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香,开始过年。
两个月前,外公从菜场买了两只鸡,他说菜场直接买来的鸡不好吃,一定要自己养过;于是每年年前都提前两个月买来自己养一阵。上海不能养鸡,于是就养在自己家里的露天阳台上。
鸡很好养,只要给足了活虫子和小米吃,怎么都乖。有好几年,我和弟弟到了杀鸡的时候都有了不忍之心,仿佛外公杀了我们一整个寒假的最好玩伴。今年也是一样的,我们谁也不去看杀鸡,却早早地调好了酱料,等着外公亲自养的鲜嫩鸡肉上桌。
外婆拿出了大大的圆桌面。只有在方桌上架上了这个圆面儿,才够坐满一大家子那么多人。
就这么开始过年。
我真的还挺爱过年的。
因为在大年夜那天,可以同时吃到酱油肉、咸肘子、腌海鳗、鸭胗片、门腔片、羊羔冻、冷酱牛肉、熏白鹅;这八样东西每年都会一样不差地放在家里的八宝盆上,而这八宝盆,也是只有过年才拿出来用一次。
这只是凉菜中的荤八宝,还有更多素凉菜;而热菜则是家里的女人们轮流烧;我们边吃她们边烧,我们几个孩子则就负责把桌上的菜不时地夹到她们嘴里,让她们可以边烧热菜边吃凉菜。
凉菜放好,就是斟石榴酒了。我们每年过年都喝石榴酒,因为外公爱喝且能酿,也因为石榴是多子多福。
石榴酒也是我们小孩儿爱喝的,因为比别的酒都甜润,好像饮料一样,一咕噜能喝好几杯,然后学着大人喝醉的样子,耍疯放烟花。
等了一年,好不容易大家族一起过年,但我们却从来不要按小家庭的顺序坐位子。
我和弟弟们是一定要坐在一起的,因为可以边吃边一起胡闹;男人们也是要坐在一簇的,因为方便相互点烟、加酒、聊他们的国家大事。所以那么多年了,都像现在一样,大圆面儿上永远都是男人一簇、女人一簇、小孩儿一簇;女人们都坐在最外面,方便去烧下一道热菜;外公外婆则是坐在当中。
女人们总要对男人们说:你们抽那么多烟熏死了。然后他们说:不点烟待会儿怎么点炮啊!
二弟弟胆子最大,经常偷他爸的烟和我们溜去楼下放绳索鞭炮,我们几个就拿着甩,年年都买、年年都放、今年也不例外。
整个寒假中,最兴奋的就是大年夜这一天了,因为可以不用被催着早早睡觉,可以光明正大地玩到半夜。看大人们打通宵麻将,胡闹到天亮;我们跑去阳台上放小小的烟花棒,然后用还在燃烧的烟花棒炸那可怜的被吃掉的鸡的老窝。
虽然每年都一样,一样的八宝盆、一样的大圆面儿、一样的石榴酒,和一样的人,但好像从来都没有厌倦过。这些“一样”,就跟着我这样走过来;好像今年,又要过年了,我脑子的老八样和石榴酒,已经端上了圆面儿,一遍又一遍。
我几乎都忘了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儿了。
从发现病灶到离开,外公只留了半年给我们。明明过完年还好好的,却已经等不到下一次过年了。
我并没有觉得很难过,真的不难过,甚至也很少想起他已经离开的事实。只是每次过年,突然吃到了菜场直接买来的鸡的味道、喝不到他做的甜石榴酒了才发现其它酒喝多了是辛辣的。
外公走后外婆因为一个人害怕,便搬去了阿姨家。那以后,那个圆面儿再也没有铺开过了。
小时候妈妈常说:每个大家庭里都有一个人是“树”,树是不能倒的,因为树倒猢狲散。我从来都觉得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什么树,也并不觉得那话有什么道理,直到外公走后再无圆面儿的年。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年,好友的爷爷也走了,那天他突然对我说“十八,我觉得家里好像倒了一棵树”。然后我记得,我在大学的操场上哭了。
外公不是和我有太多交集的人,他生前我也并不常常见他。除了寒暑假过去与他下象棋,陪他到印象中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抓活鱼给家里的三只小龟儿吃,还有就是看身为点心师的他给我们做葱油饼、包子、和石榴酒。
我始终觉得他并不那么喜欢我,因为很少主动对我说话、下象棋的时候会对我耍赖、带我捉鱼的时候放我一个人玩儿。可是他走后,我才记起来他做给我的包子总是我最爱的萝卜馅儿,葱油饼永远给我单独做不放葱的。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有了自己的房子,选在上海的新江湾城,也是那个小时候他带我捉活鱼给小龟儿吃的地方;那个我印象中曾很偏僻的地方,曾经布满了鱼儿和水塘。
可是,房子里没有鱼。
这十三年我每年都给你点香,放上买来的三黄鸡,倒上外面买的酒。可是我既不会养鸡,也不会做石榴酒。
后来的大年,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要搬回那个老圆面儿,我们只是心照不宣地在各自的小家庭里过年。
妈妈说:每个大家庭里都有一棵“树”,树是不能倒的,因为树倒猢狲散。
只是每到过年,我依旧会在心里默默地假装:如果树还在,如果树还在… 点上香的那一刻,仿佛树还在。
但是,树是不在了的。
可如果树还在,他会希望我也长成树吧,勇敢地生长下去、勇敢地开枝散叶、勇敢地撑住自己的那片天、保护自己树下的那一切…
我会长成树;只是落地的那一刻,我依旧是你身体中的叶。
点上一支香,准备过年。
只是点不点,时光都已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