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老几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去年夏天,从母亲的电话中得知这个消息,我有点惊愕。虽然我和老几无半点血缘关系,也非要好的邻里关系,但还是为她的默默离去有些惋惜。
我家深居秦岭山脉的分支大巴山中,村中住户散落于山间,并非平原地带聚集而居,老几便是挨着我家不远的一位村民。
大家直呼她“老几”,我想一是因为她姓几,第二或许是“老几”在四川方言中颇有调侃之意,比如在蔑视一个人的时候,大多会说:你算老几?即便如此,老几还是欣然接受了大家对她的这个称呼。
老几是一位接近六旬的妇女,一米五左右的个头,不胖不瘦。为人和善的她,见人便会寒暄几句,高兴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在她眼镜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老几的死,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包括她丈夫。据说她头一天还精神抖擞,白天下地干农活儿,晚上回家生火做饭,但在第二天,她在自己的床上没能醒来,村民们一致认为老几是“得了疾病”。
怀念老几,是因为她在我的童年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调皮的时候会戏弄她,想跟她套近乎也唾手可得。而她,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会生气。
一.菜园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几有一片菜园,挨着大路,旁边有一条小溪,一年四季溪水总是哗哗作响,永不停歇。
和其他村民分块种菜不一样,老几喜欢将各色蔬菜种在菜园里,包括黄瓜、萝卜、豆角、蒜苗等等。但不知为何,老几菜园中的黄瓜长得格外的好,嚼着既嫩有干脆,我们总是喜欢在放学偷偷地摘一根,边走边啃。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老几发现了园子里有些不对劲,她悄悄地在菜园边上竖起了栅栏,并在挨着大路一侧挂了一块木牌,“园子里打了农约,请不要吃黄爪”两行扭扭捏捏的毛笔字赫然写在木牌上。
虽然才上小学,但我们明白老几的意思。她显然把“农药”写成了“农约”,把“黄瓜”写成了“黄爪”。
此事在村子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但谁也没有告诉老几真相。
有一天,我们放学后路过老几的菜园,她也正在菜园里锄草,见了我们,便摘了几根黄瓜给我们吃,并开始炫耀起了她木牌上的字,写得有多漂亮。
小时候我写字极丑,当时对老几的字生起了羡慕之意,竟忘了告诉她有两个错别字。
老李是从阆中嫁过来的,应该上过小学,但至于上了几年,大家都不知道。村民都原谅了老几的这个错误,没人告诉她,她天天倒也挺得意,还是像往常一样,在熟人面前夸奖她的菜园以及木牌。
调皮的我们在小时候没有心存戒备,对于各种警告也自然记在心里。自从老几竖了那块木牌之后,我们再也没敢吃过老几园子里的黄瓜,除非她亲自摘下来递给我们。
二.眼镜
老几之前是不戴眼镜的。
我上中学的时候,她在小镇集市上淘了一副眼镜。小镇的集市上没有眼镜店,只是散落于街角的各色地摊,价格五块到十块不等,自然没有度数大小之分,全凭合适。老几戴上眼镜之后,再也没有摘下来。
或许村庄深居大山的缘故,村民观念比较单一,认为只有文化人才配戴眼镜,而对于戴眼镜的人,村里的人都会表面上竖起大拇指。我作为当时为数不读在念高中的孩子,在高一的时候,由于一段时间沉迷于电脑游戏,竟然近视了。
无奈之下,我配了副眼镜。
一到放月假回家,我都会在乘坐1小时的大巴之后,走再1小时山路。老几的房屋前面,有一条路,是我回家的必经之道。
每逢我经过她家房屋前的时候,一条大黑狗就会蹦出来汪汪叫,直到正在屋里忙活的老几出来将大黑狗喝退,并倚在吊脚楼上的长凳上向我寒暄一阵子,诸如几点从学校出发的啊、谁在渡口撑船呀、县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之类。
但聊之最后,老几总会非常巧妙地将话题引到眼镜上面来,并凑过来把我的眼镜摘下来给自己戴上,并喃喃自语几句:的确不合适哎,怎么看东西都这么小,还脑壳昏。
“你那是老花镜啊,和我的眼镜是不一个原理。”之后我告诉她,我眼镜度数有200度呢。老几不知道什么是度数,也不知道自己眼镜有多少度,这时她像一个爱问问题的小学生一样,我便向她一一解答。
一旦话题涉及眼镜,老几的问题特别多,听我答疑的时候她也听得格外认真。因为当时邻里除了我,几乎没人戴眼镜,所以,在眼镜的话题上,我们有难得的共同语言。
“咳,老几眼睛好得很,她戴眼镜只是装文化人,那是假打。”只要我一提到和老几聊眼镜的事,很多乡邻都会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但让我始终没搞明白的是,老几是在假打,还是真的眼睛不好使了。
后来,老几在她的眼镜右架上装了一条小链子,走起路来前后甩动,若有阳光,锃亮无比,颇有民国书生范儿,她对这种装束,倒也乐在其中。
三.搅搅糖
老几有一门手艺——制作搅搅糖,但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
搅搅糖,我们也会叫绞丝糖,主要原料是白糖,据说麦芽糖做出来的最正宗。两根小竹签,加一团明黄色的糖稀,搅一搅,拉一拉,好吃又好玩。
我在小镇上读六年级的时候,老几做起了搅搅糖的生意,只要不是下雨天,她都会背上背篓,里面装上连夜熬好的糖稀、一大把竹签,早早地赶到小学门口。村里的人,对于老几的生意,并不看好:“那能赚啥钱”?
