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文/架上一只鸭
森森阎罗,奈何桥头。
孟婆要炖一碗鲜活的汤。
“愁怨少许,喜乐半刻,加以寸许光阴,人生百态,熬制半个时辰,便成传颂千年的孟婆汤。”
她捣了捣柴火,望着煮沸的一锅清水,问我,“你听到了?”
“听,听到了。”
“那你还带着这九个小娃娃排什么队啊?”
“他们的魂魄入不了捉鬼瓶,我想,也许是前世没有孽缘,应当领一碗孟婆汤,直接踏入轮回吧。”
孟婆拨开干枯的头帘,用力揉揉额头,半响才缩着脖子铺开一双手,“柳神师啊,我也很无奈啊,他们是小娃娃哎,人生不曾开始,何谈忘却?”
“这……”
“何况就算我肯熬,你总归要给我点材料啊,他们这么小,你能给我啥,忧愁还是喜乐?还不及一撮盐巴有味道。”
“咯咯咯。”
九个小光球扑腾着在地界晦暗的空气里,没心没肺地笑。
“不入捉鬼瓶,难熬孟婆汤,那我该怎么办?”
孟婆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旺盛的炉火,大剌剌地摊靠在桥头灶台上,眸子闪烁了几次方才开口,“或许,他们的尘缘未尽?”
1.
明月村。
在地府兜转一日,人间已过去一年光阴。
东方破开一抹鱼肚白,有通红的朝阳跳出来,潮湿的空气渐渐干燥,山间的风动起来。
一年的光阴飞逝,草长莺飞,花树枯荣,我再难找到九个小家伙的踪迹,而他们的尘缘,又会在哪里呢?
我拍拍长袍上被金光渲染的风尘,抬脚刚要踏入明月村,一阵飘来的刺鼻气息却让我身形不由顿住。
死息。
捉鬼师最敏感的死息。
捉鬼瓶里的安神液扑腾起来,喧嚣不止,奔着北面翻涌。
村落北面伫立着百丈悬崖,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死气。
破开荆棘丛生的屏障,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
谷底卷上来空灵的风,吹开这个男人迷乱的眸子。这具年轻的躯壳里,仿佛灵魂已经远遁而去,他望着黝黑山崖,嘴里喃喃自语。
他笑了。
那笑容从嘴角蔓延开,使他空洞的双眼,跳跃出难得的色彩。
可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一股浓郁的悲伤从他青筋暴起的脖颈开始冲撞,笼罩住他枯草一般的头发,干瘪的皮肤,凹陷的眼珠。
“为什么?为什么?”
他轻声问着。
而我也不得答案,眼见着他张开双臂,跌倒进满谷的风里。
“不要啊!”
一声嘶吼刺破晨晓天光,有慌乱的妇人赤足跑来,她的脚底染着血,手上还拿着刚刚采完的野菜,眼泪沿着她粗糙的脸汹涌而过。
她是前来阻止的吧,可惜终究没有赶上。
我唯有轻声一叹。
凡尘悲苦,莫过如此,可我身为捉鬼师,万不可涉足。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承受着什么,唯有等我收到男人的魂魄,方能解答。
可他的魂魄,过了很久,都没有出现。
这个人,没死?
我诧异地探了探头,却见不知何处生长出的藤蔓蜿蜒纠葛,在山谷间盘成一张巧夺天工的大网,这张网上,侥幸存活的男人,眼里又燃起求生的欲望。
他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攀爬上来,与妇人拥抱在一起,痛哭许久,搀扶而去。
可我却不曾离开,因为跳崖的男人离去之后,死息仍旧凝结在这里,不减反盛。
死息的源头,不是寻死的男子。
2.
谷底山崖间的藤蔓抽动片刻,忽得抽缩成一段毛茸茸的尾巴。
那尾巴闪烁着金灿灿的微光,点缀着斑斑点点的鲜红,坠落进黝黑的谷底。
“出来吧,小狐狸。”
我望着四周的荆棘丛。
不消片刻,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探了出来,歪着小脑袋,晶亮的眼睛把我望着,身后舒展着八条毛茸茸的尾巴,还有一块被血泥糊住的伤口。
“青丘九尾。”
我眉眼一挑,不由蹲下身子,抚摸着他耷拉的小脑袋,“九尾乃你本命,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牺牲一条,值得吗?”
