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很忙,每天接送他的,都是住在学校附近的爷爷。
爷爷已经退了休,奶奶也去世好几年。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似乎还不足以排解暮年的寂寞,于是大半辈子没进过厨房的老爷子开始掌勺,拨弄着锅碗瓢盆,一脚踏进人间烟火,忙得不亦乐乎。
老爷子变着法儿给宝贝孙子做饭,一大早就忙不迭跑到菜市场,鱼虾瓜果大袋大袋地拎回来。可做出的食物,却总是不太尽如人意,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卖相也不好,他经常吃得兴味索然。
他的吃相让爷爷感到了失落,后来他发现家里多了许多烹饪书籍。爷爷变回一个小学生,解题般一步步跟着做,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终于鼓捣出一个很对他胃口的菜,苦瓜炒肉。
那苦瓜片切得厚薄均匀,肉片鲜香嫩滑,更妙的是瓜片苦中回甘,吃起来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那天他史无前列地吃了两碗饭,还系着围裙的爷爷坐在身边,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对他说:“人生就像这道菜,苦中带甜……”
老式的心灵鸡汤,炖得并不是太入味,他已不太记得。但饭桌上隔三差五出现的苦瓜炒肉,成了小学时光里最难忘的味道。
那时他还小,未来很长,往后的岁月里,还有更多的美味佳肴等待着与他的味蕾相遇。苦瓜炒肉里的那一丝甘苦,渐渐被浓烈的酸甜苦辣咸取代。
爷爷在他高三时走了,关于这个慈祥老人的记忆,也逐渐在人来人往的生命里淡去。他像所有急着长大的年轻人一样,被时光推着往前,得了与年龄不符的健忘症。
可是每次在餐桌上看见苦瓜炒肉,他的心里都会泛起微微的酸,那句苦中带甜的话语似乎也会在耳边轻轻响起。这也许就是余生里,和爷爷的最亲密联系了。
那些远去了的爱和时光,舌尖记得、唇齿记得、心也记得。
2
朋友的初恋发生在16岁时,对象是前桌的女同学,长发梳成马尾,成日在他面前晃悠,渐渐就晃进了他的心。
他们在课堂上悄悄写小纸条,晚上躲在被窝里发短信,爱得懵懵懂懂。承诺与明天,都无法说破。
有一个周末他趁父母不在家,悄悄邀了她去家里玩。两人看了一上午电影,是周星驰的食神,哈哈大笑完,才发现已经到了饭点。他拿起电话准备叫外卖,她却阻止了他,开口说道:“我做给你吃吧。”
说着她就自然地打开冰箱,环视一周,取出一个番茄和两个鸡蛋,又像模像样地取了围裙戴上。他站在旁边看,回想起电影里的画面,只觉得内心温柔得像春水化开。
一个女孩子,愿意为你洗手做羹汤,无异于沉默无声的我爱你。
她站在灶台前,笨手笨脚地给番茄剥皮,不时回头看看他的表情,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看得出来她平时并不做饭,磕鸡蛋时有些手忙脚乱,番茄也切得很大块。可神色偏又那么认真,仿佛炒的不是一盘菜,而是两个人混沌未知的未来。
油在锅里沸腾,响得噼里啪啦,她一慌神,鸡蛋糊了,盐也放多了。起锅后一塌糊涂,她面红耳赤,急忙要倒掉,可他一把夺过盘子,开心地吃了起来。
那是个春天的正午,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那道咸得过头的番茄炒鸡蛋,在春风拂面里,似乎也产生神奇的化学反应,让那一刻的少男少女,想到了多年后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爱情开花结果,附着上人间烟火气,应该就是眼前的模样。
味道经过舌尖便直达心底,感受到的幸福最直接,也最真实。
后来经过许多周折,终究没能走到一起,只是吃到番茄炒鸡蛋时,他总会想起初恋的味道,以及生命里第一个为他做饭的女孩。
3
上初中时,我是个很挑食的女孩,食堂里的大部分饭菜都难以下咽,吃饭像个大灾难。
那个时候,我的饭搭子也是好闺蜜,我们睡上下铺,还是同桌,几乎24小时形影不离。她和我一样,对食堂深恶痛绝,于是每天下课后,我们就商量着溜出校门去街上买吃的。
小镇不大,从学校到街上却也有三两公里。为了赶上晚自习,我们常常飞跑着去,路过一幕幕稻田,头顶飞满晚霞。
两个馋嘴的少女,奔赴的盛宴其实也不过是炸洋芋、烤热狗,但友谊顺着时间的经脉长成,在味蕾的满足里升华巩固。
吃货的友谊,大概也不亚于生死相许。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我在街上弄丢了最后的5元钱,发现这个噩耗时我们正站在一家牛肉米线店前。大块的红烧牛肉油光闪闪,绿绿的小葱和香菜,衬着洁白的米线,极尽诱惑之能事。我懊恼得想哭,她为难地说:“我的钱不够买两碗……”
当年物质贫瘠,我们的零花钱都不多。于是,我们两人合吃了一份小碗米线,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牛肉只有四小块,每人两口,吃得津津有味。
我边吃边对她许诺,等以后有钱了,我每天都给你买红烧肉。她点着头,满眼放光。
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高中分开,大学天各一方,联系渐渐有些淡,许多回忆也散了。而我后来吃过各种各类的米线,碗里加满红烧肉,却再也吃不出当时的幸福和快乐。幸运的是,那种带着浓浓友情味的牛肉米线,温暖了我的整个青春和人生。
4
一辈子吃了无数顿饭,但真正如此感怀的,其实也不过廖廖数个。
有个温暖治愈的名词,叫作妈妈的味道。漂泊在外的我们谈起来时,总是将这个抽象的名词具体为青椒肉丝、酸菜鱼、啤酒鸭甚至白灼生菜。
那是千家万户厨房里飘着的牵挂和思念,化作一根无形的绳,串起了相隔千里的血脉亲情。
后来,遇见一些人,来来往往,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又匆匆忙忙各自远走。
我们想念一道菜,其实是想念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那道菜充当了思念的载体,将空荡荡的回忆渲染得活色生香,人间的嬉笑怒骂,也都随着舌头的感知生动明朗。
这样的记忆不太冷,我还可以借着这一点点相似的味道,暂时躲进与你相关的回忆里。
很多年前看过一篇小说,男女主角因蒜泥白肉结缘,后来分开,天各一方。那个男孩每次想念女孩时,都会独自去川菜馆点一盘蒜泥白肉,就着一瓶清酒,狠狠地醉上一场。
一起吃了无数顿饭的人,还是在人海茫茫中走散了。但在往后的时光里,有一道菜会始终提醒着我,爱过你、错过你、失去你、想念你……
所以,让你感慨万千的食物里,一定藏着你的欢笑和眼泪。而藏在食物里的那个人,就是你的软肋与盔甲。可故事走到后来,也不过远远说一句: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