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楼的风声在耳,窗外的秋雨阑珊,如果不是潮湿的地面透露了讯息,谁也不知道这又一场沸反盈天的凉意的来由。
无边无际的风,漫卷着尘世间的一切,人在路上走着,兴许会失却许多安全感。
现实或许是冷清的,但梦里是温暖的,只是那一晌贪欢,终究太过短暂。
我从一场深沉的好梦中醒来,良久的一阵光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神,眼角似乎还有零星的眼泪。
那些我们曾经与之擦肩而过的,如今换了一种方式,在梦境里重逢。
只是没有缘故再殷殷切切地问一句:「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就在昨夜,宇宙洪荒一个极其平凡的夜晚,不知道有多少人失眠,不知道有多少人遇见一场好梦,不知道有多少人醒来对着黎明的天色空自叹息,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想就这样沉沉睡去,不管世事洪荒,拒绝醒来,直到地久天长。
小时候看睡美人的故事,会为她难过,好好的一个王朝宠儿,因为被女巫诅咒,在十五岁那年陷入沉睡,除非一个真爱她的人,谁也无法将她拯救。
这一寸寸时光,只能糊糊涂涂度过,人间春夏秋冬,都与她无关,她只有自己的古堡深深,永恒阴凉,只有别人心急如焚的盼望。
血液流淌,生命不息,但是无知无觉,形如木乃伊,如何不叫人唏嘘。
现在想起来,她未尝没有年纪轻轻的美梦,那便是伊甸乐园也说不定,她未必愿意被一个男人突如其来地吻醒。
何况,萍水相逢,何谈真爱,不过是王权的诱惑,不过是她传说中的貌美如花的容颜。
她也在考验他,看他能否披荆斩棘,承受诸多牺牲,平平安安地打破诅咒。
每个人都在算计,没有一个人是纯洁的,所有童话无一例外禁不起深究,因为它美就美在那一点不被拆穿的朦胧纯真。
因为它古老的神奇,就是为了哄骗孩子入眠。
睡美人睁开眼,是父母的生老病死,是枯萎的玫瑰花,是腐朽布满蛛网的阁楼,是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和他不知道绵延到何时的真心,是从金发飘飘的公主沦为宫廷妒妇的命运。
如此想,她从沉睡多年的美人,变成一个亟待成亲的继承人,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或者说,沉睡在梦里,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顺其自然地,便想起李碧华的那篇令人脊背发凉,冷汗涔涔,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小说《枕妖》。
故事讲的是一个怀疑丈夫与前女友纠缠不清的女人,在和他口角纷争的时候,失手用冰锥把他的喉咙划破,致其惨死,之后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恐惧之中,难以成眠,于是买回一个药枕,谁知效果显著,一旦贴身立刻入眠,并且能够与死去的丈夫重逢,缠绵欢爱,无止无休,就此工作无心,日日与药枕耳鬓厮磨,与梦里的「丈夫」邂逅相对,巫山云雨,渐渐憔悴不堪,形销骨立。
从前因为工作的原因,冷淡疏离的某人,在梦里能够长相厮守,雄姿英发。
从前因为世事纷扰,担忧三心两意的某人,忽然能够忠心不二,舍你无谁。
千疮百孔的人世不曾赐予她的,在梦里她不劳而获。
梦境是一个人潜意识中未曾被满足的需要,是一个人逃避沮丧现实的有利通道。
所有未曾拥有的功名利禄,所有未曾如愿的爱恨情仇,在这里都能够得到实现,或者是化解。
但是梦境也只能是梦境,就像旅店里的客人,只能是一枕黄粱。
梦里花枝招展,称心如意的情景,用现实的眼光去观照,何尝不是狰狞异化的假象。
她一天天不愿醒来,不愿工作,不愿会见朋友,不愿和世界同流合污,或者周旋往来,她成为一个活在城市里的鬼。
一个人心里有奢望,就是魔祟入侵的时刻,所以「丈夫」的鬼魂才会登临,才会源源不断地吸取她的精气神,让她一天天地沉溺,一天天地逃避现实,一天天地离堕落和死亡更近。
梦境虽美,没有现实作为依归,终究是竹篮打水。
李碧华看透了人性中的贪欲,色欲,占有欲,男女关系中的蛮横,自私,寂寞,空虚,和颓废的一面,运用这种奇突诡谲的方式加以描述渲染,使人产生惺惺相惜,黯然消魂的触动。
她还看透了都市人内心的郁郁不平,徘徊拉扯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的胶葛困境,于是用凌厉的手势,张狂地将人心疼痛的口子血肉淋漓地撕开来。
人心的欲望,本就是花团锦簇背后,七零八落的血肉模糊。
女主角的挣扎,迷醉,狂乱,堕落,令人想起日本那本惊世骇俗的电影《感官世界》当中的阿部定。
她疯狂迷恋一个男人的肉体,以至于背叛全世界的道德风向标,她就活在自己的天堂地狱里,做一个没有人气的艳鬼。
最深沉地堕入,有时候就像是一种自取灭亡的无望挣扎,是一种无路可逃的迷失,在爱情里尤甚。
只是极少有人能够摆脱这种滑向堕落的诱惑,所以感情这件事情总是万分蹉跎。
你大概也像我一样,曾经为某个人辗转反侧,曾经在寂寞的梦里与之相逢,然后在簌簌的秋夜冷雨里,惆怅不能回神。
你大概也像我一样,梦过而已,何须再提,远行的人,嘘寒问暖也无关紧要,因为人或已抵达彼岸,自有他人懂得欣赏,那一页翻过去,也便翻过去。
假使我是《聊斋》里的人,或者李碧华小说里的主角,我会开这样一家店,在冷僻的巷子尽头,售卖一种枕头,在枕头里滴进融化了「名」、「利」、「情」、「色」等世间欲望表征的药水,它就能够给城市当中的失意人制造一场一场的美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兴许会成为尘世间最后一个醒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