值得吗。
仿若时光回溯,那日无头将军的阵前,钟馗也这样问过我。
只可惜小白狐身子打着冷战,挣扎在昏睡与清醒的边缘。
他今日是不能回答我了。
转念之间,他的身子已经蜷成一团柔软的毛球,那般模样让我实在不忍将他弃之荒野。
“九尾狐乃是《山海经》古兽,不列凡间生死册,帮他疗伤,算不得干涉天地秩序吧。”我喃喃自语。
小白狐转醒时,已经日落西山,慵懒的夕阳铺陈开温柔的光。他眨巴起晶亮的眼睛,抖了三抖,激起一地尘土。
尘土落尽,那里盘坐的已是一个瘦弱苍白的少年。
少年面无血色,身形宛若一羽轻鸿,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灿若星辰。
“多谢神师。”
他看见我金色的捉鬼长袍,愣了半响,冲我灿烂地笑开。
“九尾狐一族乃是天地神物,生有九尾,群居青丘,《山海经》中甚以九尾一族的灿灿生息而推崇备至,我所偶见过的九尾皆是气息源源不绝。”
我顿了顿,斟酌许久用词,仔细打量着他道,“为什么你却这般,羸弱?”
终究没有问出那一句心底的话。
少年清瘦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可在我的眼里,他的周身,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黑紫色死息。
他要死了。
可是说一只尚存八尾的九尾狐要死了,简直可笑。
“娘亲怀我的时候,曾误触禁物,引得九天雷劫,所以我一出生,便这般羸弱不堪了。”
“那你叫什么啊?”
“元央。”
“可是元央,青丘之地甚远,你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这里?”
“渡劫。”
“你年纪尚幼,修为还浅,渡什么劫?”
元央腼腆地笑了笑,却再也不说话了。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漆黑的天幕笼罩下来,四周开始有青色火焰粼粼摇曳,我不由得瞳孔一缩,站起身来。
“神师你去哪里?”
“进村看看,明月村今日不曾死人,怎么会有微弱的鬼气?难不成是谁遗留的?”
元央看着我皱起的眉头,“我可以与您一起吗?”
“你?捉鬼师的事,你也有兴趣?”
“反正是入凡尘渡劫,凡尘种种当然要亲眼看看啊。”
捉鬼瓶的木塞被拔掉,传出啵的一声轻响,我望着瓶子里沸腾不息的安神液,不禁皱了皱眉头。
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鬼,还未现其身,就引得安神液几乎沸腾。
“神师你在做什么啊。”
元央扯着脖子凑到瓶口,眯起眼睛就要往里望去。
“喂,这些可是天上地下难寻的安神液,别弄洒了。”
“好的好的。”
柳枝沾上安神液虚空一甩,刹那间有淋漓的微光冲着远处而去,蔓延出铺天盖地的光点,如雪如风,笼罩住整个村落。
轰。
有四方红柱冲天而起,分别对应天、水、风、泽四位,这四方血色光柱妖冶沸腾,于半空交汇纠缠,与此同时,尖锐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一轮妖冶的血色八卦在疯狂旋转,其间似有无数厉魂在挣扎一般。
“果然是恶鬼布阵夺走了那九个小娃娃的性命啊。”
粼粼光点渐渐消失,冲天的血柱也破碎开来。
这本来就是复原的一年前的情景,即便我此刻得知九个小鬼遭遇,也无能为力,岁月变迁之中当初所有的痕迹都已经随风而去,我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踪,能做的唯有等。
等它回来。
我相信,它会回来的。
明月村地处东方,位于青子山内,这个村落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脚下踩的,是天地人三界难得的阳脉交汇处,这里诞生的孩子,天生便有纯阳之气。
而这,正是它来此的原因吧。
九个小娃娃的魂灵被我偶然收走,它费尽心思布下通天大阵却没有任何收获,它绝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我还不知道,天水风泽四位大阵,是哪里而来又是意欲何为的禁术?
