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苏苏
太平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呛人的气味,阴森森的寒气,将他的眉眼都恍若蒙上了陌生的冰霜。
他躺在那里,死亡通知书上写着,台北陆光新村,柯振邦。
落款处是摇摇晃晃的家属签名,子,柯思宁。
他走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我守在他身边三十年,从16岁到如今年近半百,但他的牵挂,他的遗憾,却都与我无关。
他不属于这里。
他这一生都盼着回到大陆那个山明水秀的南方小镇,他的亲情和友情,他的爱情,他的初心,他的梦想,他的承诺,都在那里。
我,我的孩子,我们的家,于他,都是一座随时会倾覆的避难所,不值得经营,也不该被纪念。
我不能不恨。
16岁初见他时,他是金门驻守的军官,眉目清朗,身长玉立。介绍人说,他一心爱国,从未有过家室。
我便信了。
一身红衣,一卷铺盖,不足十平米的宿舍,腾开了一人的床位,终身即定。
一年后,儿子出生,取名思宁。
我以为他历经战火,心中盼望宁静恬淡的生活,我以为,我是他的新生活,思宁,是我们美好未来的见证和纽带。
直到我看到小小一张黑白旧照背后浅浅两行字:
安宁,等我。
振邦
24年,我们已然结婚24年了,我的思宁,是台大文化传播系最年轻的讲师,我的丈夫,是退役的陆军中将。眷村简陋而狭窄的房舍,换成了阳明山脚下一栋雅致的日式别墅。院子里的一方菜地,由我的丈夫亲自开垦,撒种,照料。
秋日里的阳光钻进他深深的皱纹里,他捧着绿油油的高丽菜,乐的像个孩子。
他说,我答应过你,有一天,我会解甲归田。
他现在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前尘往事,尽皆归于尘土。
可我还在这里。
我的儿子也在这里。
他叫思宁。
思念安宁......
我的委屈,我的愤怒,充溢着,沸腾着。
我真想把他摇醒,再问一问他,为何骗我,为何让我一生的爱与情,都变成了一厢情愿。
即使,在他离开以前,我已经与他冷战了整整10年。
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却是连眼神都不愿意相对。、
现在,他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握着宁儿,脸憋的发青,喉咙里发出沙哑而急切的声音。宁儿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重重的呼吸了几声,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滑向耳际。
宁儿说,他一定是惦记着大陆的大妈。
我答,是啊,是啊。
我倒真不知道该怨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