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透过纸背看湘西——从文的忧美世界
再来看看湘真实美丽的世界,也许更能体悟沈从文湘西小说里的忧伤与美丽是多么的深沉和淳厚。
湘西,风凰,新城旧事,透过纸背,沈从文从那绕城的一江碧水后走来,这个有着四分之一苗族血统的文人,曾生活过的酉水、沱江畔的清山丽水,绿意拂睫、景色空蒙。酉水河谷是个处处都有田园牧歌般的桃源梦境的地方,那时自古有“三千里碧水为云,五万峰青山作营”之说,那里川流不息的生活与美景随处流淌在从文的湘西小说里。看着那些田园、农人、瓦舍、炊烟还有斜斜的夕阳、江水和舟辑,终于明白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为什么那样的美,原来这就是他的世界,他的真真切切的美丽世界、理想世界。沈从文曾说:“目睹山川美秀如此,爱与‘不忍’会使人不敢堕落,也不能堕落。”
曾走出了沈从文和黄永玉的文昌阁小学就在风凰的虎尾峰下,古本参天,环境清幽。沈从文那时也常逃学,却因此“读了自然这一本书”,看着“各个人家炊烟升起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一切景象全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并把那种田园诗意树立成中国乡土文学的标的。这方山水这片城,石桥、“河街”、吊脚楼还有摇曳的风筝都浸染了一个离家子弟——从文浓浓的乡愁。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沈从文《边城》)。如果说酉水的舒缓宽阔荡漾了整个湘西的梦,那么环绕茶峒的白河则是边城一首永远宁静详和的歌。茶峒因为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而声名远扬,这座美丽的仅两平方公里的小镇也成为湘西边界上的一颗明珠。沈先生满怀深情,略带忧郁地叙述着这座小城,叙述茶峒的纯朴,叙述那沿河两岸长满的青翠欲滴的竹子、傍晚时分竹叶在山风中的沙沙声,抑或九月淅淅沥沥的细雨,抑或城门洞里生意红红火火,卖油粑粑、米豆腐的摊贩。在茶峒的白河渡口往下一些的地方至今还保留着沈从文笔下的那个翠翠码头、翠翠码头上的“拉拉渡”。而翠翠的原型就是一个叫黎翠贞的摆渡人家的女儿,沈从文当年在茶峒时和他们一家极熟,当然翠翠也许是更多茶峒姑娘的影子。远处黛色的山峦连绵不绝,白河象一根细腰带,优美地缠绕着边城,那应该是从文笔下翠翠思念的地方,因为那里的确有最动人的呼唤!
对于沈从文精神里的家园——边城,沈从文曾在书中写到:“现在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我所生长的地方》)对于美丽的边城,沈从文其实总怀着忧伤和难舍。失落是因为曾经的美丽,忧伤是因为失落的无可避免。
湘西的美景,一条河,一个村落,就这样构成了湘西乡土社会的一个基本单元,不可分割。
湘西的女子是那样的美,她们的爱也一样艳丽动人、热辣洒脱而又纯然于心。就连沈从文笔下《女匪首》里的女土匪王幺妹也是美丽而毒辣的。沈从文小说中常引到苗家或是土家的情歌描写故事中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和他们动人的性情。如《月下小景》中:“我灵魂如一面旗帜,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尽管有些忧伤,但那山山水水的轻轻一瞥似乎也温柔动人,又一个沈从文的湘西世界。
湘西的世界这样美丽着,湘西的风景有时也略带着忧郁。桃源一样的的酉水河谷,夕阳时,天光里也呈现出灰黄色的暖昧,云朵饱吸水分,沉沉欲坠,河谷躺在湿漉漉的纯美。听听河水冲刷石壁的声音,湿重的空气里好象也压抑着似有似无的呜咽,“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苖族总是被歧视,总是被驱赶,这个民族所呈现的整体悲剧性,更甚于犹太人。从苖寨里走出的沈从文,在朴实的敘述中,对苖人所承受的不公,常常隐着深切的忧伤与痛。某种哀伤的意味,不是出于软弱,而是源自无奈。
就象白河流域的那几个码头与静偎的细细流水,从文的文字是那样的不事雕琢,却比任何经过雕琢的显得自然、美丽;从文的故事是那样的不经意的讲述着平常的故事,却又无形中让人心碎。美丽无痕,寓忧伤又无迹,也许这就是禅宗中所说的大境于无形的最高境界吧。
四、从文湘西小说的美与忧