而九个纯阳之地诞生的纯阳之子,到底能用来做什么?
3.
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百年。
春去秋来,沧海桑田,当初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已经驾鹤西去,而昔年村口一棵小树如今也成了百年老槐,它终日舒展着苍老的身子,抱怨着我与九尾的体重。
“神师啊,老夫都一百岁了,你能不能别折腾我了。”
我颠着脚尖,颇为无奈,“一百年连个闹事的鬼都没有,你让我这一身法力何处安放?”
“所以你就用那无处安放的通天法术,在我身上系了几个秋千?”
老槐树本不是架秋千的好料子,只可惜这里就属它最粗壮了,望着秋千上玩耍的孩子,我不禁有些发怔。
这已经是第几波了?
人世苦短,芸芸众生生来死往,何处是开头,何处又是终途?
“这个小娃娃是小东子的重孙子了吧。”
元央站在欢声笑语的孩子们中间,一脸笑意盈盈,“重孙都这么大了,不知道小东子转世投胎没有,过得好不好。”
我舒缓着眉眼,但终究是掩盖不住心中的忧愁。
“小东子多行善事,必有好报,投胎也会入了大富之家的。”
“真的吗神师?多行善事就有好报吗?”
元央抬着小脑袋,一如百年前的天真烂漫。
“是的,天地六道,因果循环,多行善事,必有善缘。”
“不管是谁吗?”
元央踯躅一下。
我愣了愣,旋即点点头,“是的,不管是谁。”
闻言,他苍白的脸上笑开了花,转身入了村子,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引起一阵鸡飞狗跳,末了他还在呢喃着,“那就好那就好。”
我望着他的背后,心中百味陈杂。
那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狐尾摇曳,柔顺的狐狸毛遮掩了其余八处伤口,这只天地神兽九尾狐,如今反倒像是一只凡尘小狐狸。
当然,若不是他周身那近乎要滴出水来的浓郁死息。
每去一尾,这死息便浓郁一分。
一百年的岁月里,我眼见着元央一步一步走向灭亡,却无能为力。
他在渡劫,渡我不曾听闻的劫。
4.
“他是个好孩子,是吧。”
老槐树抖抖枝叶,哗啦啦地冲着阳光舒展。
我点点头,眸光出神,一百年的光阴走马观灯而过,几代人的悲欢离合被清晰地剥离开来,正在摇曳而光的,就是那八段小九尾穿插的宿命。
一百年前,我回到明月村,有男子跳崖轻生,小九尾幻化出一张藤蔓大网,救他一命,那坠落深谷的狐尾,就是元央的第一命。
过了几年,村东头的老张穷困潦倒无米下锅,家里老母妻子几乎饿死,一天夜里,有大包黄金从天而降,打破了他家的茅草屋,也挽救了一家人的性命,那就是元央的第二命。
教书先生大病一场,阳寿将近,被一个游医救了命,那枚活死人肉白骨的药丸,就是小九尾的第三命。
明月村铁匠打铁的时候走神,断了自己赖以生计的右手,是小九尾用第四命从青子山深处万兽禁地给他采摘来了接骨草。
田大叔家的耕牛暴毙而亡,几里耕地都荒芜下来,后来他在河边捕获一头健壮无比的青牛,那是小九尾的第五命。
采药的王大娘在山上遇到碗口粗壮的大蛇,侥幸逃脱,可她不知道身后大蛇的嘴里,咬着的小九尾,就这样没了第六命。
小东子当初失足落水几近溺亡,正是小九尾的第七命化作锁魂鞭,把他从黑白二使的手上抢了下来。而元央的第八命,唤来了惊动东海龙王的一场滔天大雨,这场雨,灭了一场天雷引起的山火,挽救了青子山,也救了一村老少的性命。
八尾八命,八死一生,于是这一百年来,元央就像是这个村子的守护神一般,护佑着这个渺小的村落在沧海桑田的人界生生不息,平安喜乐。
这已经是多大的善行?
