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清透。
中午,走在最为惬意的路上,双手插进衣服的大口袋,慢慢地晃,准备为突然剩下的自己,找一双可以坐下来用餐的桌椅。喜欢在行至建设路三岔路口时左转,踏入凉皮店、理发店、火锅店、便利店和粥饼店的天地间。如此,可以尽快洗脱工作带来的单一,以及刚才那个繁杂不宁的自己。这个时候的这里,自己可以单单作为一个旁观者,不必参与,不置一词。旁观的内容也大可随意,看歌薇店里阳光帅气的理发师,还有他们工作时无比享受的自足。看透明玻璃窗内吃火锅、喝啤酒的青年男女,两相夹菜、碰杯,和睦融融。看便利店的老板娘利落的兜转在顾客间,在被小孩子围住,不停问询时抖出的柔软表情。并没有停止,我继续找属于自己的桌椅。望着如许,时光欣然踱着方步,与自己欣赏着,漫长...悠长...,找寻也成了一桩乐事。
水果店的门前烤着红薯,不多的几个,香气袭人。女主人非常喜气,笑容新鲜,沾染着甜腻。本来已经打店门口走过,还是又掉了身,与那位买糖球的的女孩一起聚拢了来,挑了两个小小的红薯,被烤出了些微的焦黄色,皱巴巴的,却因艰难的成熟经过而越发香甜诱人。进入粤家粥饼店。人声鼎沸,服务员不急不烦,一见有人进入,立刻招呼起来,引着入座。桌上的一对情侣刚刚起身,因此自己可以及时霸着它,倒也高兴、平衡。要了红枣山药粥,及一碟黄瓜凉菜。等的间隙,时间仿佛稀薄到停止一般。面向窗子,可以轻快地浏览过往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的安宁,没有规则和充斥,犹如缓缓行进在记忆当中。关于它们,我一无所知,也无需求得,只有小小的短暂的贪恋,这些匆匆的,虚设的陪伴。假如此刻,这些流淌的物象被嗖地抽走,眼前被漂成绝望的白色,我将是多么的忧伤与惊恐。
显然,坐在桌前等粥的时间比一路走来的时间还要绵长。右侧的墙面上有关于粥饼店的引介,包括原初人们对于米粥的地域性的热衷。文字竖着呈现。一边用手去剥红薯皮,一边上下来去地默念,在嘈杂的店铺,在攒动的身影之间,在等一份米粥的时空里面,我在念道着关于米粥的文字,似乎太多画饼充饥的趣味。然而,趣味止于趣味,顿时间,所有的嘈杂都自觉降低,渐次隐迹,食客们也只是原处不动,与我凝固在同一时间茫茫的平面之上,仅我可以行动,继续剥去红薯皮,撩起眼帘继续默念着文字,平面上卯住的一切都只在屏息、感知,却无法洞悉。红薯皮从手中滑落的姿态会迸发大的响声,那声响足够送出一股力量,一股撕裂般橘黄色的旋风。白色塑料袋与红薯皮脱落时擦碰的声音,清脆至极,恰似傍晚时分蜻蜓抖动翅膀,盛夏轻风扫过麦芒,悉悉、簌簌的。
一片未能顺利剥离的红薯皮阻挠了这一切,干扰了刚才近乎完美的幻景。时空归位,一切回复,于是粥被端上来,接着是凉菜。用勺搅动粥中的山药和漂浮的红枣,听着周围凝止的一切重新生动起来,着了声色,好像爱丽丝从仙境中回到了现实。埋头喝粥,眼睛还是会在过程中索寻,漫无章法:正前方同样只身喝粥的中年女人,背影竟是中夏的墨绿色,左前方的三个女孩,单纯,热烈,属于那种自然的年小,一个在传授从未听闻的传奇或剧集,另外两个在很集中地接听,她们背后与我平行的一围男性,摆出一种暴躁的姿态,背后... 背后的背后...如此短暂的时间,分解开来,可以如此拉长,还可以被拉的更长...
到目前,我在始终一人独享着这张桌子。把头浅浅地埋着,红薯、黏粥、小菜,感觉它们共同搭建了一方锁住未来的时光丛林,绿意浓酽,中有一汪汪澄清幽闭的湖水,自己则坐在时间的边际,湖水的岸上,打量,观照着,心无旁骛。一个人的时间好长远,它会诱使,故纵,无边无涯地牵着你深入。那时,你可以选择一个人漫步,也可暂时放另外一个人进入。依此,时间就会将直线弯曲,或将发散的箭簇召回,瞬间幻成椭圆形,把一个人的心事圈起来。而那个陌生人的介入,暂时改变或扩充了我周围的时间形态,令它们不再安分,不再向周边和远方无垠地扩散开去,而是在稍稍膨胀之后收拢,收拢,仍旧聚拢,最后在我的椅子背后,以及他的椅子背后泊住,围成一环荡漾起伏的圈。
以前不是没有与陌生人一起用餐的经历,这一次其实也没有大的不同。那个男人长相如何,我起初实在没有机会和心思端详,就在我两手互助剥完红薯皮,准备再次往口中送食的时候,服务员把他引了来,错落坐定在我的对面。他的出场没有造成丝毫异样,单是随性地坐下,在我的角度,他更像是湖水边的一团阴凉,可视为延伸和点缀。在我望着窗外的时候,他仿佛始终处在暗的角落,模糊不清,不声不响。事情也许往往这样,彼此陌生的两个人,在相同的时间和空间遭逢,如果时空局促,擦肩而过,根本不会催生任何心思,而若时空相对从容,而各自手下又少却十分专心的焦点,彼此就会被凸显。他摘下眼镜,用双手揉眉目的时候,我偷偷瞥过一眼,只为看清,这个店中,唯一与我共餐的陌生人。他不高,长相算作中庸,年龄或许三十出头。成熟。仓促中得出的印象,没有特别,没有失望。
他要的凉菜和红粥,具体是些什么,我没有追究。料定他是疲惫中才会来此,独自坐在那个靠墙的角落,上身没有端立,略微蜷缩。一味默默喝粥,就像舔舐某块伤口。男人喝粥?北方似乎少有,南方的男人如何,我不感冒,更不以为然。善于知觉地推断,男人多是慷慨豪兴的,表征到食物上,应是择取馒头、面条、拌面之类,而当一个男人独自喝粥,而且没有饼类下饭时,肯定藏有特定的因由。许是,曾与爱人到此,如今思来,情景历历,今日刚刚送别,甚或分手。许是,家为江南,来此不多时日,路过,于是借以安抚乡愁。许是...或者还有更为曲折复杂的来历,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只觉那两个“许是”才是最为合乎情意的。也因此,才会在我离开的时候,有违习常地,将桌面上蔚为狼藉的红薯皮和塑料袋收走。
中午,那段与米粥有关的时光,真的好长...