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我好像已经记不清。大概2003年,八岁的我和同村的奎仔就开始寄宿在村里的小学,每一个星期到周末才能回家一次,每一次要走十多公里的崎岖不平的山路,淌过几条曲折婉转的小溪,才能回到家里。我因此和奎仔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苏洪的爸爸是学校的数学老师,家住教师住宿楼一楼。认识苏洪是因为我和奎仔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喜欢趴在他家门外的纱窗上看他们客厅里电视屏幕上播放的动画片。而那时候苏洪很烦我们,总是会开门出来赶我们走。而我们却跟他玩起了游戏,每一次他一开门我们就跑,一关门我们又回去。这样乐此不疲的游戏持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苏洪对我和奎仔说想看就进来一起看吧。
后来很多次,我都很怀念那时候跟奎仔、苏洪还有后来的周瑜一起躲在苏洪家看《狮子王》、《虹猫蓝兔七侠传》……的专心致志,我们很多次都忘记了上课时间。当我们火急火燎地奔向教室,风从耳边疾驰而过,阳光明媚均匀地散落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儿时的我们,黑色的瞳孔里浮现的是彼此迎风盛开的笑脸。那样的场景在今后成为过往不可磨灭的记忆,总是我的脑海里盘旋,生生拉扯纠缠不休。
周瑜也是班上的同学,因为我们迷恋上《三国演义》,所以和三国周瑜同名的周瑜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们的好朋友。那时候,周瑜喜欢和苏洪打闹,我们总会笑着说周瑜打苏洪——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意挨。
我们四个常常厮混在一起,在苏洪家蹭饭,去河边洗澡,爬上铺满爬山虎的楼顶躺在一起看星星,下河摸石头用圆规刻上彼此的名字。那时候没有想过以后的分离,日子过得异常的缓慢。后来当我们明白那些相聚的时光每一刻都弥足珍贵的时候,身边的人早已散落天涯。
2.
2005年,我的爸爸在一场意外中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时候的我十岁,一个懵懂的年纪,不懂太多的悲伤,我只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那个从我出生以来最熟悉的男人,所以想到这我总是忍不住落泪。
深夜,我做梦,醒过来微微啜泣,奎仔转过身抱住我颤抖的身躯。他替擦去我眼角的泪水,他说别哭,你还有苏洪,你还有周瑜,你还有我,有我们。那一夜我们相拥而眠,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只大我一岁的男孩已经高出了我半个头,我伸手去摸他的脸我第一次触碰到了成长的边缘。我点头,转过脸热泪盈眶。
也是那一年,我度过了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生日。奎仔、苏洪和周瑜几乎花了他们一周的生活费给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那时候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酒没有烟,只有课桌上摆放着成排的果冻和糖果,却是我记忆里最声势浩大的生日。当我拆开他们送给我的笔记本,上面统一写着:加油,锦。我的内心如同潮水汨汨而过,哗哗哗,沾湿了我眼眶。
之后每一次过生日,我都会想起那个晚上,那三张轮廓分明的脸在灯光的阴影里中匍匐着,他们高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那个夜晚,我们并排躺在爬满爬山虎藤蔓的教学楼顶上,看着细碎的月光洒满一地的银灰。夜晚清凉的风从黑夜中席卷而来,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爬山虎藤蔓的叶子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夜色犹如奏响的欢快乐曲。四个人的呼吸声如同潮水在黑夜的楼顶蔓延。
那一晚,年少的我们第一次谈及了梦想。苏洪说,他想像他爸爸一样当一名老师,慈祥和蔼,受人尊敬。周瑜说,他想长大了去一趟广州,他爸爸妈妈在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奎仔说,他希望有一天带上行李坐一趟去向远方的火车,一路阳光闪耀,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开始全然陌生的生活。轮到我说我的梦想时,我却闭口不谈,因此被他们打闹了半天。
不善表达的我,从没告诉过他们,我那时候的梦想只是想和他们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在他们的呵护关怀中度过了我充满感动的十岁,人生的第一个十年。
3.