可就算是已经如此,元央还不曾停步,他终日穿行在安静的村落,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唯有在日落的时候,我才会见到他回到老槐树的枝丫上,幻化作苍白瘦弱的少年,用茂密的枝叶遮盖好自己的身躯,含笑而眠。
时至今日,我还未等到归来的恶鬼,却等到了元央一百年前所说的劫难。
似乎他要渡的劫难,到了尽头。
5.
时值天下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以至青子山方圆万里狼烟四起。
征收粮草的将军在青子山里迷了路,一路冲撞到了明月村前。
他没有想到人迹罕至的青子山下,竟然有这样一处桃源之所,远隔数里,他仿佛已经看到村民们优渥而富足的衣食。
将军的眼里燃起了贪欲的大火,他的背后,一千多个衣衫褴褛的士兵宛如见到羊群的恶狼,早已按耐不住冲杀进去,抢掠一番的心。
村落里忽然升腾起无数的黑紫死息。
老槐树收拢起枝杈,长长的叹息着。
夜色渐至,百家灯火而起,明月村鸡犬交闻,百姓们结束了一日的忙碌,行将睡去。没人知道村口处,有一千多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眼里冒着大盛的凶光。
我的神识铺展而去,整个村落的人都鲜活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兄弟们,补给来了!给老子杀进去啊!”将军扯着大嘴,放肆地笑着。
“哈哈,那户人家归老子了!”
“老子要那户,看见没,门口的灯笼这么精致,准是有小娘子啊哈哈!”
“兄弟们,上了!”
嘈杂的声音汹涌而起,我看着这些人狰狞的嘴脸,恨不得大手一挥将他们卷入阴曹。
“神师,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老槐树低沉着苍老的声音,“这一村的百姓,可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啊。”
我握紧拳头,“可是你看,明月村死息已起,你明白吗老槐树,这是明月村的命啊,生死簿上,他们今夜到头了啊。”
将军一马当先,拔出精良的长剑,而他的背后,有无数的兵士大声嚎叫,放肆狞笑!
“神师!”
老槐树忽然簌簌大抖,“你忍心吗?!”
我的拳头上,已经青筋暴起,满村的百姓的面容都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是救,还是不救?
“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老槐树苍老的声音怒吼着,若是他有形,必然已经冲了上去,挡在百姓身前了吧。
他是凡俗里的生灵,穷尽生死所能做的一切,都在大道之中,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大道所至。
而我不是。
我来自于地界阴曹,冷眼观人世,不能有丝毫僭越。
可我不忍。
钟馗那日的声音还余音在耳,让我心中响起一阵惊雷,“望汝禀天地之道,拳拳之心,澄澈之意,纳游魂野鬼,正人间善恶!”
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六道轮回有序是善,冷观生灵涂炭是善?
罢了罢了,我心头火起,抽出长柳枝,祭出手中火,大袖一卷,冲入人群!
管他善恶,唯心而已!
6.
“妈的是个空村子!别说人,小鸡子都没有啊!”
空无一人?
远处将军败兴而归,士卒们也怒骂着,“他娘的什么破地方!连根毛都没有!”
怎么会?
夜里的明月村,阡陌纵横间,分明正鸡犬相闻,百家灯火!
若是我的神识无虞,那便是我的眼,出了问题。
长柳枝沾上永远沸腾的安神液,扫过我的眸子,再睁开眼,便是捉鬼神师特有的通天神目。
可神目之下,还是那群怒骂而去的兵将,还是那个空无一人的村落。
我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潮水般褪去的兵将身后,跟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白狐。
我恍然大悟!
神目可看透一切虚妄,却不可看透九尾狐本命化作的幻境!
元央将最后一命用在了这里,他的幻境中,兵将们看到的,只是一处荒无人烟的村落!而幻境之外,明月村的百姓们正安详睡去。
他们的世界里,今夜一如往日,明日更如昨日。
他们将生生不息,繁衍如常。
可是元央呢?
