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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季节,暮色时分。狂风肆虐,裹挟着枯叶阵阵狂舞,天地之间显得尤为寂寥空旷。农村的土路,因为干旱和寒冷变得异常坚硬,路上行人稀少。
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个头不高,衣着整洁,推着一辆小独轮车,踯躅着往家赶。车上装着卖剩下的半筐水果。她灰白的头发,随着风势绕着前额不时飞舞,她不得不几次放下车子,把头发一次次掖到耳后。跟在身后的儿子,正值壮年,但腿脚不灵便,拄着自制的拄棍,亦步亦趋紧随左右。他好似无比依赖手里的拄棍,低着头,整个身体向它的方向倾去。随着母亲整理头发的动作,他也几次停下来,直起腰稍事休息。
当我母亲每次提起她的姑姑,我的姑姥姥,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这情形,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深深刻在了记忆里。
我姑姥姥,三十多岁时死了丈夫。她独自一人把四个子女抚养成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两个女儿渐渐长大,先后出嫁。两个儿子也慢慢长大成人,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地好过起来。
大儿子二十二岁那年,大婚在即。酷夏一天夜里,躺在院子石凳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开始便感觉身体不舒服。起初左腿走道不甚利索,以为是石寒侵体,过几日便好。谁知症状日渐加重,后来整个左腿完全不能站立、行走,只能借助拄棍。老中医把过脉后,说这孩子先天体弱,又加上寒毒侵体,腿跛不能行走是小事,恐怕日后寒毒会累及五脏六腑,也许阳寿不会长久。姑姥姥听罢,登时眼前一黑,伸长了腿,昏了过去。
那时她儿子已有了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姑姥姥眼瞅着儿子变残,又想起老中医的话,决定亲自登门会见未来的儿媳及其家人。这一天,她一大早起床,从箱子拿出洗净的白色斜开襟褂子,青色裤子。三角烙铁放在炉上烧热后,把衣裤熨得一个皱褶都没有。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挽一个发髻,用黑色发网紧紧罩住。这是姑姥姥有要事出门前的一贯打扮。用她话说:事再急,心再乱,越是得稳住,保持住体面。
一贯体面、要强的她,当面对着亲家说出下面一番话时,内心却痛如刀割,忍不住抹起眼泪。她知道一旦推却了这门亲事,大儿子以后注定孤独终老。但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这番话:“我家儿子已这样,不能耽误了您家闺女,这门亲事就算了吧。咱们这辈子无缘,下辈子再搁亲家吧。”
还没等亲家开口,准儿媳先红了眼眶,态度坚决张口道:“娘,别说他一条腿废了,就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也跟着他,伺候他一辈子。”
据说从不人前落泪的姑姥姥,为此感动地当场痛哭流涕,拉着准儿媳的手:“闺女,你对我儿子这份心意,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运。可他命薄呀,担不起你的情分。算了吧,跟着他,你一辈子吃不完的苦头。你长得这么俊模俏样,得找个好人家去享福吆!”
准儿媳听罢一下倒在她怀里,婆媳俩抱头哭作一团。
就这样一个不舍不愿,一个竭力推却。一边哭一边说,一上午过去了。当姑姥姥从亲家院子走出来,目光黯淡,步履缓慢。雪白的斜开襟褂子皱了,水滑整洁的头发乱了,眼睛红肿着。抹了把泪痕,出于习惯,还抻了抻自己两只衣袖。然后低着头,踮着三寸金莲,像来时那样,颤巍巍走回家。
大表叔唯一的一段准姻缘就这样结束了。为此,大表叔很长时间不和姑姥姥说话。在他心里,未婚妻是他晦暗岁月里一盏耀眼温暖的灯,这盏灯却被自己母亲亲手给熄灭。未婚妻是他苦涩人生里一颗回味无穷的糖,这颗糖却被自己母亲狠心给夺走。
他每天默不作声吃完饭,又悄无声息躲到自个儿东屋去。姑姥姥眼瞅着儿子一瘸一拐的背影,拽起衣角拭下眼泪,长叹一口气。
为着这件事,家族里的人也纷纷埋怨甚至是谴责姑姥姥:既然儿媳愿意嫁过来,何苦生生把他们拆散!假如在一起生活几年、十几年,生个孩子留个后,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呗。