小孩都是贪吃的,尤其对于糖类,有着天然的喜爱。当然,老几的搅搅糖卖的也不贵,零花钱比较少的小孩们自然觉得合算。因此,老几的背篓边,总是围满了孩子。
“给我来一角的”
“我要两角的”
……
只见黄色的糖稀在老几手中的两根竹签之间牵来扯去,双手一分,糖就止不住的下坠,再用手快速的一绞,糖浆便又缠上竹签,几个回合后,黄色的糖稀渐渐显露出丝丝白线,一股浓浓的苕香味便慢慢散开来,随后递给买了的小孩。
但买到搅搅糖的小孩总是舍不得吃,不停地在手中把玩,直到绕酸胳膊。
和大多数小孩一样,我也很馋老几的搅搅糖,但她从不收钱,并会给我绕很大一块,每当这时,我总是心里美滋滋的,并不停地向同学们显摆着。
“好日子”过了大半年,村民的预言“应验”了,老几的搅搅糖生意被搅黄了,原因是在那一年仲夏,县里有一位小学生吃了冰淇淋中毒而死,县教育局下令全县学校进行食品安全整顿。
而学校认为她的搅搅糖可能会不卫生,为了安全起见,禁止了她在学校周边摆摊的权利。
脱离了小学,老几的搅搅糖自然没了生意。老几决定不再做搅搅糖生意的那天,正值我放周假,在小镇的吊桥上,看着落魄的背影,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并一摇一摆地跑过去向她问好。
见我后,她并没有表现出沮丧的表情,相反,她微笑着,两眼睛眯成一条线。从小镇到家,我们走了大约两小时,我会帮她背背篓,歇气时,她就会打开背篓,给我弄块搅搅糖吃。
自始至终,我没觉得老几的搅搅糖有任何不卫生,反而觉得特别好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哪有卖搅搅糖,也慢慢地,忘了是啥味儿,只是觉得很香。
四.“政治家”
村里的成年男子大多热衷讨论国家大事,看起来人人都是“政治家”,而女性对此则毫无兴趣。但,老几是个例外。
只要有三五男子在路口聊“大事”,老几便会丢下手中锄头,拍拍身上尘土凑过去,参与其中,时不时扶下眼镜。
村中人大多对时间概念感知比较模糊,即便后来有了手机,大家还是习惯以太阳的方位来判断时间。很多时候,老几能和他们从下午聊到日落西山,然后再收拾农具回家。
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家电的普及程度远不及如今。当时除了春节、国庆、五一等这种较大的节假日全天供电外,其余时间都是天擦黑时来电,每当来电时,我就会几个箭步冲向那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开机、手动扭频道。
彼时乡邻有电视的家庭非常少,自从我家有了这台电视,夜饭后,老几一家会常来坐坐,而新闻联播是她爱看的节目之一,她时常会从中挑几条消息点评一番,并预测国家在外交政策上的走向。
除了电视新闻能引发她的评论热情外,对于小孩之间的游戏,她总是能将其上升到一个高度。
一次,邻里七八个小孩分成两队玩游戏,一方是八路军,一方是日军,两军时常发生激烈的“枪战”,除了用极其原始的木棍做手枪外,还自带音效biu biu biu。
老几见我们玩游戏,她站在远处乐开了花,还不忘和旁边的人说:你看看现在的娃儿们,都玩什么游戏啦,不信你们看,等他们长大了,中日之间一定会打仗。
老几的逻辑来自于她自身的经验,她说她们小时候,玩的是拉电线游戏,用割来的藤蔓,在树与树之间,形成一条网络。等到她们长大之后,村里果然开始架线了,并通了电。
小时候的我们,虽然对于她的预言半信半疑,但仍喜欢沉迷于她所编织的故事里。
现在,那帮玩游戏的小孩早已长大,而老几,始终没能等到她曾经预言实现的那一天。
文/若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