我随行而去,心中苦涩难言。
明月村的死息尽灭,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千兵将身上如海的死息。
忽然,有天雷惊起!
诺大的青子山轰然震动,茂密的山林间,有大风呼啸冲出,一抹天地齐高的身影轰击在地面,惊得满山鸟兽奔走!
一千兵将悚然回首,他们的背后,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神狐双目赤红,浑身燃烧着妖冶大火,仿佛能蒸腾尽周天的云霞。
它四足抵地,九只尾巴破开云障,而那悚人的血盆大口已破势而来,如雷如电!
几息之间,血流成河。
我终于见到了《山海经》中的通天神兽,青丘九尾的威能。
可这也是,我与尚在人世的元央最后一面了吧。
九死无生,这生死劫难他还是没有渡过去。
这一日过后,人间凡俗必然会流言四起,青子山中有异兽,万万不可进犯涉足。
自此之后,不论人界如何动荡不堪,明月村都将成为遗世的沧海明珠。
小九尾,这就是你为明月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让它永远的成为人间桃源。
7.
士卒们的哀嚎还未散去,通天抵地的九尾狐已经化作流光一抹,奔着青丘方向远去。
而元央透明的魂灵,正站在无数人的哀嚎声中,冲我灿烂地笑着。
我忽然通体冰凉。
三界六道总有一些恒久不变的规则,就好像人死必有魂魄,魂魄必为本体。
青丘九尾的本体应该是一只灵动的狐狸。
绝不会是一个苍白的瘦弱少年。
“元央。”
我皱起眉头,恍然间觉得这一百年的种种往事都在撞击我心上的枷锁,让我刻意压抑的谜团一一重见天日。
元央,为什么你身为通天抵地的九尾狐,周天却笼罩着悚人的死息?
元央,为什么你要一次次用堪比天地至宝的狐尾去救一个个凡俗之人?
元央,你说你来此渡劫,可百年里你不出明月村一步,你渡的到底是什么劫难?
元央,我等了一百年的恶鬼,到底是不是你?
8.
“不是。”
透明的元央灿灿地笑着,“你等了一百年的恶鬼,当然不是我。”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而元央又低垂下头颅,笑容落寞下去,微微颤抖着,宛若面对审判的孩子。
“那个恶鬼不是我,却是我的娘亲啊。”
“她在哪里?”
“明月村。”
似是有千斤重锤击在我的心头,这个结果我万万不曾想到,候了一百年未至的恶鬼,竟然一直蛰伏在明月村。
那她藏在哪里?
明月村方圆百里我都亲自查探过,那等凶物的气息,绝不是可以轻易掩盖的。
除非,她被禁锢了。
我抬起头,煌煌目光望着透明的元央,他已经转身奔着明月村飘去,渐起的微凉山风透过他扑在我的脸上。
此刻的明月村像是大山襁褓中的婴孩,旭日东升,他睁开了沉睡许久的眼眸,鸡犬交闻间,炊烟袅袅而起,即将下地的耕牛舒心地吃着草料,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跃进幽绿的池塘,老槐树借着风力晃悠起身上的秋千,仿佛在呼喊着什么。
“孩子们,快来吧,让我再荡你们一次。”
“孩子们,快来吧,再来折一根枝干,再来捕一只蝉。”
“对不起。”元央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揪着自己的袖口,眼里聚满了泪水。
“没什么的,活了一百年,春去秋来这么多年月,该看的看过了,该见的也见过了。当年若不是你,又怎么会有今日的我。”老槐树说。
“可你,可你,本可以再活好几个一百年的。”
“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在这世上的边边角角,现在我灭了,但我终将归来。”
“真的吗?”元央抬起满面泪水的脸,“你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会的。”
老槐树哈哈地笑着,时不时地咳嗽一声,满树的枝杈开始噼里啪啦地坠落。
“她这一百年,过得好吗?”