那时候的我们还没学会分别,所以都选择逃避。
周瑜走的时候,我和奎仔都不知道,他只告诉了苏洪。新学期开学,当我们看不到周瑜时。苏洪说周瑜不愿意告诉我们,他害怕他会哭,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尔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一起时总会不自觉想起周瑜,当我们像以往一样走在绿树成荫的校道上,当我们打球互相追逐,当我们受人欺负,当我们看见讨厌的老师……我们总会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空缺的那一个位置。而当我们意识到曾经那张熟悉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我们集体陷入了沉默。
我们时常会盯着教室墙角那张空缺的桌椅,曾经的周瑜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在灿烂的阳光下眯成一条线。
初入六年级的我们,开始忙碌,整天的作业,一次一次的测验模拟。让我们没有时间去思念周瑜。
当我们又一次下河洗澡的时候,我和奎仔、苏洪光着身子坐在河边的大石上,冰凉的河水漫过我们的膝盖。苏洪抬头,望着一望无际深邃的蓝天,他说:其实,我们应该替周瑜感到高兴,他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去了广州和他父母呆在一起。
是啊,我们应该替他高兴,只是那时候的我们都还没有学会强颜欢笑,当我看着奎仔和苏洪沉默的脸,害怕流泪的我,干脆地一头潜进了水里。
那时候的我们没有电话,没有qq、微信、微博。我们私底下给周瑜寄过很多的封信,可是从来没有收到回信。从此,周瑜一去杳然,从我们的世界里蒸发消失无踪,我们彻底失去所有的联系。
那年,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的残酷。
4.
2006年,小学毕业,我们在学校热闹的欢呼中,在满天飞舞的纸张中,在校园逐渐清冷的氛围中沉默的告别。
苏洪就最先走了,他坐在他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上,低怂着脑袋,一面像个大哥哥一样告诉我们不许哭,自己却一面掉泪、泣不成声。从摩托车排气管传出来哒哒的轰鸣声掩盖了他所有哭泣的声音。我和奎仔背着行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挥起的双手在飞扬的黄尘中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短短的地平线上。
然后,我和奎仔背着行李一路走回家,一路无言。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奎仔问我要去哪里读初中。我说可能乡里的中学吧,我问他你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久久才说:跟我一起到县里面读吧,我叔叔在哪,可以去我叔叔家住。
我脑海里短暂闪过一个温馨的画面:我和奎仔在一个初中里行走,在城市的晚风中奔跑,坐在城里宽大的教室里看一张张新鲜陌生的脸。
我是多想答应他,我是多想再和他和苏洪还有周瑜在一起。我也多想像别的小孩一样任性吵闹让我去城里读初中。可我一想到我妈妈一个人挣钱养家,想到我还有一个姐姐在读初中,我低头陷入了沉默。
奎仔明白我的苦衷,他笑着说没关系,他又问如果他给我写信我会回么。我抬起头望着他,从他黑色的眼眸里我读出深深的忧伤。我知道,他是在害怕我和周瑜一样,再也没有联系。路边高大樟树沙沙作响,夕阳如鲜血染红,斑斓的天空飞过一片野白鸽。我点头,跟奎仔坚定地说:一定!
5.
后来,周瑜还是没有任何的联系。听人说他在仍广州,只是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过得又怎样有没有想起过我们。
奎仔,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上了一所中专,毕业后到另一座城市里当厨师。他终于像他说的一样,坐上了去向远方的列车,到了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开始了全然陌生的生活。去年这个时候,他通过电话告诉我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大学生很漂亮,我替他高兴。
苏洪读书很努力,高中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听他说要北上去北京念大学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他一个人背着行李转几趟车穿越大半个中国的场景,我想象着他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跟北方人打交道……我想他会不会想起我,想起奎仔,想起周瑜,想起曾经的我们。我在他的个性签名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天涯又天涯,各奔东西的你们,都还好么?
而那时候,我拿着市里面一所普通本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坐上了去向学校的列车,开始迎接我的大学生活。我靠在窗边,看着路边的风景飞速的倒退,我想起了苏洪沉默的侧脸,想起了奎仔在夕阳下问我会不会回他的信,想起了第一次见周瑜时他像个小女生羞答答的表情……往事在我的脑海里随着列车的移动飞速的倒退、割裂、扩散开来。
那是我短暂的三年时光,是我短暂的童年记忆,却需要用尽一辈子的时间来怀念。那些无法忘怀的往事,那些人留在我记忆的深处,像是我坐在列车上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都是经历却无法再经历。
当我深夜举杯,酒杯交媾躺在路边的草地上我望向天空;当我一个人卷曲着身子抱着膝盖无法入眠,我走到阳台看着夜色弥漫的天空;当冬季寒冷的风灌满我的黑色风衣,我抬头,看向一片深邃无边的天空。我想说我想问,同在一片天空下的你们,过得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