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今年是第一次,要去给爷爷扫墓的清明。爷爷去世还不到一个月,大概是不愿意去回想,总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本来爷爷在医院接受治疗,看着他一天一天病情好转,突然又急速恶化,送进重症监护室后,又立刻好转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直接完全恶化。前一天晚上我还挺抱希望的,重症监护室那么高科技那么专业化,多延续一下我爷爷的生命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又不是什么致命的疾病。可是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天,医院放弃了,家人也放弃了。那一天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天是3月12日植树节,是一年中最有生机的一天。早上到医院去接爷爷,老人的愿望是希望能在自己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爸爸,叔叔还有姑姑,三兄妹在病房里收拾,大概也亲手拔掉了为爷爷延续生命的各种仪器插管,放下了所有生的希望,只一声一声在他耳边告诉他,要送他回家了。 

       那天真是春光明媚的一天,阳光很暖很暖洒在身上,微风一阵一阵吹拂,回家路上,乡间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空气里满是青草花香的味道。

      到家的时候,已经来了许多亲戚在家等着爷爷回来。从担架上抬下来的时候,大家围着,不停地喊着他。我们把他挪回自己的床上,开始陪他说话。来看望爷爷的亲戚越来越多,不断有人赶过来,再来看他几眼,再喊上他几句。

       浑浑噩噩过了一上午,中间一边擦眼泪,一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那天的股票,涨得可厉害了。中午吃饭时,我去床边喊了一声“爷爷”,那是今生他最后一次听我叫“爷爷”,他奋力睁开眼睛,眨了几下,于是我安心吃饭去了。午后的阳光更灿烂了,不断有亲戚离开,也不断有亲戚陆陆续续赶来,爷爷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呼吸也均匀了,怕氧气不够用,又特地去借了一个制氧机。任何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回光返照,都会被认为是病情好转。看着爷爷的好转,我放心地去洗了个头发,坐在屋檐下靠着墙,让斜照进来的阳光,慢慢把我的头发晒干。然后坐在阳光里,眯着眼,懒懒春困袭来。不知道缩在那儿享受了多久的暖暖春意,我起来伸了个懒腰,往爷爷房中走去。那个时间正好,妻子儿女都在身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在房里站了一会,然后就我听到爸爸喊了第一声“爹爹”,接着叔叔和姑姑也跟着喊了起来,大家乱成一团,去摸脉搏和心跳,却什么回应都没有了。房中哭成一片,爸爸和叔叔开始哆嗦着为爷爷拔掉氧气和针头,姑姑还有些不死心,哭着给爷爷做了几下心肺复苏。

       前一刻还呼吸均匀的爷爷,下一刻就被盖上了白布。

      原来这个时间点,自己突然无意识从外面走进房间,是因为爷爷要走了,亲人之间,是有灵犀的。眼睁睁看着亲人落气,原来是这样。这是一个完美的句号,儿女绕床,寿终正寝。

     爷爷前半生很苦,晚年是幸福美满的。

     爷爷原先最喜欢端着酒杯“作报告”,年复一年一遍又一遍讲他过去的故事,为了耳朵不起茧子,所以家里人吃饭速度特别快。同样一句话,爷爷一天之内可以重复无数遍,每一天无数遍地重复了许多年,于是爷爷一张口,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说的,要么就是“我这一生总结起来就是,讨米叫化,走南闯北,落叶归根”,要么就是“诶呀,我五岁就死了爹,二十岁就死了娘”,要么就是无休止的讲述阶级斗争咯,改革开放咯,走向新时代咯。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被爷爷政治课支配的恐惧。我说爷爷的每句话我都能背了,我爸说能把我爷爷的每句话当梦话说了。直到去年,爷爷戒了酒,也不再“作报告”,只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墙角里,既不说话,也不开灯,大概是在等死,也大概是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给我们足够的适应时间。从那时候起,让每个人避之不及的“政治课”,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

       我们用当地最完备的葬礼安葬了爷爷,送爷爷上山的时候,鞭炮锣鼓声响彻山谷,送葬的队伍从头看不到尾,我想,爷爷是满意的。头七那天,把他的牌位放到了他父母牌位的边上,爷爷跟他的父亲分开了八十年,跟母亲也分离了六十五年,他终于回到了他念了一辈子的父母身边。

       爷爷的一生走完了,我还有未知的人生路要走,如果有幸能平安一生,我也会白头,或许是孤独终老,或许也会儿孙满堂。可是那些都跟爷爷没有关系了。

       每个亲人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一直往前走,不断有亲人离开,也不断会有亲人加入,可惜这两者无法互补。一旦开始有亲人离开,人生就有了缺口。这三年来,我失去了外婆和爷爷两位至亲,也开始习惯不断会有一些把我们从小看到大的老人离开,过年要去拜年的人家越来越少,因为老人一年比一年少了。

     清明节不能回乡扫墓,只能在千里之外,写点文字,以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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