“这一百年,她可是睡了一场饱饱的觉。”
“谢谢你,老槐树。”
“谢谢你。”元央笑着,哭着,整个人蜷缩下去,哭成一粒待发芽的种子。
老槐树最后一次冲我笑笑,整棵树忽然开始次第裂开。
从最粗壮的枝杈开始,油绿的叶子忽然枯黄坠落,所有的生命力宛如触手一般缩回到槐树里面,干枯的树皮开始剥落,发黄的树干裂变成两根毫不相干的弯曲木头,如此这般,我终于见到了自己苦等一百年的恶鬼。
她闭着眼睛沉睡,安静地躺在老槐树的枝干里,这一棵生长了一百年的植物所有的生命力都汇聚在她的身上,使得这一具尸体,还保留着最初的模样。
9.
“我与老槐树的初见,是一百年前了。”
元央抹了一把泪,娓娓道来。
时光回溯,我仿佛身处一百年前的那个午后。
阳光慵懒地攀附在溪边的岩石上,一颗倒霉的种子被风带到了这里,它嗅到身旁泥土的芬芳,潺潺溪水,生命所需的土壤水分阳光近在咫尺,可他却触碰不到。
它只是一颗种子,是一颗坠落在岩石凹槽处的种子,便是它穷尽毕生之力,唤来呼啸的风,也不能从这里离去。
可是它见到了一个透明的少年。
少年从遥远处跋山涉水而来,躲过了无数捉鬼师的追杀,栉风沐雨,走到了这青丘脚下。
不远处,青丘山的屏障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山上仙气蒸腾霞光万里,每年总有无数的仙子凡人前来朝拜。
可这一切,与一只魂魄,是绝无半点关系的。
“咦。”
元央看到了夹缝中的种子,嬉笑着问路,“小种子小种子,这青丘山怎么进去啊?”
种子白他一眼,奶声奶气地说道,“青丘山是仙家之地,你进不去的。”
少年笑笑,“那我在山脚磕头就好了。
”
“笑话,你没看见山脚那黑压压的人头?每年来这里磕头的人排出去几里地好不好。”
“那……他们能磕多久?”
“几天的也有,几月的也有。”
“一年的呢?”
“这……倒是没有。”
“那今日,有了。”
小种子不知道这个透明的少年为何这样坚决,只是少年的笑让它如沐春风,于是他求少年带它一同离去。
少年捧着种子,细心地把它埋在青丘山下最肥沃的一处土壤里。
“等我一年后回来,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去哪里?”
“青子山。”
“不认识啊。”
“那你去不去?”
“去。”
一年的岁月里,种子成长为一株半人高的小树,它努力地拔高着自己,希望可以越过层层植被,见到一年前的少年。
只是它再见少年时,已不再用越过层层植被了。
因为他就站在自己身前。
阔别而归的少年,已经成了一只九尾狐,背后九只毛茸茸的狐尾摇曳着微微的光芒。
“就这样,小槐树陪我来到了明月村,并且扎根在村口,将我娘亲的身体温养禁锢在它的枝干里,春去秋来,陪我在这里度过了一百多年的岁月。”
“最终它成长为一棵参天的老槐树,在我九尾尽去的今日,将我母亲完好如初的交给我。”
元央温暖的目光顺着干枯的树干而下,落在女子略显苍老的面庞上,“这一百年来,我每日都要睡在老槐树上,就好像每日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
我的眼前,浮现出每夜准时归来的苍白少年,用枝叶盖住自己瘦弱的身子,含笑而眠。
10.
一切因果尽皆明了。
百年光阴匆匆而过,前世今生,恩仇果报诸般浮现。
“地府里的九个小光球,应该已经尽了尘缘,入了轮回,往世投胎去了吧。”
元央黯然颔首。
“所以从一百年前你救下的跳崖男子开始,老张,教书先生,铁匠,田大叔,王大娘,小东子,他们所有人,都是那九个小娃娃的亲人,对吗?”
“你九死九灭,渡的是你娘亲的劫难,对吗?”
“你母亲夺走他们的命数,为的是救你,对吗?”