姑姥姥听着众人一边倒的言论,一言不发,抻了抻衣袖,转身进了自个家门。
人是残疾了,可还是得吃饭穿衣呢,于是姑姥姥给表叔拾掇起卖水果的营生。一来呢,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二来呢,守着个水果摊,有人说话拉呱,不至于在家那样一天到晚憋闷着。
一年四季,天还不亮,姑姥姥就踮着三寸金莲,推着小车,到镇上的水果批发市场买回水果,主要是苹果橘子之类易于储存的水果。早早吃完饭,推着小推车,把儿子送到小集市,晚上再去接回来。
那时八十年代,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小儿子在外地煤窑工作。有时热心邻居看到了,会接过姑姥姥手中推车,替她把水果还有表叔送过去。每当这时,姑姥姥总会过意不去,事后挑拣几个最大最甜的苹果给邻居送去。除了送水果,每次见面总是千恩万谢道个没完。本来在邻居那里举手之劳的事情,却被姑姥姥一直记着。
也许是出于对邻居多年照顾的感激,也许是姑姥姥生性大方。她所居住的那个胡同,哪家孩子想吃水果了,只要跑到她家门口,扯着嗓子喊一声“三奶奶”。她保准会地踮着小脚,笑眯眯地一溜小跑着出来,手上握着个洗净的苹果或者梨子,又或者薄皮的柑橘。得了水果的孩子一边大口啃着,一边仰头看着她笑,看着孩子笑她也跟着笑。如果这一幕恰巧被孩子父母看到,少不得拉回家一顿教训加呵斥:三奶奶指着这点水果挣钱零花,你吃了她怎么赚钱?
农村的院落向来隔音效果差,如果姑姥姥隔墙听到大人的声音,就会大着嗓门说:“没事,尽管让孩子吃。吃不穷喝不穷,盘算不到自来穷。放心吧,你三婶我事事盘算着呢,穷不了!”
自己日子虽过得穷苦潦倒,姑姥姥却见不得别人受苦。有一年,一对要饭的母子要到姑姥姥家门上,当时小孩生病了。姑姥姥不但留宿了她们好多天,还找来医生给小孩医治。一直到小孩病好利索,姑姥姥给了她们一沓煎饼,打发她们离开。当时把母女感动地直磕头跪谢。姑姥姥抹着泪说:“谁还没个七灾八难的,遇上了就帮帮呗,可别记心上,都好好的就行了。”
后来日子过好了,那母女俩又专程找到姑姥姥。除了感谢,还要和姑姥姥结拜为姊妹,以后亲戚一样常来常往。姑姥姥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我命不好,早年丧夫,现在儿子又这样,我不能让你们沾了我的晦气。”
母女俩陪着姑姥姥抹了好大一会儿眼泪,亲戚也没结成。后来,倒也像亲戚一样走动。许多年后,小女孩有了出息,还是没有忘了姑姥姥。经常从外地给她邮寄些衣服、零食之类的东西,有时还有汇款。
姑姥姥的大儿子,我的大表叔,在三十九岁那年,因严重哮喘,结束了他黯淡无光的一生。听说当年姑姥爷去世时,她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只是把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紧闭着牙关,浑身哆嗦着,一声不吭。
现在儿子没了,她哭得惊天动地,捶胸顿足,好多人都劝不住。她仿佛要把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眼泪全都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叨叨:“儿呀,我那遭罪的儿呀,你这是解脱了,留下我自己在这度熬日呀!儿呀,娘当初拆散了你的姻缘,娘知道你心里怨啊。娘老早就守寡,我可知道守寡的苦啊,这罪咱不能再让别人受啊!儿啊,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娘,就是舍了我这条命,也得给你促成个好姻缘啊!”
据说,当场听她哭诉的人没有不落泪的。当年指责她拆散儿子姻缘的那些族人们,也都摇着头连连叹息。
那一年,她六十岁。
她一下子好像苍老了许多,几天时间里,灰白的头发几近全白。她重新拾起小推车,继续干儿子以前的营生。她的其他子女为此竭力反对:年龄大了,伺候了半辈子的大儿子也走了,歇歇吧。喜欢去谁家就去谁家住,每月每家给她一些零花钱。
可她哪里也不去,还是住在原来的老屋里,还是每天推着小车出摊,说在外有人说话拉呱,心里痛快。子女给的钱一分也不要,说用不着,自己卖水果的钱花不了。
一直到九十四岁高龄,姑姥姥还是坚持一人独居。不愿意子女伺候,也不愿意打扰子女生活。洗衣做饭简单的家务,都是自己完成。她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这在老人中确属少见。
后来,小儿子实在不放心她一人生活,便把她接到身边。在小儿子家生活了两年,九十六岁那年,因心脏衰竭,在睡梦中安详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