湘西是美丽的,在沈从文笔下,这里宁静、古朴,自然优美,这里的人善良,具有一种自然的天性。然而,美好和善良的一切却总是浸透在深深而又莫名的忧伤之中,正如沈从文所言:“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在沈从文的作品中,美无处不在,美是一种不受俗尘污染的自然的生命形式,然而美却屡遭毁灭。翠翠怀着最纯净的爱坚贞地等待爱人,留给她的是孤独和渺茫的等待,看待爱情的忠诚比生命还宝贵的媚金,以为爱人背叛了自己,拨剑自杀了;柏子的爱人还在痴痴地等着柏子的归期,但她不知道遥远的爱人的身体已被急流卷走;本着生命的原则燃烧青春的阿黑、野猫,一个个病的病,死的死……事实上,生与死是被连缀在一起的,而最终幻化成一个东西,那就是:人生本质的悲剧性。至美,因为忧伤而难以释怀。因此,“沈从文小说供奉给读者唯一的‘神’就是人性,这也是他提供给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重要内容”。
沈从文一生痴迷自然,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沈从文这里,“回归自然”达到了现代文学所能达到的高度和广度。他将在鲁迅作品里所表现的社会与自然的对立,以自然审判社会的精神进一步扩大、丰富,并使之成为自己小说精神结构的核心。自然与社会、乡村与都市、乡民与市民的对比不再含蓄,不再隐喻,而是直接而明确的,甚至是激烈而偏激的。他对前者的肯定和对后者的否定都表明同一思想方向,那就是对抗现实,回归自然,其中既有平民意识又有一种反文化意识。《边城》将沈从文的这种意识推到了极至,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独特的,美丽而忧伤的湘西世界。
翠翠,一个山林中的纯美少女。“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多么美好的形象。她对二老傩送朦朦胧胧的梦境一样的感情,她对爷爷爱娇的依恋,她对美丽事物,比如一个衣着光鲜的好看女孩子的流连,都惹人爱怜。可是,爷爷死了,傩送走了,她还能心无挂碍地欣赏美丽的风景、美丽的女孩子么?
二老傩送,健壮又俊美,人送“岳云”的绰号。他爱恋纯洁的翠翠,宁肯放弃碾坊老板女儿一座碾坊的陪嫁。可是,哥哥因为不能得到翠翠的缘故而出船淹死了,父亲顺顺自然心下有了芥蒂,况且傩送还暗暗埋怨翠翠爷爷的不爽利造成哥哥的死,于是,他就只能像哥哥一样,离开伤心是非之地,去远处行船了。
爷爷,一个淳朴可爱的老头儿。他不收渡船人的钱,甚至会着了急。他去买肉,对信任他的卖肉的屠户露出“简直是妩媚的微笑”。他曾经失去一个美丽的女儿,因为女儿爱上了一个茶峒屯防军人的缘故。他不想让翠翠重蹈母亲的覆辙,他深恐委屈了翠翠。所以,他处处体贴,时时在意。可是,谨慎也没有用,懵懂而未明世故的翠翠还太小,不能决定自己的主张,爷爷的一番心思又被二老和顺顺误会,他如何不懊恼?病倒之后,竟然在雷雨中悄然去世了。
就连船总顺顺,这个豪放豁达的能干人,最终不也是失去了大儿子,二儿子郁郁寡欢地离开了家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怀着美好的心愿,捧着一颗纯洁的心灵,却总是被命运捉弄呢?是人生的无常,还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弥合的隔阂呢?恋爱故事只是小说叙事的一个框架。如果说这种爱情还有一点悲剧色彩的话,那么,这悲剧既非乡村环境所造成,亦非人性丑恶所致。这种悲剧反倒是由于一个纯真少女值得赞美的本性,是由于老船工对于孙女那种真挚的爱,悲剧最终成为乡村人性的赞歌,所以让人觉得是一种美丽的忧伤。显然,《边城》的故事结构里凸现着忧与美的二元对立与统一。沈从文把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美集于翠翠一身,她简直是自然养育出来的一个精灵,是保存在山涧中的一块晶莹的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非人为的”,可是在非人为的过程当中,碰到了人为的心机(机巧)。于是,自然和人为之间发生了冲突,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悲剧,让人觉得忧伤。很显然,沈从文的主观性很强,他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悖乎人性的形式”,然而,自然的美常因为人事的原因而打上了忧伤的烙印。