我看着元央苍白的脸颊,看着他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心头恍然有一丝明悟。
“我终于想明白了纯阳九子可以用来做什么了。”
“拘命术。”
元央的身子颤了颤,抬起满脸的泪水。
“我先天命格太弱,自从生下来便多灾多难,百般艰险。哪怕母亲寸步不离地细心照料,我还是没有活过十二岁。”
“我死后,母亲为了救我,执念太深终于成魔,自杀而亡,化为厉鬼来此布下弥天大阵收走九个纯阳之子,只可惜还是道行太浅,施法之后一头昏死过去。”
“等到我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也知道捉鬼神师的威能。于是我跋山涉水去了青丘之地,磕长头一载,乞求了一具九尾狐之身。”
“九尾九命,用来偿还母亲害死的九个孩子。”
元央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终于卸下一身重负,“一百年了,我终于还清了。”
“可是元央啊,世间因果报应,不是这个还法。”
元央抬头望着我,“母亲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救我,那么这诸般因果,就让我来承受,不行吗?”
“天地大道,不是我能掌控的。”
我眸光低垂,望着元央摇曳的灵魂,“你该上路了。”
“神师,您罚我百世苦难,罚我堕入畜生道,罚我永世不能为人都可以,您让娘亲,投一个好胎,行不行?”
我长叹一声,终究不再回答,只是大袖一卷,“去吧,你九死九灭,挽救一村百姓水火之中,恩德厚重,下世为人,好自为之吧。”
元央的魂魄渐渐消散,化作一抹流光遁入地界,而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望着娘亲的尸首,那个尸首里,拘禁着娘亲执念成魔的魂魄。
一滴清泪落下,成了元央人世最后的一缕气息。
娘,若有来生,愿能相见。
11.
森森阎罗,奈何桥头。
孟婆望着不见尽头的队伍,不由得打起了盹儿。
忽然,一阵流光顿至,插在队首,流光散尽露出一个瘦弱少年。
“柳神师送来的?”
孟婆挑挑眉头,往炉子里加了一把木头,炉火轰的旺了起来。
“愁怨少许,喜乐半刻,啧啧,有了。”
孟婆复又抬起头,看了看元央的魂魄,“十一二岁的年纪,光阴怕是不够味道啊。”
“一百一十二年?我的妈?”
孟婆手中汤勺哆嗦一下,倒吸一口冷气,“柳神师送来的果然都是怪胎。”
元央喝下孟婆汤,冲着孟婆甜甜一笑,遁入人道。
“这可怎么办?”
孟婆望着剩下的半锅汤水。
“方才小子的年纪估计错了,煮多了可咋办?”
正想着,又是一道流光。
孟婆双眼一亮,望着眼前的妇人,哈哈一笑,径自从锅里舀出一碗汤,“来来来,你的孟婆汤好了。”
我隐在地府晦暗的空气里,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
妇人放下空碗,望着眼前汹涌六道,不知该去哪里。
“你前世作孽,后世报应,畜生道。”鬼差捏着嗓子不耐烦地催促着。
“哎呀。”
孟婆鬼叫一声,打翻了灶台上的大锅,鬼差皱眉望去。
恰在此时,有光一束,击打在妇人背后,她脚下踉跄,终究还是入了人道。
人界,重明国。
商界巨贾苏万三的轿子过了杨柳桥,路过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在一株经年的老槐树下,有一个遍体恶臭的老妇人乞食求生。
苏万三下轿于此,锦衣云履,站在老妇人的身前。
“大善人,老妇我一生流离,饱受凌辱,漂泊到了这里,见您大富大贵,不知道能不能讨口饭吃?一口就好?”
苏万三望着眼前可怜的老妇人,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几经纠葛,这个老妇人终将走到他的身前。
有风拂过,苏万三陡然泪落于此,神情迷蒙间,竟然脱口呢喃道,“娘。”
彼时阳光正盛,老槐树舒展着枝丫绿叶,哗啦啦作响,有雀鸟在它身上作巢,有清风在它头顶小憩。它伸出一只枝杈,轻轻地戳了戳树上的我。
“你咋停了,继续讲啊,你说我们见过的?”
“是何年何月?又在哪里呢?”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