后面的宽轮胎用木砖刹住。船一声鸣叫,并没有直接向河对岸的小白杨林,而是行驶到河心,沿着右航道的灯塔平行河岸行驶。
韩姐跳下驾驶舱,她胸前挂着方型白玉饰,在韩姐双手合十,对着烟波浩渺的河水,嘴唇翕动,喃喃的颂念祈福文中,伙计们打开水箱的靠水面一侧的圆舱盖,无数淡黄色的小昂剌鱼倾刻间,沿着套在水箱底部出水圆口的长布袋,从船甲板跳跃到河心。
可是,去年秋天,韩姐的儿子还是离她而去,葬在河对岸的白杨林中,据镇上其它的老中医说,那孩子下部是被病毒感染,开始是出血,因没有及时对症治疗,根部都烂了,当知道真实的病因,却为时已晚,可韩姐总觉得是祖上没积好德,与医术无关。儿子逝去时丢下了傻傻的没生娃妻子,韩姐开明,不像自己至今还守寡,媳妇仅守孝三个月后,便让这可怜的人改嫁到新婆家了。
每年清明前后的一段日子,韩姐都要渡河给儿子上坟。她依然在渡河的甲板,双手合十面对苍鹭河,白色的玉佩挂在纤细的脖上,感到生命不能承受的重。船舷下,一股股浪向后跳动,偶尔,有黑色的小鱼,跃出淡黄色的水面,在日光下掀起银色的水花。韩姐觉得是她放生的鱼儿长大了,它的身上也附着儿子鲜活的生命。有时,船上没有其它的人,这次还是大叔独自把她送到河对岸的白杨林。
韩姐再次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算是给大叔的乘渡船的费用,但大叔依然推开韩姐的手。女人忽然感觉眼前男人的手很烫、很烫。韩姐知道大叔一直埋在心底的意思,他好像想娶自己了。因为韩姐早已没有儿女的牵挂,总是来来回回进出小巷,不是独自上旧菜市场,就是渡过苍鹭河看另一世界的儿子。而大叔总是远远地望,像是在这杂乱的小镇上保护自己一样,唯有在这渡船递上盘程的费用时,两人挨得这样近,能看到男人眼角的皱纹,还有听到对方的心跳。韩姐心悸动着,但一想到大叔曾提着杀死的黑鱼,从菜市场走过街巷,虽然是给她的儿子送调养身体的鱼汤,又觉得大叔还是有些心狠。
(五)
苍鹭河南面是广阔的平原,过了河上北岸,再穿过眼前的白杨林,就是起伏的山脉。那山像青色的玉,连绵起伏。南面远远的方向,镇居民先听到零星的枪炮声,有点像过年或是乡下人结婚的爆竹,开始人们并不觉得很奇怪,但当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如在山谷间没有间隙放炮的回响,镇民门开始恐慌起来。网状的麦田堤上,蚁状的穿黄军装的国民军,有的头上与手臂还缠着白色医学包扎带,向苍鹭河下游处的水泥桥奔来。正在菜市场扯着嗓门,讨价还价的商贩与家庭主妇们,一下都惊恐起来,不知有谁在人群里喊:“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韩姐看着大叔似乎有些不舍,并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便觉着脸上一阵潮热。
大叔踉跄地上了船,看上去有些不稳。韩姐红着脸对已经上船的大叔喊:“当心!”但这声喊到了口腔却变成喃喃的低语,也不知李大叔听见没有。当大叔准备进入驾驶舱的当口,天空印出两个蜻蜓大小的飞行物,待那物体变大变清晰,直到飞在头顶上,才看清楚那机翼上红色的膏药贴。大叔惊叫到:鬼子飞机!
在绿翅膀隐约的日光斑下,大叔猛然跳上岸,抱着韩姐滚到白杨林旁的沟壑里。此时,韩姐根本没有缓过神来。女人觉得有些窒息,但她刹那有一种感觉,就是让这种几乎无法呼吸状态永远下去,哪怕死过去也好。而韩姐刚才站立的地方,被机枪扫了无数个洞穴,一只小青蛙静躺在土壤里,没有了生命。
飞机对着白杨林俯冲之后,便朝码头下游的水泥桥扎过去,一串串银色的炸弹坠落,接着一阵爆破声响,浓烟升起,随着硝烟散尽,那桥中心有两个桩墩形成半截,墩上的梁体都斜插入河面,迅速沉入水中,鱼儿惊得快速游离开去。
清晨当有人在旧菜市场喊:日本人打过来了,镇上的人心就乱了,商贩们挑起扁担、有钱的人收捡行李,而没货没钱的游民跑得最快。从没几个人、没几辆车在桥上的情形,变成蜂拥逃出火烧的窝巢一般,密密麻麻的人车堆挤在小桥上。人们没有看到陆续进镇接应败逃的国军,只看见准备跑入河北面山林里的乡镇民。
在白杨树林远远望见断桥,能看见有人跳入河中,一个、两个,然后,便像在下一小锅饺子的人影坠入河。此时日飞机还在断桥上空盘旋,如同无休止叮咬人的大蚊蝇。大叔一步上了轮机渡船,韩姐见到大叔急着爬上通向驾驶舱的钢梯,大叔心里不知是匆忙还是紧张,头被架在顶上的一根熟悉的钢横梁撞上,韩姐在林子边上拼命喊了一声:“大叔,回来,回来呀。”
韩姐同时内心底还有另一种声音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她想着一汪眼水便不自觉在眼中滚涌。
当渡船驶到河面断桥两墩子间中心点的位置,有一些落水的人开始朝船帮上爬。此时,日军机再次回身朝轮渡船俯冲,隐蔽在白杨林东面的八路抗日联军朝飞行底矮的军机开了火。
尾
那日的晚霞火红,带状如无数船状的条云,相互隔着海蓝的天空,一层层从北方的天空跨过苍鹭河,向南面的旷野延伸,最后停滞在天际,一动也不动。大叔的船在枪炮声中,把逃难的镇民从水中打捞上船,划向北岸的白杨林。上岸的镇民随后躲入林子背后的山里。据说,人群里还混杂脱了军服的人。这个渡船从断桥的缺口到河岸,来回打捞落并渡人送至北边山林三趟。
韩姐穿着紫红色的袄子,在白杨林等着看着。当船帮第三次稳稳地靠上岸口的水泥坞时,韩姐疯狂跑向码头岸边的渡船,却看到大叔坐在驾驶舱里,带血迹的右肩膀微微动了一下。这被横飞弹片击中的手臂,大叔失血过多,他的身子侧倒在驾驶台上。
当时在镇民的帮助下,韩姐把大叔与她儿子葬在一起。
很多年后,有很多的日子,韩姐依然伫立码头,迎着午后的日光,看着㳀黄色的河流波光粼粼,时而有淡蓝色的鱼身跃出河面。
前后又有一大一小的鱼同时跳出水面,韩姐想:一定是他俩来看我了!她向河中心不停地挥着手,不远处白色的苍鹭在高空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