沈从文自己也承认《边城》是个悲剧,他常说:“美丽总是愁人的”。《边城》的基调是忧郁的,这种忧郁不是作者故意用笔写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从作品中流淌出来的。读完之后,只感到遍布于全身的怅惘,却找不到它的痕迹,是“中国式的忧伤”,无迹可求却又无处不在。然而,作品的忧郁色彩不仅没有削弱作品的魅力,反而增加了作品的厚度。通过人物的种种悲剧,表达了作者的一种人生寄托。他对湘西下层人民不能自主把握人生命运,一代又一代承继着悲凉人生命运发出深深的感叹。与此同时,作者本人也抒发出一种从自在到自为路途中受到种种压抑的内心感慨,在《边城》里化为一种美丽凄凉的乐音,借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悲剧弹奏出来,令人回味,朴素却不失繁华,忧伤却不失美丽。
而在沈从文的《龙朱》、《神巫之爱》、《阿黑小史》、《月下小景》等小说中,沈从文先生为我们展现的则是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南方少数民族风俗。作品中的青年男女,一个个跃动着原始的生命活力,洋溢着自然之趣,人性之美。然而人性和爱在这里却同样受人心隔膜与社会习俗的制约,姊妹篇《龙朱》、《神巫之爱》中一个个散发着如山鬼般气息的女孩为了心爱的人有所待、有所怨,淳朴的歌唱与受挫的伤感弥漫其间,蕴涵着一种带有悲剧色彩的民族心理内容,同样是表现的一种忧伤之美。《阿黑小史》中的“姐弟恋”:湘西山村打油匠之女阿黑与油坊主之子五明的恋情是一种自由、纯真的两性关系,但作者越是这样神化,越是证明不受任何专为男女间设置的社会规矩与观念束缚的爱是不存在的。《月下小景》,则是一部美丽的最让人心碎的作品,更象是一个传说,讲的是一个简单如童话般的爱情。在一个信奉着月神的边地小寨,却有一个魔鬼般的习俗,“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于是,两个在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相识,又在秋深时节相爱的人,水到渠成的爱情却必须面临着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处种族的习惯”负责的时节。为了爱,为了摆脱古老传统的约束,他们也想过要朝四面逃离,可是“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向北是三十万本族人占据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着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的人可以随意处置”,“向东是日月所出的地方”,却是传说里为了将快乐永久保留的边地族人因为追赶日头而被炙死的地方。最终,他们也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于是选择了相拥着微笑而安宁地死去。他们并没有为这样一个结局感到悲伤,却以一颗找到幸福的心相拥着安祥地死去。在沈从文先生的笔端,这令人忧伤之极的悲剧以一种淡淡的传说的口吻,将罪过直接归于那令人难以仰望的习俗,平静却有股让人撕心裂肺的力量。在整个简单、短暂而又令人叹息的伤痛里,和沈从文先生一样,我们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旁观着这一幕悲剧的上演,我们无法伸出手,触到那遥远故事末端的影子。
即使是沈从文的都市小说仍是他湘西小说忧美心态的延续。是作为整个 “湘西世界”的一个陪衬物或一种批判性的观照而存在的。“在都市多样的、近于疯狂的生活中,乡下人淳朴的民风、民情,显得那么脆弱。而惟其太脆弱,故其美的仪态便愈楚楚动人”。如《绅士的太太》,描写几个城市上层家庭的日常生活状态,尽意而穷相,揭露了绅士淑女们的种种丑行。《八骏图》则以犀利的讽刺之笔画出了八位教授的精神病态。他对都市两性关系虚假性的揭示最不遗余力,这同他赞美湘西少女的纯美,乡村性爱形式的大胆、自然,民间传说中爱情悲剧的壮美,几乎是同时出现在笔端的。然而湘西善与美的生存方式早已一去不复返,现代文明弊端的日益暴露与侵蚀!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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